就像我們看到的,哲學家努力掌握一些永恒不變的事物。舉例來說,如果我要你就“某個肥皂泡的存在”這個題目來撰寫一篇哲學論文,這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原因之一是:往往在我們還沒來得及深入研究之前,肥皂泡就破了。原因之二是:這個肥皂泡沒有別人看過,并且僅存在五秒鐘,這樣的哲學論文可能很難找到市場。
柏拉圖認為我們在周遭的自然界中所看到的一切具體事物,都可以比作是一個肥皂泡泡,因為沒有一件存在于感官世界的東西是永遠不變的。我們知道每一個人、每一只動物遲早會死,而且會腐爛分解。即使一塊大理石也會發生變化,逐漸分解。柏拉圖的觀點是:我們對于那些不斷改變的事物不可能會有真正的認識。我們對于那些屬于感官世界的具體事物只能有意見或看法。我們能夠真正認識的,只有那些我們可以運用理智來了解的事物。
好,蘇菲,我再解釋得更清楚一些:經過烘烤后,有的姜餅人可能會不成形狀。不過在看了幾百個像與不像的姜餅人之后,我可以非常確定姜餅人的模型是什么樣子。雖然我未曾見過它的模樣,但也可以猜到。甚至可以說,即使我們親眼見過那個模子也不見得會更好,因為我們并不一定信任我們的感官所察知的事物。視覺能力因人而異,但我們卻能信賴我們的理智告訴我們的事物,因為理智是人人相同的。
如果你和三十個同學一起坐在教室內。老師問全班學生彩虹里的哪一種顏色最漂亮,他也許會得到很多不同的答案。但如果他問8×3是多少,全班大概都會提出相同的答案。因為這時理性正在發言,而理性可說是“想法”或“感覺”的相反。正因為理性只表達永恒不變、宇宙共通的事物,因此我們可以說理性永恒不變,而且是宇宙共通的。
柏拉圖認為數學是非常吸引人的學科,因為數學的狀態永遠不會改變,因此也是人可以真正了解的狀態。這里讓我們來舉一個例子。
假設你在樹林間撿到一個圓形的松果,也許你會說你“認為”這個松果是圓的,而喬安則堅持它一邊有點扁。所以說,我們人類是無法真正了解我們肉眼所見的事物的,但是我們卻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一個圓形內所有的角度加起來一定是三百六十度。我們這里所說的是一個理想的圓形,也許這個圓形在物質世界中并不存在,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很清楚地想象出來。
簡而言之,我們對于感官所感受到的事物,只能有模糊、不精確的觀念,但是我們卻能夠真正了解我們用理智所理解的事物。三角形內的各內角總和一定是一百八十度,這是亙古不變的。而同樣的,即使感官世界中所有的馬都瘸了,“理型”馬還會是四肢健全的。
不朽的靈魂
我們已經見到柏拉圖如何認為實在世界可以分為兩個領域。
其中一個是感官世界。我們只能用我們五種并不精確的官能來約略認識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每一件事物都會流動”,而且沒有一個是永久不變的。這里面存在的都是一些生生滅滅的事物。
另外一個領域則是理性的世界。我們可以用理性來確實認識這個世界。我們無法用感官來察知這個理性的世界,但這些理性(或形式)是永恒不變的。
根據柏拉圖的說法,人是一種具有雙重性質的生物。我們的身體是“流動”的,與感官的世界不可分割,并且其命運與世界上其他每一件事物都相同。我們所有的感官都是以身體為基礎,因此是不可靠的。但我們同時也有一個不朽的靈魂,而這個靈魂則是理性的天下。由于靈魂不是物質,因此可以探索理型的世界。
蘇菲,柏拉圖的學說差不多就是這樣了,但這并不是全部。這并不是全部!
柏拉圖同時認為,靈魂棲居在軀體內之前,原本就已經存在(它和所有的餅干模子一起躺在櫥柜的上層)。然而一旦靈魂在某一具軀體內醒來時,它便忘了所有的完美的理型。然后,一個奇妙的過程展開了。當人類發現自然界各種不同的形式時,某些模糊的回憶便開始擾動他的靈魂。他看到了一匹馬,然而是一匹不完美的馬。(一匹姜餅馬!)靈魂一看到這匹馬,便依稀想起它在理型世界中所見過的完美“馬”,同時涌起一股回到它本來領域的渴望。柏拉圖稱這種渴望為eros,也就是“愛”的意思。此時,靈魂體驗到“一種回歸本源的欲望”。從此以后,肉體與整個感官世界對它而言,都是不完美而且微不足道的。靈魂渴望乘著愛的翅膀回“家”,回到理型的世界。它渴望從“肉體的枷鎖”中掙脫。
我要強調的是,柏拉圖在這里描述的,是一個理想中的生命歷程,因為并非所有人都會釋放自己的靈魂,讓它踏上回到理型世界的旅程。大多數人都緊抱完美理型在感官世界中的“倒影”不放。他們看見一匹又一匹的馬,卻從未見到這些馬所據以產生的“完美馬”的形象。(他們只是沖進廚房,拿了姜餅人就吃,也不想一想這些姜餅人是打哪里來的。)柏拉圖描述的是哲學家面對事物的方式。他的哲學可以說是對哲學性做法的一種描述。
蘇菲,當你看到一個影子時,一定會假定有一樣東西投射出這個影子。你看到一只動物的影子,心想那可能是一匹馬,但你也不太確定。于是你就轉過身來,瞧瞧這匹馬。而比起那模糊的影子,這匹馬當然顯得更俊秀,輪廓也更清晰。同樣的,柏拉圖也相信,自然界所有的現象都只是永恒形式或理型的影子。但大多數人活在影子之間就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他們從不去思考是什么東西投射出這些影子。他們認為世間就只有影子,甚至從不曾認清世間萬物都只是影子,也因此他們對于自身靈魂不朽的物質從不在意。
走出黑暗的洞穴
柏拉圖用一個神話故事來說明這點。我們稱之為“洞穴神話”。現在就讓我用自己的話再說一次這個故事。
假設有些人住在地下的洞穴中。他們背向洞口,坐在地上,手腳都被綁著,因此他們只能看到洞穴的后壁。在他們的身后是一堵高墻,墻后面有一些人形的生物走過,手中舉著各種不同形狀的人偶,由于人偶高過墻頭,同時墻與洞穴間還有一把火炬,因此它們在洞穴的后壁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在這種情況下,穴中居民所看到的唯一事物就是這種“皮影戲”。他們自出生以來就像這樣坐著,因此他們認為世間唯一存在的便只有這些影子了。
再假設有一個穴居人設法掙脫了他的鎖鏈。他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便是:洞壁上的這些影子從何而來?你想:如果他一轉身,看到墻頭上高舉著的人偶時,會有何反應?首先,強烈的火光會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人偶的鮮明形狀也會使他大感驚訝,因為他過去看到的都只是這些人偶的影子而已。如果他想辦法爬過墻,越過火炬,進入外面的世界,他會更加驚訝。在揉揉眼睛后,他會深受萬物之美的感動。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色彩與清楚的形體。他看到了真正的動物與花朵,而不是洞穴里那些貧乏的影子。不過即使到了現在,他仍會問自己這些動物與花朵從何而來?然后他會看到天空中的太陽,并悟出這就是將生命賦予那些花朵與動物的源頭,就像火光造就出影子一般。
這個穴居人如獲至寶。他原本大可以從此奔向鄉間,為自己新獲的自由而歡欣雀躍,但他卻想到那些仍然留在洞里的人。于是他回到洞中,試圖說服其他的穴居人,使他們相信洞壁上那些影子只不過是“真實”事物的閃爍影像罷了。然而他們不相信他,并指著洞壁說除了他們所見的影子之外,世間再也沒有其他事物了。最后,他們把那個人殺了。
柏拉圖借著這個洞穴神話,想要說明哲學家是如何從影子般的影像出發,追尋自然界所有現象背后的真實概念。這當中,他也許曾想到蘇格拉底,因為后者同樣是因為推翻了“穴居人”傳統的觀念。并試圖照亮他們追尋真知的道路而遭到殺害。這個神話說明了蘇格拉底的勇氣與他的為人導師的責任感。
柏拉圖想說的是:黑暗洞穴與外在世界的關系就像是自然世界的形式與理型世界的關系。他的意思并非說大自然是黑暗、無趣的,而是說,比起鮮明清楚的理型世界來,它就顯得黑暗而平淡。同樣的,一張漂亮女孩的照片也不是單諷無趣的,但再怎么說它也只是一張照片而已。
哲學之國
洞穴神話記載于柏拉圖的對話錄《理想國》中。柏拉圖在這本書中也描述了“理想國”的面貌。所謂“理想國”就是一個虛構的理想的國度,也就是我們所稱的“烏托邦”。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說柏拉圖認為這個國度應該由哲學家來治理。他用人體的構造來解釋這個概念。
根據柏拉圖的說法,人體由三部分構成,分別是頭、胸、腹。人的靈魂也相對的具有三種能力。“理性”屬于頭部的能力,“意志”屬于胸部,“欲望”則屬于腹部。這些能力各自有其理想,也就是“美德”。理性追求智慧,意志追求勇氣,欲望則必須加以遏阻,以做到“自制”。唯有人體的這三部分協調運作時,個人才會達到“和諧”或“美德”的境界。在學校時,兒童首先必須學習如何克制自己的欲望,而后再培養自己的勇氣,最后運用理性來達到智慧。
在柏拉圖的構想中,一個國家應該像人體一般,由三個部分組成。就像人有頭、胸、腹一般,一個國家也應該有統治者、戰士與工匠(如農夫)。此處柏拉圖顯然是參考希臘醫學的說法。正如一個健康和諧的人懂得平衡與節制一般,一個“有德”之國的特色是,每一位國民都明白自己在整個國家中扮演的角色。
柏拉圖的政治哲學與他在其他方面的哲學一般,是以理性主義為特色。國家要能上軌道,必須以理性來統治。就像人體由頭部來掌管一般,社會也必須由哲學家來治理。
柏拉圖的理想國有點類似印度的階級世襲制度,每一個人在社會上都有其特殊的功能,以滿足社會整體的需求。事實上,早在柏拉圖降生以前,印度的社會便已分成統治階級(或僧侶階級)、戰士階級與勞動階級這三個社會族群。對于現代人而言,柏拉圖的理想國可算是極權國家。但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他相信女人也能和男人一樣有效治理國家,理由很簡單:統治者是以理性來治國,而柏拉圖認為女人只要受到和男人一樣的訓練,而且無須生育、持家的話,也會擁有和男人不相上下的理性思考能力。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統治者與戰士都不能享受家庭生活,也不許擁有私人的財產。同時,由于養育孩童的責任極為重大,因此不可由個人從事,而必須由政府來負責(柏拉圖是第一位主張成立公立育兒所和推展全時教育的哲學家)。
在遭遇若干次重大的政治挫敗后,柏拉圖撰寫了《律法》這本對話錄。他在書中描述“憲法國家”,并認為這是僅次于理想國的最好國家。這次他認為在上位者可以擁有個人財產與家庭生活,也因此婦女的自由較受限制。但無論如何,他說一個國家若不教育并訓練其女性國民,就好像一個人只鍛煉右臂,而不鍛煉左臂一般。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說,就他那個時代而言,柏拉圖對婦女的看法可算是相當肯定。他在《饗宴》對話錄中指出,蘇格拉底的哲學見解一部分得自于一個名叫黛娥緹瑪的女祭司。這對婦女而言可算是一大榮耀了。
柏拉圖的學說大致就是這樣了。兩千多年來,他這些令人驚異的理論不斷受人議論與批評,而第一個討論、批評他的人乃是他園內的一名學生,名叫亞里士多德,是雅典第三位大哲學家。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蘇菲坐在虬結的樹根上讀著柏拉圖的學說,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升到東邊的樹林上。當她讀到那個人如何爬出洞穴,被外面閃耀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時,太陽正在地平線上露出頂端,向大地窺望。
蘇菲感覺自己仿佛也剛從地下洞穴出來一般。在讀了柏拉圖的學說后,她對大自然的看法已經完全改觀。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從前一直是色盲,并且只看到一些影子,從沒見過清楚的概念。
她并不確定柏拉圖所謂永恒范式的說法是否都對,但“每一種生物都是理型世界中永恒形體的不完美復制品”,這種想法多美妙啊!世上所有花、樹、人與動物不都是“不夠完美”的嗎?
蘇菲周遭所見的事物現在如此美麗、如此生氣盎然,以至于她不得不揉揉眼睛才能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不過,她現在眼見的事物沒有一樣會永遠存在。但話說回來,在一百年之后,同樣的一些花朵和動物仍然會在這里。雖然每一朵花、每一只動物都會凋萎、死去,而且被世人遺忘,但卻有某種東西會“記得”它們從前的模樣。
蘇菲向遠處望去。突然間一只松鼠爬上了一棵松樹,沿著樹干繞了幾圈,然后就消失在枝丫間。
蘇菲心想:“我看過這只松鼠!”然后又悟到也許這只松鼠并非她從前看到的那只,但她看過同樣的“形式”。在她看來,柏拉圖可能說得沒錯。也許她過去真的見過永恒的“松鼠”——在理型世界中,在她的靈魂還沒有棲息在她的身體之前。
有沒有可能蘇菲從前曾經活過呢?她的靈魂在找到身體寄宿之前是否就已經存在?她的身體內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物體,一個不受光陰侵蝕的寶物,一個在她的肉身衰朽之后仍然活著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