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共情時代
- (荷)弗蘭斯·德瓦爾
- 2298字
- 2018-12-29 07:08:24
我曾在一份曼徹斯特報紙上讀到一篇相當不錯的諷刺文,里邊說我已經證明“暴力就是真理”,因此拿破侖是真理,騙子推銷員也是真理。
——查爾斯·達爾文,1860
曾幾何時,美國開始將競爭奉為主要的社會組織原則;可如果環顧社會各個角落,不管在工作場所、大街上,還是人們家里,你會發現人們仍然看重家庭、友情、伙伴關系和公民責任,同世界其他地方并無二致。經濟自由同社會價值觀之間出現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矛盾,作為一名在美國生活和工作了25年的歐洲人,我有幸以旁觀者和參與者的雙重身份體會著這種張力。政治黨派輪番上臺,就像鐘擺準確地在兩點間搖擺,真真切切地提醒人們矛盾的存在。短期內,沒有任何一個政黨能輕而易舉地統領全局。
美國社會形成這種兩極狀態的原因不難理解,同歐洲并沒有太大不同,只不過大西洋這一頭的政治意識形態似乎整體偏右。給美國政客帶來困惑的始作俑者,正是生物學和宗教兩股力量的同時存在。
保守派特別喜歡借用演化理論,不過可真不是生物學家希望的那樣。這個理論就如同他們的秘密情婦,以似是而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形象被擁在懷里,而真正的達爾文主義反而遭到他們的厭棄。在2008年共和黨總統辯論上,當被問到“誰不相信生物演化論”時,不下3位候選人舉起了手。怪不得學校都對講授演化理論心有余悸,動物園和自然歷史博物館也避免使用“演化”這個詞。美國政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悖論,就是它對生物學的愛恨交加。
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核心,就是戈登·蓋柯所說的“進化和進步的精神”。它把生命理解為一場艱難的摸爬滾打,那些成功脫身的人不該被搞不定的蠢貨拖了后腿。這一思想被19世紀英國政治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細細闡釋出來,他將自然法則翻譯成經濟學語言,并自創了“適者生存”這個名詞(我們總錯誤地以為這個詞是達爾文說的)。斯賓塞極力反對社會階層均等化。他認為,如果“適者”還要對“不適者”承擔責任,那結果肯定要誤事。他在那些熱賣的大部頭書里是這么說的:“大自然費了這么大的勁兒,就是為了擺脫弱者,把他們從這個世界掃清,給有能力的人騰地兒。”
美國把這句話熟記于心。經濟領域將這個道理全盤接納。安德魯·卡耐基稱競爭為生物法則,認為正是有了競爭,人類物種才會進步。約翰·D.洛克菲勒
甚至將其同宗教聯姻,說某項事業能蒸蒸日上,必然是“掌握了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法則”。這種宗教視角
在今日便體現為“基督教右派”,它是存在于美國社會的第二大悖論。大多數美國家庭和每個旅館的房間里都放著《圣經》,里邊字字句句鞭策我們要心懷憐憫;社會達爾文主義則取笑這種情感,認為自然本來要給人類好好上一課,同情心卻上去礙手礙腳。理會貧窮干什么,貧窮是懶惰最好的證據;而社會公正呢,只體現了軟弱罷了。干什么不讓弱者自行消失?如此殘酷的理念,我很難想象基督徒們如何能接受,這必然會在認知上造成巨大的矛盾。可事實上還是接受了。
接著是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悖論:追求自由經濟激發出了人性最好和最劣的一面。“劣”指的是前邊提到的同情心匱乏,至少在政府階層是如此;但美國人也具有很好,甚至可以說是最棒的特質(否則我早卷鋪蓋回家了),那就是他們看重個人成就。名門出身、貴族頭銜和家族遺產當然會受到重視和尊敬;但個人進取心、創造力和勤懇的工作態度同樣不會遭到忽視。美國人欣賞事業成功的故事,只要不是靠投機取巧,不管誰獲得了成功,都會得到肯定。這樣,那些勇于接受挑戰的人便可以無拘無束地去奮斗了。
相比來說歐洲人的等級制度更根深蒂固,他們更喜歡平穩安定的狀態,不愛冒風險。人們帶著懷疑的有色眼鏡審視成功。所以,法語給靠自己創業白手起家取得成功的人貼上否定性的標簽,用“暴發戶”來形容他們(nouveau riche和par-venu),并不是毫無來由的。這種態度容易讓國家經濟陷入僵局。當我看到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在法國街頭游行,要求就業保障,當我看到上點兒年紀的人就叫著要維持55歲退休的權利,我情不自禁地覺得我的立場滑向了美國保守派一邊,也同他們一樣憎恨起政府津貼制。國家本不該是一個隨時能榨出奶來的牛,不幸的是,在許多歐洲人眼里就是如此。
除此之外,那么多政治哲學家的觀點就漂流在大西洋兩岸之間,這可不是個舒服待的地方。我欣賞美國這邊的經濟活力和活躍的創造力,但同時也為這個國家所充斥的反征稅和反政府情緒而感到困惑。生物學也不得獨善其身,就像其他一切思想體系一樣,它仍然在尋求一個合理而公正的詮釋。美國是典型的移民國家,它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了自力更生和個人主義的氛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追隨者便希望從美國這個例子為自己的信條找到科學支持。
問題隨之而來,依據大自然的目的確實推不出社會運轉的目的。人們還為這種錯誤專門起了個名字——自然主義謬誤,用來說明不能從事情“是”什么樣推出“應該是”什么樣。因此,我們不會說動物和平共處所以我們也得和平共處,同樣,如果動物普遍互相殘殺,那并不意味著我們也要互相殘殺。自然為我們提供的只有信息和靈感,而不是處方。
然而,信息卻是十分寶貴的。動物園興建一座新的動物房之前,要考慮這個動物喜歡獨居還是群居,喜歡爬高還是挖洞,是夜行性還是晝行性等。當我們設計人類社會時,怎么可以坦然將人類特點拋到腦后呢?有些人將人性概括為“腥牙血爪的自然狀態”(Nature red in tooth and claw,語出英國詩人丁尼生的長詩In memoriam A.H.H.第55節。——譯注),也有人認為我們具有團結合作的天性,兩者明顯是截然不同的境界。斯賓塞等人從達爾文的理論中“精煉”出“暴力就是真理”的教義,可達爾文本人卻并不接受這種概括。那么多人在談論社會問題時張口閉口“演化理論”,可實際上他們根本就不關心理論本身的具體含義,也不關心它究竟能告訴我們什么。這就是為什么作為一名生物學家,我覺得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