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想起凌瀾的那句話，已是翌日的清晨，她隨夜逐寒、凌瀾以及全相府的人一起，跪在府門口，迎接錦弦御駕親臨。

事先沒有任何預(yù)兆，沒有任何通知，錦弦就這樣突然來了。門口的守衛(wèi)看到一排明黃儀仗停下的時(shí)候，還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隨侍的公公過來說，快，快去通知二位相爺，前來接駕，守衛(wèi)才知圣上親臨，頓時(shí)三魂去了七魄，飛快入府稟報(bào)。然后，整個(gè)相府就雞飛狗跳起來。對于那些下人來說，能一睹龍顏，那就是天大的事。

蔚景隨夜逐寒、凌瀾，跪在最前面，眸光緊緊，看著那一身明黃龍袍的俊美男人輕牽著一襲絳紫鳳袍的美麗女子從奢華精致的寶馬香車?yán)锍鰜怼?

“都平身吧！”男人的聲音依舊低醇好聽，帝后二人相攜著從她面前走過，風(fēng)過衣袂，男人微揚(yáng)的龍袍袍角輕擦過她的手背，絲絲冰涼的觸感滑過。女人軟聲細(xì)語，似是在撒嬌，男人揚(yáng)眉輕笑，恍如神邸，帝后二人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情深款款地入了府。

蔚景的視線一直追隨著兩人，廣袖中的手緊緊攥起，直到感覺到邊上似乎有誰的目光深凝，她才微微斂了心神，側(cè)首望去，是凌瀾。男人幽深的鳳眸輕睇了她一眼，起身，隨夜逐寒走在前面，她怔了怔，也起身站起，緊隨二人之后。

見夜逐寒和凌瀾將帝后二人迎進(jìn)了前廳，她想了想，并沒有跟進(jìn)去，而是返身去了茶水間。茶水間里，幾個(gè)婢女正在手忙腳亂地準(zhǔn)備茶水，她上前：“你們都下去吧，我來。”

婢女們都退了下去，她動(dòng)作麻利地掩上門，又轉(zhuǎn)身快速地將精致的瓷盞中撞滿茶水，略略猶豫，才自袍袖中掏出一個(gè)小瓷瓶。說不出心里的感覺，只覺得呼吸驟沉，她眸色一痛，擰開瓷瓶的蓋子，正欲將里面的東西倒進(jìn)杯盞里，驟然，腕上一痛，一只白璧纖長的大手緊緊將她的腕擒住。她一驚，慌亂回頭，就看到凌瀾怒氣滿盈的臉。

“你做什么？”男人薄唇輕動(dòng)，聲音寒涼，手中力道也是大得驚人，似乎要將她的腕骨捏碎。

她吃痛皺眉，微微喘息地看著他，說實(shí)在的，這是第一次，她看到這個(gè)男人生氣，而且很生氣。見他如此，她也不禁微微有些惱了，失聲道：“我要?dú)⒘怂乙獨(dú)⒘怂麄儯　?

“殺了他？”男人輕嗤，幽深的鳳眸深深地絞著她，冷笑道：“你舍得嗎？”末了，也不等她做出反應(yīng)，又接著道：“你知道報(bào)復(fù)一個(gè)人最狠的方法是什么嗎？”

最狠的……蔚景愣愣看著他。

“就是奪走他最愛的東西。”男人驀地傾身，湊到她的面前，鼻尖幾乎碰上了她的鼻尖，一字一頓，聲音從喉嚨深處出來，“讓一個(gè)人死太簡單了，讓一個(gè)人生不如死那才是本事！”

蔚景一震，男人已直起腰身、大力將她的手甩開，“所以，收起你那些幼稚的行為。”話落，轉(zhuǎn)身拉開茶水間的門，就大步走了出去。蔚景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

當(dāng)她帶著端茶水的婢女來到前廳的時(shí)候，廳中幾人似乎正相談甚歡，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錦弦含笑的聲音傳來：“對了，朕今日前來是有一件喜事要跟二位愛卿商量。”

“臣等惶恐，皇上有什么事盡管吩咐便是。”夜逐寒的聲音。

錦弦朗聲一笑，又低低一嘆，似是甚是頭疼的樣子：“就是朕的那個(gè)皇妹，錦溪，右相知道的，自小驕縱，對男人皆是不屑一顧，可昨日在未央宮看到左相的英勇之舉之后，竟對朕說，對左相心生愛慕，她難得開口，朕不想令她難堪，所以，今日親自前來打探一下左相的意思，不知左相愿意接納朕這個(gè)最疼愛的妹妹不？”

蔚景身子一晃，一只腳竟踢到了門檻上，“砰”的一聲，她踉蹌了兩步，差點(diǎn)摔倒，所幸邊上的婢女眼疾手快將她扶住，她才險(xiǎn)險(xiǎn)穩(wěn)住身子。廳中幾人聞聲，皆抬眼朝她看過來。

腳趾頭吃痛，她瞳孔一斂，卻發(fā)作不得，見所有人都看著她，只得訕訕一笑，剛想解釋一下，夜逐寒已經(jīng)朝她招手：“顏顏，過來，你去哪里了？方才讓二弟去尋你也沒尋到。”

蔚景微微一怔，看向凌瀾，卻見他淡淡收回目光，略垂了眼睫，她彎唇一笑：“皇上和娘娘親臨，我恐那些下人毛手毛腳怠慢了去，便去了茶水間親自給皇上和娘娘斟茶。”忍著腳趾的巨痛，蔚景含笑上前，對著錦弦和他身邊的女人落落一鞠：“請皇上和娘娘見諒。”

錦弦鳳眸微瞇，幽深目光在她臉上盤旋一圈，笑道：“夫人有心了，朕和皇后感激都來不及，又何需要見諒？”一邊說，一邊看了身側(cè)女子一眼，女子朝他柔媚一笑，蔚景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此人可是頂著她的臉啊，原來她嬌柔做作是這個(gè)模樣。

強(qiáng)忍著心中激涌的情緒，她招了邊上婢女，將茶水端上來，親手呈給二人后，便走到夜逐寒的身邊，夜逐寒深看了她一眼，她微微一笑，在他的邊上坐下來。

幾人忽然都沒有說話，稍稍有些冷場，錦弦端起茶盞，修長大手捻起杯蓋輕拂茶面，蓋與杯沿輕輕碰撞，一下一下清脆的細(xì)響傳來。

輕呷了一口茶，他又想起什么，“對了，方才說到哪里？”末了，也不等眾人回答，他又自顧自道：“哦，說到左相的意思。”將手中杯盞放到邊上的桌案上，他徐徐抬眼，朝凌瀾看過來，“朕之所以沒有在朝堂上直接賜婚，就是不想以帝王身份強(qiáng)人所難，沒事的，左相不妨實(shí)話實(shí)說。”

蔚景心中冷笑，說不強(qiáng)人所難，可字字句句都是意味深長。果然凌瀾說的沒錯(cuò)，昨夜的黑衣人肯定是他派來的，先派人來暗探，沒有探到什么，今日便自己親自登門，不僅如此，還將自己的妹妹嫁給凌瀾，意在監(jiān)視是嗎？

怎么以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他這副虛偽的嘴臉？微微攥了手心，她瞟了一眼身側(cè)的夜逐寒，見他面沉如水、眸色深深，她又轉(zhuǎn)眸看向坐在對面的凌瀾，只見他略略垂了眉眼，卻只是一瞬，便立即起了身，白衣如雪動(dòng)，上前對著錦弦撩袍一跪，“多謝皇上厚愛，能娶溪公主為妻，是臣的福分，臣自是……萬分情愿！”

蔚景沒來由地手心一疼，竟是指甲攥崩斷了一片，與此同時(shí)，她聽得“當(dāng)”的一聲細(xì)響，是身側(cè)的夜逐寒杯盞放在桌案上的聲音，她微微一怔，就聽得那廂錦弦朗聲而笑，“好，就這么定了，聽說右相娶夫人進(jìn)門，大禮還沒辦呢，那就一起吧，胞兄胞弟二人，朕的左膀右臂，雙喜臨門，多好！”

四月初六，黃道吉日，相府雙喜臨門，右相夜逐寒迎娶風(fēng)月樓頭牌鶩顏姑娘，左相夜逐曦迎娶當(dāng)今圣上的妹妹溪公主。紅綢漫天、喜樂連綿，相府高朋滿座、熱鬧非凡，就連當(dāng)今圣上和皇后娘娘也親臨現(xiàn)場為兄弟二人主婚。

傳聞，圣上原本是準(zhǔn)備再賜一座府邸給左相、也就是駙馬爺夜逐曦的，但是右相夜逐寒說，父母臨終前曾讓二人立下誓言，兄弟二人要相敬相愛、互相幫助，就算日后成家立業(yè)，也不可分家分開，圣上感其二人孝心和兄弟情深，便也沒有勉強(qiáng)。

蔚景鳳冠霞帔、妝容精致，被喜娘牽著緩緩走在抄手游廊上的時(shí)候，還猶似在夢中，帶著花香的清風(fēng)拂過，吹得鳳冠上垂墜的珠簾“叮當(dāng)”作響，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遠(yuǎn)嫁云漠那日，她坐在寶馬香車上，鳳冠珠簾輕輕碰撞。

“夫人，我們稍稍走慢一點(diǎn)，等那邊公主先入府。”喜娘的話驟然響在耳畔，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這才想起今日還有另一對新人，原則上夜逐寒是大哥，理應(yīng)為大，但是，夜逐曦娶的新娘身份尊貴，沒辦法。人家是公主。蔚景微微苦笑，公主？也就是方才梳妝的時(shí)候，她才知道，原來公主出嫁的習(xí)俗就是要戴這種珠簾鳳冠的，而不是紅蓋頭，那日，她還以為是為了路途遙遠(yuǎn)，恐她不便，專門如此設(shè)計(jì)的。只是那日，她是公主，今日，能有幸戴此鳳冠，只是因?yàn)檎戳艘粋€(gè)同時(shí)拜堂的公主的光。不僅如此，錦弦還一人賜了一枚價(jià)值連城的玉如意，如今她正執(zhí)在手上。真是皇恩浩蕩啊。

遠(yuǎn)遠(yuǎn)地便能聽到前院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她跟喜娘走走停停，直到禮炮震天，眾人的喊叫聲傳來，“溪公主來了，溪公主來了，”她才在喜娘的示意下，一同走入了前院。

院子里烏泱烏泱都是人，最打眼的當(dāng)然是三抹火紅，一女兩男。要不是凌瀾已經(jīng)牽著那個(gè)什么公主的手，她真不知道哪個(gè)是夜逐寒，哪個(gè)是他。平素黑白衣袍區(qū)分，今日一樣的大紅喜袍，一樣的紅帶束發(fā)，一樣的龍章鳳姿，一樣的俊美無儔。

她微微頓了腳步，凌瀾忽然抬眼，朝她這邊看來，她亦是望了過去，隔著珠簾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這時(shí)，人群中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夫人也來了，夫人也來了，”她一怔，在凌瀾別過眼的同時(shí)，也將目光收回，就看到夜逐寒淺笑著朝她走來，衣袂翩躚。

稍凜了心神，她隨著喜娘緩步上前，夜逐寒朝她伸出手，她低斂了眉眼，微微一笑，將手給他，男人五指一收，牽著她來到院中。眼角余光所及之處，凌瀾似是瞥了她一眼，而他身邊的錦溪?jiǎng)t是肆無忌憚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她，她只當(dāng)沒看到，垂眸看著手中的玉如意。

跟錦弦相處三年，他的這個(gè)妹妹，她自是也熟識，刁蠻驕縱的確有一些，不過，與她的關(guān)系還算不錯(cuò)。當(dāng)然，那是以前，如今……

正兀自想著，手背忽的一松，夜逐寒放開了她的手，她一怔，回神，原來是喜娘取了紅綢紅花過來，新郎新娘各執(zhí)紅綢一頭。

禮炮再次震天響起，圍觀人群的祝福聲亦是一聲高過一聲。夜逐寒是老大，但是錦溪身份尊貴，所以兩對新人不分大小先后，并排著緩緩走入喜堂。因?yàn)槟凶笈遥运麄兊奈蛔邮牵钭筮呉怪鸷诙€(gè)是蔚景，第三個(gè)是夜逐曦，最右邊是錦溪。而新郎跟新娘之間又牽了約一米的紅綢，所以，蔚景跟凌瀾距離最近。低眉順眼，看見男人翩躚搖曳的大紅衣擺，蔚景心中說不出來的感覺。

眾人簇?fù)矶耄蔡脙?nèi)一片熱鬧喧嘩，喜堂的正上方，錦弦和皇后盛裝高坐。蔚景微抬了眼梢，透過“叮當(dāng)”作響的珠簾，看向那一對光鮮璧人，心頭似針芒細(xì)細(xì)密密走過。短短一月不到，她竟已兩度披上嫁衣，卻都所嫁非人，全拜那一對男女所賜。微微攥緊了手中紅綢和玉如意，她挺直了背脊，配合著三人步子，緩緩朝堂前走去。

高座上，錦弦忽然朝一旁的太監(jiān)總管全福招了招手，全福手執(zhí)拂塵、恭敬上前。

“怎么不見司樂坊的凌瀾？”錦弦的聲音不大，卻猶如平地驚雷一般，瞬間劃破所有的熱鬧喧囂，直直撞入蔚景的耳中，蔚景心頭一跳，余光似乎看到凌瀾亦是身子微微一僵。

錦弦的話還在繼續(xù)：“他身為司樂坊的掌樂，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不見人影。”

“回皇上，司樂坊的樂師分了兩撥，喜堂里一撥，外面院子里還有一撥，凌掌樂許是在院子里。”全福躬身回道。

錦弦不悅地?fù)P了揚(yáng)手：“去，讓他院子里不要吹了，都到喜堂來，現(xiàn)在新人跟客人不是都在喜堂嗎？”

“是！”全福領(lǐng)命而去。

蔚景身子一晃，腳步踉蹌，想要穩(wěn)住，卻是踩到了自己繁復(fù)曳地的嫁衣，“嘶”地一聲，布帛撕裂的聲音，她驚呼一聲，整個(gè)人直直朝前撲去。

“砰”的一聲巨響，是她的身子重重委地的聲音以及手中玉如意摔得四碎的聲音。

一下子，堂內(nèi)的喜樂聲停了，眾人的嘈雜喧囂聲停了，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全場的目光齊刷刷朝她聚過來，包括錦弦，包括皇后，包括左邊的夜逐寒，也包括右邊的凌瀾和錦溪。

蔚景趴在地上，只覺得各色眼神揚(yáng)落在她的身上，她卻也顧不得，因?yàn)槭中耐吹靡龜傞_手掌，竟是一手的血。是被摔碎的玉如意所割。

眾人一陣倒抽氣聲，凌瀾眸光微微一斂，夜逐寒彎腰，正欲將她扶起，驟然，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傳來，眾人一驚，皆循聲望去，竟是另一位新娘子錦溪公主也直直倒在地上。

啊！眾人大駭，這大喜的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前方錦弦臉色一變，猛地從座位上站起。

“溪公主暈血，快，快扶公主去平臥休息一下，喂些糖水。”

暈血？眾人一怔，卻只見紅衣似火在眼前一晃，新郎官夜逐曦已是彎腰將女子抱起，疾步出了喜堂，動(dòng)作快得驚人。

“皇上，微臣讓人去宣太醫(yī)。”夜逐寒原本已弓腰準(zhǔn)備扶蔚景，被這一鬧，又直起腰身，對著錦弦微微一鞠。錦弦揮了揮手，“不用了，她是老毛病了，從小就暈血，沒事，只需平躺一會兒就會無礙，右相還是先將夫人扶起來吧。”

夜逐寒這才彎下腰，將蔚景從地上扶起，鳳眸微沉，睇向她的手：“你沒事吧？”

“沒事。”輕握了拳頭，掩住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蔚景強(qiáng)忍著刺痛，微微搖了搖頭。末了，又是轉(zhuǎn)過頭對著堂上方屈膝一跪：“都是鶩顏不好，是鶩顏太不小心，不僅摔碎了皇上欽賜的玉如意，還連累了溪公主，請皇上恕罪。”

錦弦面色冷峻，復(fù)又坐回到主位上，鳳眸微微一瞇，凝了她一瞬，揚(yáng)手：“罷了，大喜的日子，朕就看在右相的面子上，不跟你計(jì)較，起來吧。”

“謝皇上！”夜逐寒亦是一起謝恩，末了，再次彎腰將她從地上扶起。

“皇上，吉時(shí)不等人，如今這禮……”宮里派來主持的禮儀官小心翼翼地請示少年帝王。

錦弦眉心微攏：“繼續(xù)吧，右相是大哥，先禮成也是天經(jīng)地義。”

喜樂再次響起。蔚景扭頭，輕拂了一下裙裾上的灰塵，就看到凌瀾一身掌樂華服、腳步翩躚從門口而入，走到樂師的隊(duì)伍中，一撩袍角坐在瑤琴前面。蔚景眸光微斂，回過頭，伸手接過夜逐寒遞過來的紅綢。

喜樂連綿、琴聲錚錚，禮儀官的唱諾聲抑揚(yáng)頓挫，蔚景在夜逐寒的帶領(lǐng)下，一步一步完成著拜禮。

錦弦笑容和煦地看著一對新人，眸中神色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