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人
- 最后一課
- (法)都德
- 4517字
- 2016-01-13 16:41:33
“一封信嗎,亞桑老爹?”“是的,先生……是從巴黎來的?!边@個忠厚的亞桑老爹,對是從巴黎來的感到非常開心……我呢并不怎么開心。這封來自巴黎讓——雅克街的信,一大清早就忽的來到我的書桌上,我有種預感覺得可能會讓我浪費掉一整天的時間。我沒有弄錯,您倒是自己看看吧:
你得幫我一個忙,親愛的朋友。把你的磨坊關上一天,馬上動身到埃吉耶爾去一趟……埃吉耶爾是離你家三四法里的一個很大的村莊——也就是散一次步而已。到了之后你打聽修道院辦的女孤兒院在哪里。過了孤兒院,頭一所房子是一所有灰色護窗板的矮房子,后面有小一片園子。你進去,不用敲門——門總是開著的——進門后你得提高嗓門:“你們好,老人家!我是莫里斯的朋友……”很快你就會看見兩個矮小的老人,??!很老很老,老得不能再老,從他們的大扶手椅里向你伸出他們的雙臂,你就代表我好好的親熱地擁抱他們,就如同他們是你的親人一樣。接著你們聊聊天;他們會談到我,僅僅談到我;他們會講許許多多可笑的事給你聽,你認真聽,千萬別笑……你不會笑,是嗎?……他們是我的祖父母,兩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他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到我了……十年,時間不短啊!不過又能怎么樣呢?我,巴黎把我拴住了;而他們呢,已是風燭殘年……他們那么老,要是來看我,難保不在半路上送命……多虧你在那邊,我親愛的磨坊主,兩個可憐的老人兒擁抱你,多少會覺得是擁抱我本人……我曾經常常向他們談起我們,談起我們深厚的情誼……見鬼的友誼!這天早上天氣恰好十分晴朗,不過根本不適于在大路上奔波;密史脫拉風猛烈日大,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普羅旺斯的白天。當這封討厭的信來到時,我本來已經在兩塊巖石之間選好我的向陽的安樂窩,我打算像蜥蜴似的在那兒待上一整天,聽著浪濤盡享陽光……總之,有什么辦法呢?我小聲抱怨著關上了磨坊,把鑰匙塞在貓洞底下,帶上我的手杖、我的煙斗,出發了。
我大約在午后兩點到達埃吉耶爾。村子里十分安靜,所有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在林蔭大道旁的那些蒙塵的榆樹上,知了似乎永不疲倦地歌唱。村政府的廣場上有只驢子懶洋洋的在曬太陽,一群鴿子在教堂的噴泉上飛翔,只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指點我孤兒院的方向。幸好有一位神仙婆婆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她正蹲在她家門角落里紡紗。我告訴她我正在找什么;這位婆婆法力驚人,她只是舉了一下她的紡紗桿,孤兒院就像玩魔法似的立刻矗立在我面前……這是一所黑色的、陰沉沉的大房子,在它的有尖形拱肋的大門上非常孤傲地立著一個紅粗陶的十字架,十字架周圍還有一點拉丁文。在這所房子旁邊我看見了另外一所比較小的房子?;疑淖o窗板,園子在后面……我立刻就認出來了,我沒有敲門,徑直走了進去。
我永生都無法忘記這陰涼、靜謐的長走廊,粉紅色的墻壁,隔著淺色的簾子在深處來回搖曳的小園子,還有繪著鮮花和提琴的褪色的護墻板。我覺得仿佛來到了塞代納時代的一位代表國王或領主執法的大法官的家里……過道盡頭,左邊的一扇門半開半掩,從里面傳出大時鐘的滴答聲,還有一個兒童的嗓音,不過是一個上學的兒童的嗓音,正在一字一頓地念著:“這……時……圣……伊……里……奈烏……喊叫……我……是……主的……麥……?!摇瓚摗尅@些……野……獸……的……牙齒……咬……碎……”我輕輕走到這扇門跟前向里面看去……在一間安靜的、暗淡的小房間里,有一個顴骨紅紅的、甚至連手指尖都起了皺紋的慈祥老人,嘴巴微張,雙手放在膝頭上,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睡著了。在他腳邊,有一個穿著藍衣裳——寬大的短披肩和小小的軟帽,孤女的服裝——的小女孩,正在認真念一本好像比她人還大的書上的圣伊里奈烏傳……她這種頗有神奇魔力的朗讀對整所房子似乎都產生了作用。老人在他的扶手椅里睡著了,蒼蠅在天花板上睡著了,金絲雀在窗口的籠子里睡著了。大時鐘滴答滴答地鼾聲四起。整間屋子里只有陽光醒著,它從關著的護窗板縫里筆直地漏進來,白晃晃,里面充滿了生氣勃勃的火星兒和微小的停不下來的華爾茲舞……在一片酣睡之中,那個女孩子繼續莊重認真地念下去:“立……刻……兩只……獅……子……朝……他……撲了……過來……把……他……吞……下去……”就在此刻我走了進去……縱然圣伊里奈烏的獅子沖進屋里也不會像我這樣引起更大的驚動。實在是一次戲劇性的突變!小姑娘驚異的叫了一聲,大書跌落在地,金絲雀、蒼蠅醒了,時鐘敲點了,老人驚慌失措,驀地站起來,我自己呢,卻頗為局促不安,停在門檻上,高聲叫喊:
“你們好,老人家!我是莫里斯的朋友。”??!要是您這時候能親眼目睹這個可憐的老人,要是您可以親自看見他伸出雙臂朝我走過來,擁抱我,緊緊握住我的兩只手,激動地一邊在屋里跑來跑去,一邊說: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他的臉笑得如同一朵綻開的野菊花,他的臉漲紅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啊!先生……?。∠壬比缓笏葑永锩孀呷ィ炖锖爸骸艾斆诽?!”
一扇門開了,過道里響起了一陣小兔子般的疾走聲……這是瑪梅特。飾著大蝴蝶結的便帽,淡褐色的連衫裙,按照舊時的禮儀,拿在手上以示敬意的繡花手絹,再沒有什么能比這個小老太婆更漂亮的了……讓我又多一層感動的是他們倆十分相像。如果給他戴上用一根帶子扎住的假發,再打上黃蝴蝶結,他也可以叫瑪梅特。只不過真正的瑪梅特在她的一生中一定淌過許多眼淚,她比她老伴的皺紋還要多。像老伴一樣,她身邊也有一個孤兒院的女孩子,穿著藍色的短披肩的小保姆,與她形影不離;看見這一對被兩個孤女照顧的老人,這是我們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感動的事。
一進來瑪梅特就馬上對著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不過老頭兒的一句話把她的屈膝禮打斷了:
“這是莫里斯的朋友?!鼻?,她立刻渾身發抖,淚如泉涌,手絹也落在地上,臉變得通紅通紅,比他還紅……這對老人,血管里只剩下一滴血,但是一激動,全涌到臉上來了……“快,快,拿把椅子……”老太婆對她的小姑娘說。
“打開護窗板……”老頭對他的小姑娘說。他們每人拉住我的一只手,邁著碎步急忙把我領到窗前,為了更好地看看我,窗子已經全部打開。扶手椅搬過來了,我坐在兩人之間的一張帆布折凳上,兩個女孩在我們身后,急切的詢問于是開始了:
“他好嗎?他在干什么?他怎么不來?他開心嗎?……”
沒完沒了!這樣一連問了幾個鐘點。我呢,盡量回答他們的問題,講了我知道的有關我的朋友的詳情細節,還臉不紅心不跳地隨口編造了我不清楚的詳情細節,尤其注意避開承認我從未注意他的窗子有沒有關好,或者他房間里的墻紙是何種顏色。
“他房間里的糊墻紙!……是藍色的,太太,淺藍色的,上面還有花環……”
“真的嗎?”可憐的老太太萬分感動地說;她朝她的丈夫轉過臉來又補充說:“他真是一個好孩子!”
“??!是啊,他真是個好孩子!”另外一個高興地接過話茬說。
我開口講話的整個時間里,他們倆不住地點頭,會心地微笑,互相眨眼睛,彼此心領神會,再不然就是老頭湊過來對我說:
“說得大聲一點……她的耳朵有點背?!彼@邊也對我說:
“聲音高一點,求求您!……他聽不太清楚……”于是我提高了嗓門;兩個人微笑著致謝;在微笑中他們俯向我,仿佛要從我的眼睛深處尋找他們的莫里斯的影子,我呢,我非常感動地從這蒼老的微笑里見到了這個若隱若現的,幾乎難以覺察的影子,好像我看見了我的朋友在遙遠的霧里正在對我微笑。
突然間老頭兒從扶手椅上站起來:
“我想起來啦,瑪梅特……他可能還沒有吃過中飯!”
瑪梅特一下子慌張地朝天舉起雙臂:“還沒吃過中飯!……我的天??!”我還以為說的又是莫里斯,正準備回答說這個好孩子從未等到十二點以后才吃飯。然而,不,他們談的是我;在我老實坦言還沒有吃過以后,應該瞧瞧立刻引起多大忙亂啊!
“快擺餐具,藍衣小姑娘們!房間中間的那張桌子,用星期日的桌布,帶花的盤子。別笑得這么厲害,好不好,趕快……”
我相信她們是在趕快。在手忙腳亂地打碎三個盤子的時間里,中飯準備好了。
“一頓便飯!”瑪梅特把我領到飯桌跟前,對我說,“不過您一個人吃……我們上午已經吃過了?!?
這一對可憐的老人!無論何時您去看他們,他們總是說上午已經吃過了。
瑪梅特的便飯,是一點兒牛奶,幾個椰棗,一塊像燙面松糕的小船餅,這些夠她和她的那些金絲雀吃上一個星期的……卻不料我一個人把所有這些食物全都吃下去了!……故而在飯桌周圍激起了強烈的憤怒!兩個藍衣小姑娘一邊竊竊私語,一邊用臂肘互相推著,金絲雀在那邊的鳥籠里似乎也在說:“啊!這位先生把整塊小船餅都吃下去了!”
我真的把一整塊全吃下去了,而且自己簡直毫無察覺地把它全吃了,因為我正忙著在這間明亮、安靜、又散發著古老氣息的房間里到處張望……尤其是兩張小床我幾乎無法從上面移開我的視線。這兩張床,簡直像搖籃,我想象著早上,天蒙蒙亮,它們還罩在帶流蘇的床幃里的情形。三點鐘的鐘聲響了。這是所有老人一覺醒來的時辰:
“你睡著了嗎,瑪梅特?”“沒有,親愛的?!薄澳锼共皇且粋€好孩子嗎?”“啊!是的,是一個好孩子?!?
我這樣想象著一次完整的交談,只緣于我看見并排擺著的這兩張老人的小床……就在這時候有一個驚險的場面出現在屋子另一頭,大櫥的前面。原來是老先生想取下最上面的一層擱板上的一瓶燒酒浸櫻桃,它等莫里斯已經等了有十年之久,他們想為我打開它。不顧瑪梅特的反復勸說,老先生堅持要親自取他的櫻桃;在他的太太的擔心中他戰戰兢兢地爬上一把椅子,試著夠到那上面……您現在看見這個畫面了,老頭兒胳膊腿都不住的哆嗦,雙手使勁往上夠,藍衣小姑娘牢牢扶住他的椅子,瑪梅特在他身后伸著雙臂,氣喘吁吁,還有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從打開的大櫥和一疊疊整潔的本色布被單里散發出來……真迷人。
經過一番努力,他終于從大櫥里取出這只珍藏的大口瓶,還取出一只整個兒凹凸不平的舊銀杯子,莫里斯小時候用的銀杯子。他為我盛了滿滿一杯子櫻桃;莫里斯那么愛吃櫻桃!老頭兒一邊替我盛,一邊帶著一種美食家的驕傲神色在我耳邊說:
“您呀,您能吃到,運氣真好!……這是我太太做的……您有口福了?!?
唉!他的妻太太做的,不過她忘了加糖。有什么辦法!人上了年紀就變得丟三落四了。我可憐的瑪梅特,您的櫻桃真難吃……即使如此,我還是連眉頭也沒有皺一皺,把它們吃得光光的。
飯吃完以后我站起來向我的主人們道別。他們真心想把我多留一會兒,好痛痛快快地談談他們的好孩子,然而天黑下來了,磨坊離得又很遠,不得不走了。
老人和我同時站了起來。“瑪梅特,我的禮服!……我要送他到廣場?!爆斆诽匦睦镆欢ㄏ胩鞖庖呀涋D涼了,送我到廣場去不太合適,不過她的心思一點兒也沒有流露出來。只是在幫他套上他那件禮服,那件螺鈿扣子的煙草色禮服的袖子時,我聽見這個深情的人兒對他柔聲說:
“你不會回來太晚,是嗎?”他呢,狡猾地說:“嘿!嘿!……我不知道……可能……”
接著他們笑著你看我,我看你,藍衣小姑娘看見他們笑也笑了起來,金絲雀在它們的角落里也以它們的方式笑了……我只告訴你,我猜櫻桃的芬芳把他們全都熏得有點醉了。
……老先生和我出來時,夜幕已經降臨。那個藍衣小姑娘遠遠地跟著我們,好把他領回去;但是他沒有看見她,像個男子漢那樣非常驕傲地靠著我伸出的手臂朝前走去?,斆诽厣袂鍤馑?,從家門口看見這一切,她望著我們,溫柔優雅地點著頭,似乎在說:“我可憐的丈夫,還是那樣!……他還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