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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處女(1)

  • 苔絲
  • (英)托馬斯·哈代
  • 4843字
  • 2016-01-12 16:48:36

1

五月后半月的一天傍晚,一個中年男子正步行在從沙斯頓往家里去的途中;他的家是在布雷克摩谷(也被人稱作布萊克莫谷)的馬勒特村,緊挨著沙斯頓。他的那兩條腿搖搖晃晃以致他的步子總往左偏斜,難以筆直地朝前走。他時不時輕快地點一點頭,似乎是對某種意見表示贊同,盡管他這會兒實際上腦子里什么都沒想。他的一條胳膊上挎著一只空蛋籃,帽子上的絨毛亂七八糟,帽檐上那塊在脫帽時拇指觸摸的地方絨毛已磨耗殆盡。一位年事已高的牧師,這牧師一邊騎著灰馬趕路一邊信口哼著小曲。

“祝你晚安,”挎籃子的人說。“晚安,約翰爵士,”牧師回應(yīng)了一句。步行者走出一兩步之后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喂,先生,這是怎么回事?上一個集市日好像也是在這個時候我們在這條道上相遇,我對你說‘晚安’,你和今天一樣回答說‘晚安,約翰爵士’。”“是的,”牧師說。“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前也有一次。”“也許吧。”

“那么,你好幾次這樣稱呼我‘約翰爵士’到底是為什么呢?我只是一個到處跑動的小販普普通通的杰克·德比呀。”

牧師拍馬向杰克·德比靠近一點。“這只是我一時的興起,”他說。猶豫了一下他又說:

“我之所以這樣稱呼你,是因為不久前我在為編撰新郡志而搜尋各家家譜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情。德比,你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德伯那個古老的武士世家的嫡傳子孫嗎?德伯家的始祖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武士佩根·德伯爵士,他是跟隨‘征服者威廉’從法國諾曼底來到英國的。”

“我從未聽說過,先生!”

“嗯,這是千真萬確的。把你的下巴抬起一會兒,讓我把你的側(cè)面看得清楚些。沒錯,是德伯家的鼻子和下巴,就是欠了一點兒威武。你的祖先是幫助諾曼底的埃斯特里瑪維拉勛爵征服格拉摩根郡的十二位武士之一。唉,你們家族從斯蒂芬王時代到查理二世統(tǒng)治時期已經(jīng)有過好幾代的約翰爵士了,要是爵士的身份和男爵的身份一樣可以世襲的話——事實上古時候爵士身份確是父子相傳的——那么你如今就是約翰爵士了。”“不會是真的吧!”“總之,”牧師態(tài)度堅決地用馬鞭子拍拍自己的腿,總結(jié)說,“在英國很難再找到像你們這樣的家族了。”“真是了不起,再也找不到了嗎?”德比說。“而我呢,年復(fù)一年,老是東奔西跑,四處逛蕩,看起來跟教區(qū)里最普通的人沒什么兩樣……特林厄姆牧師,我的這個新情況,傳到外面已經(jīng)有多長時間了?”

牧師對德比說,據(jù)他所知,這件事已是湮沒無聞,除了他幾乎沒人知道了。他自己對此事的調(diào)查是在去年春天的某一天開始的;那時候,他正致力對德伯家的興衰過程的探索,恰好注意到德比寫在自己大車上的姓名,因此進一步對他的父親和祖父作了一些查考,直到完全清楚這個問題為止。

“開始我決定不要拿這么一個沒有用處的消息來打擾你,”他說。“然而,有的時候我們往往是情感壓制了理智。我原以為你或許對這個情況是有所了解的。”

“嗯,沒錯,我以前有一兩次聽人說過,我們家在搬來布雷克摩谷之前有過好日子。但是對這話我并不放在心上,認為那不過是說我們曾養(yǎng)過兩匹馬,如今只有一匹了。我家里倒是有一柄古銀匙,還有一方雕刻精細的古印,不過,老天爺啊,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想吧,我跟高貴的德伯家族本來就是親屬。據(jù)說我的曾祖父心中有秘密,不愿提起他是從哪里到這兒來的。哦,牧師,我想冒昧問一句,我們德伯家族的人現(xiàn)在住在哪里?”

“你們家的人哪兒都不在了。要說作為郡內(nèi)一個家族這么一個整體,你們已經(jīng)滅絕了。”

“那簡直糟透了。”“是的衰敗了——沒落了。”“那么我們的人埋在什么地方呢?”

“在格林山下的金斯庇:有一排排你們的墓穴,頂上覆蓋著波倍克石的墓碑上刻有肖像。”

“我們家的宅第和莊園還有嗎?”“你們沒有宅第和莊園了。”“哦?那地呢?”

“沒有了。雖說你們家曾經(jīng)有過許多地產(chǎn),因為你們家族支派非常多。在這個郡里,從前你們家在金斯庇謝頓米爾滂勒爾斯臺還有韋爾布里奇各有一處府邸。”

“那我們這個家族有可能再次興盛嗎?”“呃——這我可說不準。”“先生,我該如何是好呢?”德比停了一會兒問道。“哦,沒什么可做的,你只有想想‘大英雄何懼死亡’這句話,自我安慰一下。這個事實除了對一些地方史和家系研究者有點兒意義,別無用處。這個郡里還有好幾個如今住小屋的人家,從前幾乎跟你們家一樣顯赫呢。再見吧。”

“可是,特林厄姆牧師,你我既有這樣的緣分,那你就回來跟我一起喝一夸脫啤酒吧。”

“不,謝謝你,今天晚上不喝了,德比。你已經(jīng)喝得夠多的了。”說完牧師拍馬離去,同時心里尋思著,自己把這件事情告訴德比從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是否不夠謹慎。

牧師離開了,德比沉思著向前走了幾步,然后在路邊長著花草的斜坡上坐了下來,把雞蛋籃子放在跟前。不久,遠遠的一個少年朝這走過來了,他的方向跟德比剛才的方向一致。德比見了,高舉起一只手,這少年于是加快腳步走上前來。

“小家伙,把這籃子拿起來!我要你我做件事情。”這瘦削的少年不樂意了。“你是什么人哪,約翰·德比,竟然要差使我,還叫我‘小家伙’?我們倆都認識彼此!”

“我們倆都相互認識?這里頭有個秘密!現(xiàn)在聽我的吩咐,把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好。嗯,弗雷德,我看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也無所謂:我是一個望族的后代。這是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的。”這樣宣布了以后,本來是坐著的德比朝后躺去,將手腳盡情地舒展開來仰臥在斜坡上的雛菊叢中。

這少年從上到下地細細打量他面前的德比。“約翰·德伯爵士——這才是我,”躺在地上的人接著又說。“也就是說假如爵士跟和男爵是一樣的——他們本來就是一樣的嘛。家伙,你知不知道格林山下的金斯庇?”

“知道我去過那兒的格林山集市。”“嗯,那個城市的教堂下面埋著——”“我說的那個地方不是一個城市;至少我去的時候那地方不是一個城市。它只是一個很小很差勁的鬼地方。”

“你別管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了,小家伙,這不是我們眼下要談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在那個教區(qū)的教堂下面埋著我的祖先,好幾百個,都穿著帶寶石飾物的鎖子鎧甲,裝在非常重的鉛的大棺材里。在整個南韋塞克斯,沒有哪一個家族墓群里的祖先有我家祖先那樣氣派那樣高貴。”

“哦?”“現(xiàn)在你拿這籃子去馬勒特村。到了滴滴純酒店以后,讓他們馬上派一輛馬車來接我回家。還告訴他們,該用一個小瓶子裝一點兒朗姆酒放在車里,記在我的賬上好了。辦完這件事以后你把籃子送到我家里去,叫我老婆把要洗的衣服撂到一邊,她用不著再洗了,叫她在家里等著我,我有事情要告訴她。”

見這少年將信將疑地站著沒動,德比于是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先令;長久以來他一直只有不多幾個先令。

“這是你的報酬,孩子。”如此一來少年對眼前情況的看法有所改變。“是,約翰爵士。謝謝你。還有其他事情我能為您效勞嗎,約翰爵士?”“告訴我家人,晚飯時我想吃——呃——煎羊雜碎,要是他們能弄到的話;如果沒有,就吃香腸;要是香腸也沒有,那么小腸也行。”

“好的,約翰爵士。”這孩子拿起籃子正準備出發(fā),突然從村子那邊傳來銅管樂聲。

“那是怎么回事?”德比說。“不是因為我吧?”“那是婦女們在搞聯(lián)歡游行,約翰爵士。嗨,你的女兒也在其中呢。”“一點兒不錯——我光想著大事把這給忘了!好吧,現(xiàn)在你去馬勒特村,叫他們派車來,說不定我要坐車去看她們的聚會呢。”

這孩子轉(zhuǎn)身離開,德比在夕陽中躺在芳草和雛菊上等待著。好久那條道上再沒有人經(jīng)過。在這青山圍繞的環(huán)境里,那依稀能聽到的銅管樂聲是唯一能表明有人類在活動的聲音。

2

馬勒特村位于前面提到的那美麗的布雷克摩谷(或稱布萊克莫谷)東北部的一片起伏地帶當中,是一個群山環(huán)抱、幽靜偏僻的地方。

要認識這個谷地,最好是從周圍群山的頂上俯瞰它——可能夏季的干旱時節(jié)是例外。天氣不好的時候,假如無人引路獨自漫步進入谷地的幽深之處,通常會對它那彎彎曲曲、狹窄泥濘的路徑產(chǎn)生不滿。

在這一片山巒的豐饒的鄉(xiāng)村土地上,田地永不荒蕪,泉水永不干涸;它的南邊以一道陡峭的白堊質(zhì)山嶺為界,它包括漢勃頓山、巴爾貝洛、奈脫柯匋、道格伯里、海厄斯托伊和巴布唐這些岡巒。一個從沿海地帶來的旅客,向著北方吃力地走過幾十英里的石灰質(zhì)丘陵和麥地之后,不知不覺地登上了這些峻嶺之中的一個,看見了跟他剛才所經(jīng)過的地方截然不同的一片區(qū)域地圖般盡收眼底,會又驚又喜。在他的身后,山是開闊的,強烈的陽光照耀著這樣廣闊的土地,使整個景色平添一種開豁無垠的特色,路徑是白色的,兩旁有樹枝互相纏繞的低矮樹。但在他前面的這個谷地里,世界仿佛是按較小的比例非常細致地建造起來,一塊塊田地就跟一個個圍場似的,它們顯得如此之小,以致從這個高度看去它們的樹籬似乎是一張用深綠色的網(wǎng)鋪展在淺綠色的草地上。山下的空氣是慵懶的,并且染上了蔚藍色,于是連這片被藝術(shù)家稱為中景的部分也帶有那種色彩。耕地不多,面積有限,除小部分外,整個景色就是一些在這個大山谷里邊的小山和小谷地,上面覆蓋著茂盛、顯眼的草木。這就是布雷克摩谷。

這塊地方不僅地形有趣,還有歷史故事。這谷地從前叫做“白鹿御獵場”,源自國王亨利三世統(tǒng)治時期一個有趣的傳說,講的是亨利王有一次在打獵時追上了一只美麗的白鹿而后又放它逃生,但一個名叫托馬斯·德拉·林德的人卻把它給殺死了,國王因此罰了他一大筆錢。在那個時代,以及到離現(xiàn)在較近的時候,這兒一直樹木茂盛。即便在如今,山坡上還存留著的古老矮櫟樹林和一些不規(guī)則的林帶,以及那些給許多牧草地帶來蔭涼的空心大樹,從這些痕跡依稀能想象到當年那種狀況。

繁密的樹林消失了,然而昔日林間樹下的一些風俗習慣仍被保留著。不過,它們當中的很多都改變了形式。例如,在今天下午,五朔節(jié)舞會這一風俗就以聯(lián)歡聚會——或者根據(jù)當?shù)氐慕蟹ā奥?lián)歡游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馬勒特村的年輕居民都覺得這一活動饒有趣味,盡然它的真正意義并不為這個儀式的參加者所注意。它的特別之處,不僅在于保留了一年一度的列隊行進及跳舞的習俗,更在于參加者是清一色的女性。在類似馬勒特村這個女子團體的一些男子團體里,這樣的慶祝儀式并不少見,雖然現(xiàn)在正在漸漸消亡;但是在這種女子團體里,由于女性天生的羞澀,也許是由于她們的男性親屬的譏諷態(tài)度,這種儀式——此類團體的光榮和完美已經(jīng)被取消了。只有馬勒特村的聯(lián)歡游行依舊被保留下來,當?shù)厝擞眠@一儀式記念刻瑞斯節(jié)。這個女子團體算不上是一個互濟會,它是村里婦女們的一種對神祇表示虔敬的組織。它按期舉行聯(lián)歡游行已經(jīng)好幾百年了,如今依舊舉行這一活動。

站在游行隊列里的所有人都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在這種快活的場合穿這樣的服裝是舊歷通行時代的遺風;那時候,人們尚未養(yǎng)成作長遠考慮的習慣,這一天她們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是兩人一排地在教區(qū)里列隊行進。

這支隊伍除了全體列隊者都穿白色連衣裙這一特點之外,另一個特點就是每一個人,不管是年長的婦女還是年輕的姑娘,都是右手拿著一根剝?nèi)チ似さ牧鴹l,左手拿著一束白花。修剝柳條和挑選花朵,這兩件事情人人都費過一番心思。

在這支隊伍里,有幾個中年婦女,甚至還有年事已高的;她們飽經(jīng)風霜,頭發(fā)白了、干枯了,臉上滿是皺紋,卻也參加到這種活潑愉快的聚會中來了,未免讓人覺得怪誕,而且肯定會引起人們的同情。說實話,她們歷盡憂患,閱歷豐富,也已接近該說“我毫無喜樂”的年歲,可能,跟她們的年輕伙伴相比較,她們每個人都有更多的故事供人搜集和描寫。不過,在這里,還是讓這些有了年紀的人把主角的地位讓給那些生命在連衣裙下快速而熱烈地跳動的年輕人吧。事實上在隊伍里年輕姑娘也的確占大多數(shù)。她們濃密的秀發(fā)經(jīng)過陽光照耀呈現(xiàn)出各種深淺不同的金色、黑色和棕色。她們中間有的長著迷人的眼睛,有的長著好看的鼻子,還有人嘴巴和身段非常出眾,而五官和身材都美的卻很少,倘若非要說有的話。如此毫無掩飾地置身于大庭廣眾之下,很顯然她們便感到困難重重:不知嘴唇應(yīng)該做出什么樣子,腦袋應(yīng)該偏向哪里,面部表情如何才能看起來自然。這一情況表明,她們是十足的鄉(xiāng)村姑娘,還不習慣眾人矚目。

她們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小小的太陽溫暖著各自的靈魂;某個夢想、某種情愛、某個總愛想到的念頭,或者至少也有某個縹緲的希望,盡管可能正在慢慢地歸于破滅,卻依然存在著,因為希望本來如此嘛。因此她們每個人都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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