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絲對于這次施洗禮想了很多,她尋思著,根據基督教教義,自己給孩子這樣施洗禮以后這小家伙是否夠資格被當作一個基督徒來埋葬。只有牧師能告訴她答案,而這個牧師是新來的,并不認識她。苔絲在黃昏以后來到牧師的住處,站在大門口,卻鼓不起勇氣進去。她正準備放棄轉身回家的時候,恰好遇上牧師從外面回來。在蒼茫暮色中她不再躊躇,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了。
“我有點兒事情想請教你,先生。”牧師讓她繼續往下說,于是她把那小孩生病以及自己臨時給他施洗禮的事告訴了他。
“現在,先生,”苔絲熱切地說,“你能否告訴我,這樣做是不是和你給他施洗禮完全一樣呢?”
牧師是傾向于作否定回答的,因為聽說一件本來應該請他去做的事情居然被他不懂行的顧客自己做了,心里自然會不樂意。然而,眼前這姑娘態度端莊,嗓音又很溫柔,使他也產生了高尚的沖動——“我親愛的姑娘,”他說,“完全相同。”“那么,你能否把他當一個基督徒來埋葬呢?”苔絲趕緊問。
牧師覺得很為難。先前知道了那嬰兒生病的消息,他曾經在天黑以后真心真意地來到苔絲家,想要盡到自己的責任給孩子施洗禮;他并不清楚拒不開門的是苔絲的父親,卻以為是苔絲本人,所以他不能原諒苔絲以時間緊迫為借口不按規矩地把那孩子當基督徒來埋葬。
“啊——那就另當別論,”他說。“另當別論——為什么?”苔絲生氣地問。“哦——要是只關系到我們兩個人,那么我是很高興這么做。可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做。”“就這一次,先生!”“我真的不能做。”“哦,先生!”苔絲抓著牧師的手說。牧師搖著頭抽回手。
“那我就對你沒有好感!”苔絲突然發起脾氣來。“我再也不去你的教堂了!”“說話別這么決斷。”
“可能,如果你不按照基督教的禮儀埋葬他,對于他來說并沒有什么區別?……是不是沒有什么區別?看在上帝面上,請你別拿圣人對罪人的態度對我說話,請你拿平常人對平常的態度對我說吧——唉!”
這位牧師認為自己對于這種事情很有原則,但是卻又那樣回答苔絲,觀念和回答兩者他是如何調和起來的,一個俗人說不清楚,雖然不想原諒她。此刻牧師有點兒感動,還是跟先前一樣回答說:
“那是完全一樣的。”于是,那天晚上,死去的孩子被放在一個小小的松木板盒子里,蓋上一塊女人的舊披巾,拿到教堂墓地,埋在上帝指定的那個骯臟凌亂、雜草叢生的角落,和那些沒受過洗禮的嬰兒、臭名昭著的酒鬼、自殺身亡的家伙,以及其他那些估計已被打入地獄的人葬在一起,費用是一個先令和一品脫啤酒。雖然與周圍環境很不相稱,苔絲還是鼓起勇氣用一段小繩子把兩根木板條捆成一個十字架,并扎上鮮花,在一天傍晚沒有人看見的時候進入墓地,把它豎在墓前,另外,把一束同樣的花插在一只盛有水的小瓶子里養活著,放在墓后。這瓶子外面還留有“基爾威爾橘子醬”的字樣,只要有人瞥上一眼就會看見,不過,這有什么關系呢?當慈愛的母親在想象高尚景象時眼睛里這幾個字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15
羅杰·阿斯克姆說,“長久徘徊以后我們得到經驗,找到捷徑。”可是長久徘徊使我們不適合繼續向前走的時候我們的經驗又有什么用呢?苔絲·德比的經驗恰好屬于這種沒有用處的。她終于明白了應該去做什么,可如今誰會接受她所做的呢?
如果在去德伯家之前她是積極地把眾所周知的各種名言、警句作為行為準則,那么,她就絕對不會上當受騙。然而,當她完全領會了這些金玉良言的道理時,它們對于她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事情就是如此,這是由不得她的;對于其他人,情況也一樣。
在冬天里,苔絲待在家里,做一些拔雞毛,或喂家禽的活兒,或者把亞歷克·德伯送給她而她輕蔑地扔在一邊的那些華麗的衣服改制給弟弟妹妹們。再去央求亞歷克她壓根不愿意。可是,往往人們以為她在努力干活的時候,她其實在那兒兩手十指交錯托在腦后想心事。她冷靜地回顧從前的某些日子:在特蘭特里奇黑魆魆獵場的她遭到不幸災難的那個夜晚、她那嬰兒出生和死去的日子、她自己的生日,還有那些與她有關事件發生的日子。一天下午,正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突然想到,還有一個日子對于她比以上所有的日子都更加重要,那就是此刻鏡子里所看見的美麗容貌都將化為烏有、自己離開人世的日子。這一天詭秘地藏在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年都和她相遇,卻沒有任何預狀;但它的的確確存在。這一天到底何時來到呢?為何她每年過這冷酷的一天時并沒有感覺到寒颼颼的?此時她想到了杰里米·泰勒曾經想到的,覺得有朝一日那些認識她的人會說:“今天是某月某日,是不幸的苔絲去世的日子”,而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里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對于那一天——那個注定是她告別人世的日子——她不知道到底是在哪個月,哪個星期,哪個季節,或者哪一年。
苔絲就這樣差不多一轉眼就從一個單純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復雜的婦人。她的臉上有了沉思冥想的表情,有時候說話也帶上了凄慘的聲調,眼睛更大、更動人了。她的外表漂亮而引人注目,在過去一兩年里她的生活有很大的動蕩,然而逆境并沒有能迫使她墮落。拋開世俗偏見,她的這種遭遇就能被看作是接受了一種高水平的教育。
近些天她很少和別人接觸,因此她那本來就沒有很多人知道的不幸遭遇在馬勒特村差不多已經被人遺忘。可是,事到如今,她心里相當明白,在這個地方有著她不幸遭遇的地方——她的心永遠不可能再有真正的輕松和舒暢。至少,得等到很多年以后,時光沖淡了她的記憶,使她對于自己的遭遇不再像眼下這樣敏感,她才會開朗愉快。不過,即使是現在,苔絲依舊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依舊感覺到心里熱乎乎的。或許,在某個沒有痛苦記憶的角落她還能生活得很快樂。要想擺脫往昔以及與往昔有關的一切,就必須讓往昔消失,而要做到這一點,她就必須離開老家。
苔絲自問,女人的貞節是否真的一旦失去就永遠失去了?倘若能把往昔掩蓋起來,她或許就能證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所有有機體都有復原的能力,處女的貞潔也不會例外。
她等了很久,一直沒有遇到一個能改變目前生活的機會。一個格外明媚的春天來臨了,甚至能聽見植物抽芽生長的聲音。這種生機勃勃的景象促使野獸四處活動,也激勵了苔絲,使她更熱切地想離家外出。終于,在五月初,她母親的一個老朋友——這人她從未見過,但很久以前她曾寫信向她打聽過一些情況——給她來了一封信,說往南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乳牛場需要一個熟練的擠奶女工,場主很樂意雇用她一個夏天。
對于苔絲來說,這乳牛場還不夠遠,不過,鑒于她的活動范圍非常小,同時,只有她家附近很小一塊地區的人知道她苔絲,所以這乳牛場算得上是夠遠的了。對于一個活動范圍相當有限的人來說,一英里就好比地理上的一度,一個教區相當于一個郡,一個郡相當于一個省、一個王國。
有一件事情苔絲是打定主意的:在她今后的新生活里,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想里,決不能再出現有關德伯家族的那種想入非非。她只想當擠奶女工苔絲,不想成為任何其他什么。她的母親對此相當滿意,盡管母女倆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交換過意見;所以她的母親現在絕口不提武士世家之類的話了。
然而人們做事常常自相矛盾。新的地方之所以使苔絲感興趣,是這個地方剛好離她祖先的故土很近。她現在要去的這個乳牛場叫陶勃賽,距離德伯家族從前的幾處宅第不遠,附近就是她的老祖宗奶奶們和她們那些權勢煊赫的丈夫們的大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