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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辛德雷先生回家奔喪來了,而且有一件事讓我們大吃一驚,也使左鄰右舍議論紛紛——他帶來一個妻子,她叫弗蘭西斯。她是什么人,出生在哪兒,他從來沒告訴我們。或許她既沒有錢,家族也沒有什么名望,要不他也絕不會把這個婚姻瞞著他父親的。

她倒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攪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進門檻,所見到的每樣東西以及她周圍發(fā)生的每件事情,除了埋葬的準備,和吊唁者臨門外,看來都使她高興。這時,我從她的舉止看出,她似乎有點瘋瘋癲癲的,她跑進臥室,讓我也進去,本來我該給孩子們穿上孝服,她卻坐在那兒哆嗦,緊握著手,反復地問:他們,吊唁的人走了沒有?

接著,她就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開始講述看見黑顏色會對她有什么影響,她吃驚,哆嗦,最后又哭起來——當我問她怎么回事時,她又回答說不知道,只是覺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樣,不可能會死的。她非常的瘦,可是年輕,氣色挺好,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fā)亮。我倒也確實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只要聽見一點最輕微的突然的聲響,就渾身哆嗦,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讓人煩。可是我一點也不懂這些病預示著什么,也沒有同情她的沖動。我們跟外地人一般是不大親近的,請原諒,洛克烏得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

年輕的恩蕭,一別三年,大大地變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言談穿著都和從前不同了。他回來那天,就吩咐約瑟夫和我從此要在后廚房安身,把大廳留給他。確實,他本想收拾出一間小屋鋪上地毯,糊糊墻壁,當作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旺旺的大壁爐,對那些錫盤子和嵌磁的櫥柜,還有狗窩,以及他們平常起坐時可以活動的這寬敞的空間,顯得那樣的喜愛,因此他想為了妻子的舒適而收拾客廳是沒必要的,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弗蘭西斯為能在新相識者中找到一個妹妹而表示高興。開始時,她跟凱瑟琳說個沒完,親她,跟她跑來跑去,給她許多禮物。但是不多久,她的這種喜愛勁頭就退了。當她變得乖戾的時候,辛德雷也變得暴虐了。她只要說出幾個字,暗示不喜歡希刺克厲夫,這就可以把他對這孩子的舊恨全都勾起來。他不許他跟大伙在一起,把他趕到傭人中間去,不給他從副牧師那兒受教誨的機會,堅持說他該在外面干活,逼著他跟莊園里其他的仆人們一樣辛苦地干活。

開始這孩子還很能忍受他的降下去的地位,由于凱蒂把她所學的都教給他,還陪他在地里干活兒或玩耍。他們都有希望會像粗野的野人一樣成長。少爺根本不過問他們的舉止和行動,因此他們也樂得躲開他。他甚至也不留意他們星期日是否去禮拜堂,只有約瑟夫和副牧師看見他們不在的時候,才來責怪他的疏忽。這就提醒了他,他下令給希刺克厲夫一頓鞭子,讓凱瑟琳餓一頓午飯或晚飯。可是從清早跑到曠野,在那兒待一整天,這已成為他們主要娛樂之一,隨后的懲罰反而成了可笑的一件小事罷了。盡管副牧師隨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節(jié)叫凱瑟琳背誦,盡管約瑟夫把希刺克厲夫抽打到自己的胳膊都酸痛了,可是只要他們又湊在一起,或者在他們又想出什么報復的頑皮計劃的那一刻,他們就把什么都忘了。有多少次我眼看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只好自己哭,我又不敢說一個字,擔心失掉我對于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小家伙還能保留的一點點權(quán)力。一個星期日晚上,他們不巧又由于吵鬧或是一個小小過錯,而被攆出了起坐間。當我去叫他們吃晚飯時,哪兒也找不到他們,我們搜遍了這所房子,樓上樓下,以及院子和馬廄,連個影兒也沒有。最后,辛德雷發(fā)著脾氣,叫我們鎖上各屋的門,發(fā)誓說這天夜里誰也不許放他們進來。全家都去睡了,我急得躺不住,便把我的窗子打開,伸出頭去傾聽著,盡管在下雨,我決定只要是他們回來,我就不管禁令,讓他們進來。過了一會,我聽見路上有腳步聲,一盞提燈的光一閃一閃地進了大門。我把圍巾披在頭上,跑到門口去,準備開門,我怕他們敲門把恩蕭吵醒。原來是希刺克厲夫,只有他一個人——我看他只一個人回來可把我嚇一跳。

凱瑟琳小姐在哪兒?我急忙叫道,我希望沒出事吧。

在畫眉田園,他回答,本來我也可以留在那兒,可是他們不懂禮貌,沒有留我。

好呀,你要倒霉啦!我說,一定要到人家叫你滾蛋,你才會死了心。你們怎么想起來蕩到畫眉田園去了?

讓我脫掉濕衣服,再告訴你怎么回事,耐莉。他回答。

我叫他小心別吵醒了主人。當他正脫著衣服,我在等著熄燈時,他接著說:凱蒂和我從洗衣房溜出來想自由自在地逛逛。我們看見了山莊的燈亮,想去看看林悖他們星期日的晚上是不是也站在墻角哆嗦,而他們的父母卻坐在那兒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火爐跟前烤火烤得眼珠都冒火了。或者他們在讀經(jīng),而且被他們的男仆人盤問著,如果他們答得不正確,就得背一段圣經(jīng)上的名字。你想林悖他們是這樣的嗎?是嗎?

也許不會,我回答,他們當然是好孩子,不會像你們,由于你們的行為而受懲罰。

別假正經(jīng),耐莉,他說,廢話!我們從山莊頂上跑到莊園里,一步不停——凱瑟琳完全落在后面了,由于她是光著腳的。你明天得到泥沼地里去找她的鞋。我們爬過一個破籬笆,摸索著走路,爬到客廳窗子下面的一個花壇上站在那兒。燈光從那兒射出來,他們還沒有關(guān)上百葉窗,窗簾也只是拉上一半。我們倆站在墻根地上,手扒著窗臺邊,就能看到里面。我們看見——啊!可真漂亮——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鋪著猩紅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紅色的套子,純白的天花板鑲著金邊,一根根玻璃墜子用銀鏈子從天花板中間吊下來,許多光線柔和的小蠟燭照得它閃閃發(fā)光。老林悖先生和太太都不在那兒,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霸占了這屋子。他們還不該快樂嗎?如果是我們的話,都會覺得自己到了天堂啦!可是,你猜猜你說的那些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貝拉——我想她有11歲,比凱蒂小一歲——躺在屋子那頭尖聲大叫,叫得好像是巫婆用燒得通紅的針刺進她的身體似的。埃德加站在火爐邊,不出聲地哭著。在桌子中間有一只小狗坐在那兒,抖著它的爪子,汪汪地叫。從他們雙方的責罵聽來,我們知道了他們差點兒把小狗扯成兩半。這就是他們的樂趣!爭吵著該誰抱那只一身溫暖軟毛的小狗去睡覺,后來兩個又都笑了起來,由于兩個人爭搶它之后又都不肯要了。我們對這兩個活寶不禁笑出聲來。我們真瞧不起他們!你什么時候瞅見我搶凱瑟琳要的東西來著,或是發(fā)現(xiàn)我們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哪怕再讓我活一千次,我也不會和埃德加在畫眉田園的地位交換——就是讓我有特權(quán)把約瑟夫從最高的屋尖上扔下來,而且在房子前面涂上辛德雷的血!

噓!噓!我打斷他,希刺克厲夫,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會把凱瑟琳落下啦?

我告訴過你我們笑啦,他回答,林悖他們聽見我們了,就一起像箭似的沖到門口,先是不出聲,接著大嚷起來,“啊,媽媽,媽媽!啊,爸爸!啊,媽媽!來呀!啊,爸爸,啊!”他們就這樣號叫。我們兩個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把他們嚇得更厲害,然后我們就從窗臺邊上下來,我拉著凱蒂的手,拖著她跑。突然她一下子摔倒了,“跑吧,希刺克厲夫,跑吧,”她小聲說。“他們放開了牛頭狗,它咬住我啦!”原來,牛頭狗咬住了她的腳踝。耐莉,我聽見它那討厭的鼻音。她沒有叫出聲來——不!她就是戳在瘋牛的角上,也不會叫的。可我喊啦,發(fā)出一頓足以滅絕基督王國里任何惡魔的咒罵,我抓起一塊石頭塞到它的嘴里,而且用我全身的力氣想把這石頭塞進它的喉嚨。一個像畜生似的仆人提個提燈來了,叫著:“咬緊,狐兒咬緊啦!”不過,等他看見狐兒的獵物,就改變了他的聲調(diào)。狗被拉住了,它那紫色的大舌頭從嘴邊伸出來有半尺長,耷拉的嘴巴流著帶血的口水。那個人把凱蒂抱起來。她昏倒了,不是由于害怕,我敢說,是痛的。他把她抱進去。我跟著,嘴里嘟囔著咒罵和要報仇的話。“抓到什么啦;羅伯特?”林悖從大門口那兒喊著。“先生,狐兒抓到一個小姑娘。”他回答,“這兒還有個小子,”他又說,抓住了我,“依我看,很像是強盜把他們送到窗戶下邊,等大家都睡了,去開門放他們進來,想毫不費力地把我們干掉。住嘴,你這滿口下流的小偷,你!你就要為這事上絞架啦。林悖先生,你先別把槍收起來。”“很好,羅伯特,”那個老混蛋說,“這些壞蛋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們想巧妙地算計我。進來吧,我要款待他們一番。約翰,把鏈子鎖緊。給狐兒點水喝,詹尼。膽敢冒犯一位長官,而且在他公館里,而且在安息日!他們的荒唐還有個完嗎?啊,我親愛的瑪麗,看這兒!別害怕,只是一個男孩子——可是他臉上明擺著流氓相,他們的相貌已經(jīng)露出本性來了,趁他的行動還沒表現(xiàn)出來,立刻把他絞死,不是給鄉(xiāng)里做了件好事嗎?”他把我拉到吊燈底下。林悖太太把眼鏡戴在鼻梁上,嚇得舉起雙手。膽小的孩子們也爬近一些,伊莎貝拉口齒不清地說著,“可怕的東西!把他放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很像偷我那支馴雉的那個算命人的兒子呀。不就是他嗎,埃德加?”

他們正在審查我時,凱蒂蘇醒過來了。她聽到最后這句話,就大笑起來。埃德加·林悖好奇地直瞪她,總算不傻,把她認出來了。你知道,他們在教堂看見過我們,盡管我們很少在別的地方碰見他們。“那是恩蕭小姐!”他輕聲對他母親說,“看看狐兒把她咬成什么樣,她的腳上血流得多厲害呀!”

“恩蕭小姐?胡說!”那位太太嚷著。“恩蕭小姐跟個吉普賽人在鄉(xiāng)里亂跑!可是,我親愛的,這孩子在戴孝——的確是——她可能一輩子都殘廢啦!”

“她哥哥的粗心可真造孽!”林悖先生嘆著,從我這兒又轉(zhuǎn)過身去看凱瑟琳。“我從希爾得斯那兒聽說(先生,那就是副牧師),他聽任她在真正的異教中長大。但這是誰呢?她從哪兒找到了這樣一個伙伴?哦!我想他——肯定是我那已故的鄰人去利物浦旅行時帶回來的那個奇怪的收獲——一個東印度小水手,或是一個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棄兒。”

“不管是什么,反正是個壞孩子,”那位太太說,“而且對于一個體面人家十分不合適!你注意到他的話沒有,林悖!要是我的孩子們聽到這些話,我真嚇得要命。”

我又開始咒罵了——別生氣,耐莉——因此羅伯特就奉命把我?guī)ё摺]有凱蒂我就是不肯走。他把我拖到花園里去,把提燈塞到我手里,對我說,一定要把我的行為告訴恩蕭先生,而且,要我馬上走,然后就把門關(guān)緊了。窗簾還是拉開一半,我就再偵察一下吧,由于,如果凱瑟琳愿意回來的話,我就打算把他們的大玻璃窗砸個粉碎,除非他們讓她出來。她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

林悖太太把我們?yōu)榱顺鲇味鑱淼臄D牛奶女人的外套給她脫下來,搖著頭,我想是勸她。她是一個小姐,他們對待她就和對待我大不一樣。然后女仆端來一盆溫水,給她洗腳,林悖先生調(diào)了一大杯混合糖酒,伊莎貝拉把滿滿一盤餅干倒在她的懷里,而埃德加站得遠遠的,張大著嘴傻看。后來他們把她漂亮的頭發(fā)擦干,梳好,給她一雙大拖鞋,用車把她移到火爐邊。我就丟下了她,由于她正高高興興地在把她的食物分給小狗和狐兒吃。它吃的時候,她還捏它的鼻子,而且使林悖一家人那些呆呆的藍眼睛里燃起了一點生氣勃勃的火花——是她自己的迷人的臉所引出的淡淡的反映。我看他們都表現(xiàn)出呆氣十足的贊賞神氣,她比他們高貴得沒法比——超過世上所有的人,不是嗎,耐莉?

這件事將比你所估計的嚴重得多呢。我回答,給他蓋好被,滅了燈。你是沒救啦,希刺克厲夫,辛德雷先生一定要走極端的,瞧他會不會吧。

比我所料想的還要糟。這不幸的歷險使恩蕭非常氣憤。隨后林悖先生,為了把事情補救一下,親自在第二天早上來拜訪我們,而且還給小主人做了一大段演講——關(guān)于他領(lǐng)導的家庭走的什么路,說得小主人動了心。希刺克厲夫沒有挨鞭子抽,可是得到吩咐,要是再開口跟凱瑟琳小姐說話,他就得被趕走。恩蕭夫人承擔等小姑回家的時候給她一定約束的任務(wù)——是耍花招,不是用武力,用武力是管不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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