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帶阿爾薩斯人口音的法國話請旅客下車,語氣很不禮貌:“先生和代代(太太)們,里(你)們還撲(不)下車嗎?”兩位修女首先惟命是從,她們是慣于依從所有指示的圣潔女子,因此特別聽話。伯爵和伯爵夫人也都下了車,后面跟著的是棉紡廠廠主及其妻子,然后就走出來鳥先生和被他從后面推著的他的大個子老婆。他腳剛沾地就對那軍官說了句問候話。與其說是表示禮貌,倒不如說是出于謹慎起見。有權勢的人總是無禮傲慢的,對方也是如此,瞅了他一眼并不回禮。
高尼德和羊脂球盡管坐在車門卻最后下來;大敵當前時,他們顯示出端莊高傲的氣概。那位胖姑娘努力抑制著自己,使自己保持冷靜;那位民主黨人不停地捻著自己那寶貝胡子,手有點顫抖,似乎帶著悲劇性色彩。他們兩人的目的是要保持自己的尊嚴,他們知道在這樣場合下,每個人或多或少代表了自己的祖國;看見旅伴們的那種恭順的表情,他們內心產生同樣的反感;她呢,努力要比那些同行的正經婦人顯得更有儀態;他呢,覺得自己應該樹立楷模,于是在整個態度中都顯出他仍在堅持當初大路上挖洞刨溝時所進行的抗敵任務。
他們進了旅館,德國軍官驗證了他們的離境準許證。每人的姓名、相貌、職業,證件上都寫得清清楚楚,那個德國人于是一邊看證件,一邊看本人,將這批人仔細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接著他突然說道:“行了?!倍筠D身離去。
大家這才舒了口氣,因為餓得很厲害,趕忙叫旅館準備伙食。準備晚餐,肯定得等半個小時,于是,那兩個女服務員在那里忙碌的時候,他們就各自去看一下住所。他們的臥室都集中在一起,走廊的盡頭有一扇門,標著“100號”的字樣。
該吃飯的時候,旅館的老板來了。他從前是馬販子,后來改了行做這個了。他是個有哮喘病的大胖子,喉嚨里就好像有痰似的發著嘶嘶聲。他問道:
“哪位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羊脂球嚇了一跳,轉身答道:“我就是?!薄靶〗?,長官要見您?!薄耙娢遥俊?
“是的,就是你?!彼仁仟q豫了半天,但考慮了一會,就斷然地回答:“也許吧,可我不會去的。”別的人喧嘩了起來。大家議論紛紛,討論為什么要找她呢。伯爵走了過來:
“您不能這樣做,夫人;因為您如果這樣做,可能會引起很大禍事的,不但你完蛋,我們也跟著遭殃。遇到比你更厲害的人只有順從。他叫你不會有什么事的,一定是有什么事給忘辦了?!?
大家也都幫著起哄,因為她們自己都很自私,大家都害怕她這種行為會引起災難。最后她被說服了,她說:
“好,可以,可是我這是為了大家啊。”
伯爵夫人上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我們不會忘記你的?!彼吡顺鋈?。大家都在家里等著她。每人心里都有點不是滋味,那是為了為什么請她不請自己,都暗暗在準備一些解釋,以便請自己的時候不至于手足無策。
可是過了一會,她氣乎乎地回來了,氣得要死,義憤填膺,嘴里不停地嘟噥:“噢,這個渾蛋!這個渾蛋!”
大家都急于要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了;伯爵再三追問,她于是莊嚴地回答:“不,這不關你們的事,我不能說。”
大家圍在桌子邊準備吃飯。盡管經過了那場驚慌,這頓飯吃得很愉快。鳥先生夫婦和兩位修女為了不花錢都喝蘋果酒。其他的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尼德要了啤酒;他喝啤酒,卻有著自己獨到之處,處處透著怪異,和別人都不同;最后他仔細觀察了這杯子以后,這才喝下去。喝的時候,他那部黃色的大胡子仿佛也會感動得振動起來;他的一雙眼睛緊緊注視著啤酒杯一時也不肯放松;他生在世上唯一的任務就是如此,而他現在正在履行著這個職責。總而言之,他認為啤酒和他的革命是他的兩大愛好,已經融為了一體,他在想了這個的同時也想到了那個。
弗朗維夫婦倆在另一邊吃飯。他像一個破火車頭那樣急促地喘息著,胸膛不停地起伏,是無法邊吃邊說的。
可是女的卻說個沒完沒了。先講普魯士人一到本地時,她對他們的印象,隨后講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她所以恨他們,首先是因為他們害得她花了不少錢,其次是因為她也有兩個孩子參了軍。她喜歡和伯爵夫人聊天,跟一位很有身份的貴婦人說話,她感到非常榮幸。
隨后她將嗓子放低,談起一些不能夠隨隨便便說的事,而她的丈夫卻不斷地攔阻她:“弗朗維太太,你最好還是少說廢話?!辈贿^她一點也不在乎,依然接著說:
“是的,這些家伙就會吃土豆和豬肉??刹灰詾樗麄兌嗝醇儩嵏蓛?。他們才不潔凈呢。原諒我冒昧,他們幾乎是到處拉屎撒尿。多虧您沒看見過他們下操,一上操就是整整幾小時甚至幾天,全部都呆在大空地里,總是向前走,向后走,向這邊轉,向那邊轉。這些人假如去種地,或者回到家鄉去修路,那至少還算好呀!不,太太,這些軍人,任何人也得不到他們的好處!勞苦的老百姓養著他們,就是為了叫他們可以什么都不學,光學會大批殺人!不錯,我雖然是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婆子,然而看見他們從早到晚總是踏來踏去,一個個都累得個精疲力盡,我心里可就會這樣想了:有些人發明東西,為的是于人有益,另一批人呢,吃盡苦累卻只是為了損害別人,這難道是應該的嗎?殺人應該是丑惡可憎的事,不論殺的是普魯士人,或是英國人,或是波蘭人,或是法國人。別人損害了你,你就會報復,這當然是不對的,因此你要受刑事處分;不過拿著槍大批屠殺我們的小伙子,跟禽獸似的那么殺,那就正確了嗎?如果說不對,那么為什么還要把勛章獎給殺人最多的人呢?我簡直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备吣岬绿岣吡松ぷ诱f話了:
“假如是攻擊一個與世無爭的鄰國,那么戰爭是野蠻行為;假如是保衛自己的祖國,那將是一種偉大神圣的職責。”
那個老太太低下了頭,然后說:“是的,如果是為了自衛,那是另一回事;不過那些專為獲得個人私欲而打仗的帝王,應該把他們全部殺干凈?!?
高尼德的眼里閃爍了火光,他說:“說得不錯,女公民!”卡雷·拉瑪東先生不由得沉思起來。盡管他一向狂熱地崇拜那些有名的將領,可是這個鄉下女人的常識卻使他想到這樣一件事,那就是這么多的人手浪費不用,任他們坐耗國家錢財,如此大的力量被棄置在不生產之地,用它完成工業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財富。
此時,鳥先生正和旅店老板談話。那個胖子又笑,又咳嗽,又吐痰;聽了對方打諢逗趣的話,他的大肚子快活得一起一伏不住地跳動;他向鳥先生訂購紅葡萄酒。
晚飯后大家馬上都就寢了。鳥先生發現了“走廊上的秘密”。
羊脂球走向走廊盡頭那個大號碼的房。離他不遠卻有一扇門推開了一條縫。沒過了幾分鐘羊脂球回來,高尼德跟在她后面,上身只穿著襯衫。他們說話聲音特別低,慢慢停下不走了。羊脂球似乎是在堅決阻攔他進她的屋子。該死的鳥先生聽不見他們說些什么,不過,到最后他們的聲音高了起來,他總算耳邊刮著了幾句。高尼德是不停地央求,他說:
“看,您真夠傻的,對您來說,這又算得了什么?”她好像是生氣了,回答:“不可以,我說親愛的,有些時候,這種事是做不得的;換言之,在這里,簡直是件可恥的事?!彼蛟S是一點也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還在問什么原因。她于是惱羞成怒,嗓門也跟著提高了。“什么緣故?您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嗎?普魯士人不就在這所房子里嗎?或許他就在那邊的屋子里呢。”他不說話了,敵人在這里這個女人便不像以前那樣了,這種愛國主義的那種境界喚醒了她那疲憊不堪的自尊心;他覺得他在她面前很渺小。
鳥先生心里很難過,他在屋里來回踱著步。掀起了蓋著他妻子身體的被子,吻了她一下,低聲說道:“親愛的,你愛我嗎?”
整個房子里一點聲音都沒了。但是過了一會,不知從什么地方,也說不清是什么地方,也許是從閣樓里,也許是從地窖里,傳來一種有規則的、單調的、有力的鼾聲。好像喘不過氣來,很明顯他已睡熟了。
8點鐘的時候,大家都到齊了;可是那輛車子卻孤獨地停在院子中央,既沒有馬也沒有車夫,一層雪蓋在了篷頂上。車房里、草料房里、馬房里都找遍了,車夫卻失去了蹤影。于是男人被派到鎮上去搜尋這個人,他們一齊出去了。他們來到了廣場,廣場正對著一座教堂,兩旁都是低矮的房子,里面住的全是普魯士士兵。他們看見的另一個士兵在削土豆皮。再往前走,又看見一個士兵在理發店當洗刷工。還有一個滿臉胡子的士兵正在逗哭鬧的小孩,男人們到軍隊打仗去了,那些肥胖的鄉下女人,正打著手勢聽那些大兵的一些助人為樂的故事。
伯爵大吃一驚,他問了一個從教堂里出來的人。他是虔誠的信徒,回答說:“這些人絕對不是壞人,他們并不是普魯士人。他們離這很遠,我也記不清在哪了,他們妻離子散,戰爭對他們來說實在太殘酷了。我敢肯定,那邊也在傷心地懷念親人;將來跟咱們也一樣,也會窮得沒路可走。這里,目前還不算太壞,因為他們并不為非作歹,他們和在家里一樣??匆姏]有?窮人們就是應該相互幫助的,而真正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高尼德看見戰爭之中敵我雙方居然能達成諒解,感到很不愉快,馬上走開;他寧愿一個人呆著。鳥先生開玩笑地說:“他們正在補充人口。”卡雷·拉瑪東先生跟著說了一句話,倒還莊嚴:“他們正在賠償損失。”最后終于在咖啡館中找到了車夫。
伯爵生硬地問他:“難道沒人告訴你8點鐘套車嗎?”
“吩咐過,可是我又接到了另一個命令?!薄澳鞘鞘裁疵??”
“讓我不能套車?!薄斑@是誰說的?”
“那還用我說嗎,當然是當地司令官了?!薄八麨槭裁催@樣做?”“那我怎么知道,你們還是去問他吧。他們不讓我套車,我有什么辦法。全部經過就是這樣?!薄笆撬H自告訴你的嗎?”“不,先生,是旅店老板替他傳的話?!薄霸谑裁磿r候?”“昨天晚上,我正要睡覺的時候?!比齻€男人心里有些慌張,回到旅館。他們找弗朗維先生,可是女仆說他有氣喘病,每天10點鐘以前是不起床的,他都早就交代過了,不準叫醒他——如果不是發生火災的話。
他們想見軍官,那是絕不可能的;盡管他就在這,他卻只允許弗朗維先生一個人來見他,也就只好等著吧。女人們都各自回到房間做一些小的事情。
高尼德在壁爐下坐下來,覺得很暖和。他叫人替他搬張桌子和拿瓶啤酒,然后叼著煙斗抽著煙。他那只煙斗在民主黨人中間和他本人一樣受敬重,好像它服務人就和服務國家一樣。那是一只美麗的海泡石煙斗,積了很厚的煙垢,和主人的牙齒一般黑,可是煙斗亮光光的、彎彎的、香噴噴的,和主人的手已經合二為一了;有了這個煙斗在手,才能顯現主人的派頭。高尼德坐在那里紋絲不動,兩只眼不停地掃來掃去;他每喝一小口,都神情清醒的捋一下頭發。
鳥先生借口出去卻跑到酒館銷售他的葡萄酒。伯爵和棉紡廠廠長聊著政治。他們為國家的前途擔憂。伯爵把希望寄托在奧爾良黨人身上,希望那里出一個英雄。也許會出來一個女英雄吧?或是一代名君主呢?如果皇太子已經長大了,那該多好啊!高尼德在一旁聽著,臉上掛著穩操勝券的微笑,他抽的煙溢滿了整個房間。
10點鐘時弗朗維來了。大家馬上請教他,但是他只能原話怎么說就怎么說了,他是這樣說的:“你必須告訴車夫,明天不用套車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走,明白嗎?好了,就這些?!?
他們集體要求見長官。伯爵掏出了名片,卡雷·拉瑪東先生還在那張名片上加上了姓名和頭銜。普魯士軍官派人告訴他們,說等他吃完飯后,可以接見這兩個人。
太太們雖然都很害怕,可還是下樓吃了些東西。羊脂球卻顯得手足無措。剛吃過飯,勤務兵就來了。
鳥先生跟著他們去了。他們也想把高尼德叫去,以便使他們的活動更有感召力,可是他很高傲地聲稱,他決定以后再也不和德國人打交道了。
他們仨被帶到了旅館最漂亮的房間里;司令官躺在一張靠背椅上,雙腳蹬著壁爐,抽著一根長的瓷煙斗,穿著一件漂亮的睡衣,不用說那肯定是在一個粗俗的市民的空房子里搶來的。他連招呼都不打,神情很是高傲,一副蠻橫無禮的樣子。
過了好長一會,他終于開口了。“你們找我什么事?”
伯爵趕緊發言:“我們想馬上就走,先生。”“不行?!?
“為什么不許我們走?”“因為我不高興。”
“我聲明一下,先生,你的總司令已經批準過我們的,你有什么權利扣留我?”
“鵝(我)不遠(愿)意……沒有撇(別)的理由……里(你)們格(可)以下去了。”三個人都朝他鞠了一下躬,然后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