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的頭幾天過得非常凄涼。入伍時豪氣沖天,滿以為將來至少能當上軍官。我的同鄉隆加、米納早已經是將軍了。沙帕朗加拉與米納一樣是自由黨人,也跟他一樣逃亡到了貴國,卻成了上校。我曾經與他兄弟在一起玩過二十次網球。他兄弟跟我一樣,也是個窮光蛋。當時我對自己說:“你受處分前下的功夫都付之東流了。現在,你檔案上有了污點。要在長官的腦子里恢復你的地位非花上比剛入伍時多十倍的功夫不可!我為什么受處分?只為了一個耍弄我的波希米亞臭婊子。現在這家伙說不定正在城里哪個地方偷東西哩。可我總忍不住想念她。先生,您相信嗎?她逃走時我清楚看見的她那雙破了洞的絲襪總在我眼前閃現。我從牢房的鐵窗望出去,看見走在大街上的那些女人竟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鬼娘兒們的。另外,我還不知不覺地聞到了她扔給我的那朵金合歡的香氣,花盡管干了,但香味猶存……如果世界上真有巫婆,這娘兒們就是頭一個!”
一天,獄卒走進來,遞給我一個阿爾卡拉面包,說道:“拿著,這是你表妹給你送來的。”我接過面包,一下子愣住了,因為我在塞維利亞并沒有什么表妹。我看著面包,心里想,或許是弄錯了。但面包那么誘人,又那么香,所以我不管它從哪兒來,是給誰的,決定還是先吃了再說。但用刀一切卻“當啷”一下碰到了硬的東西,仔細一瞧,發現一把很小的英國銼刀,不用說,這一定是在和面時放進去的。除了面包,還有一枚價值兩個皮阿斯特的金幣。毫無疑問,這是卡門送的禮物。對她那個種族的人來說,自由就是一切,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毫不足惜地將整個城市燒掉。再說,那娘兒們很狡猾,竟然用這個面包騙過了獄卒的眼睛。不到一個鐘頭,我便可以用小銼刀把窗上最粗的那根鐵條鋸斷,拿那枚金幣在最近一家舊衣店用軍大衣換一件老百姓穿的衣服。您想,一個在我們家鄉的懸崖峭壁上多次掏過鷹巢的人要從不到三十尺高的窗子爬到大街上,簡直是輕車熟路。可我并不想逃。我還有軍人的榮譽感,認為開小差是個大罪,可是對這種不忘交情的表示實在感激涕零。一個人在牢房里,總愛想外面有一個關心自己的朋友。只是那枚金幣令我有點不高興,真想把它退還回去,但哪里去找給我錢的人呢?恐怕不太容易。
革職的儀式過后,我心想,這回總算熬到頭了。誰想還有一件丟人的事必須忍受。那就是出獄后讓我上班,跟普通士兵那樣站崗。您絕對想像不到一個堂堂男子漢在這種情況下的感受。我認為倒不如被槍斃的好,因為至少你可以一個人在行刑隊前面走,覺得自己是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大家都搶著看你。
我被派到上校門口站崗。上校是個富家子弟,隨和而有趣。所有青年士官都是他家的常客,還有許多平民,也有女人,聽說全是唱戲的。我覺得全城的人仿佛都約好到他家門口來看我。瞧,上校的馬車來了。他的貼身仆人坐在車夫身旁。您猜車上下來的是誰?……是那個吉卜賽姑娘。這一回,她打扮得猶如裝圣骨的盒子,花枝招展,異常妖艷,真是金鑲絲綢裹,穿一襲綴有亮片的連衣裙,藍色的鞋上也綴有亮片,周身上下,不是花朵就是金絲銀線。手中拿著一面巴斯克鼓。跟她在一起還有另外兩個一老一少的波希米亞女人。按規矩總有一個老太婆領著。還有一個抱著吉他的老頭兒,負責為她們的舞蹈伴奏。您知道,有錢人聚會時常常召波希米亞姑娘來,讓她們跳羅馬利斯,那是她們的民族舞蹈。往往還干些其他的事。
卡門認出了我。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我不知怎地,真想這時候,一頭扎到地里去。“你好。”她說道,“長官,您竟和新大兵那樣站起崗來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已經走進屋里去了。
聚會的人都在里院。人很多,我透過鐵柵,里面的情形幾乎看得一清二楚。我聽見響板聲和鼓聲。有人大笑,有人喝彩。偶爾當她打著鼓往上蹦的時候,我能看見她的頭。我還聽見幾個軍官跟她說了一大堆令我感到臉紅的話。她是怎么回答的我就不清楚了。自那天起,我便真的愛上她了,因為我三番四次地真想走進院子,用軍刀往所有調戲她的花花公子肚里狠狠捅幾下。我難受了整整一個鐘頭。接著,那些波希米亞人出來,車子將他們送走了。經過的時候,卡門又用您知道的她那雙大眼睛看了看我,低聲對我說:“老鄉,如果你饞美味的炸魚,就到特里亞納去找里拉斯·帕斯提亞。”說罷完,她身子輕捷得猶如山羊一樣,鉆進了車子。車夫給了騾子幾鞭,全班人嘻嘻哈哈地不知去往何方了。
您一定能猜得出,一下了崗,我便急著去特里亞納。但首先沒忘刮刮胡子,洗干凈衣服,像去接受檢閱似的。卡門果然在里拉斯·帕斯提亞家。那是個賣炸魚的老頭兒,波希米亞人,皮膚黑得像摩爾人。很多市民都到他這兒來吃炸魚,特別是卡門在他家落腳以后。
“里拉斯,”她一看見我就對老頭兒說,“我今天不干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喂,老鄉,咱們去遛遛。”
她把頭巾往鼻子上一圍,我們便來到大街上,而我卻不清楚要去哪兒。
“小姐,”我對她說道,“我該謝謝您在我坐牢時送給我那件禮物。我把面包吃了,銼刀我可以用來磨槍頭,還可以留作紀念。可是錢,我必須還給您。”
“噢!你還將錢留著,”她說著大笑起來,“不過,那也好,因為我也不闊綽。可又有什么關系?狗能走便不愁有骨頭。來,咱們干脆把它吃光,你請我客。”
我們掉頭返回塞維利亞。在蛇街街口,她買了一打橘子,讓我用手帕包好。再走遠點,又買了面包、香腸、一瓶曼薩尼亞葡萄酒。隨后走進一家賣蜜餞的店鋪,把我還給她的那枚金幣和她口袋里的另外一枚,加上幾個零碎銀幣向柜臺上一拋。最后,又讓我把身上的錢全都掏出來。我把身上僅有的一枚銀幣和幾個零錢都給了她。我為自己的囊中羞澀,感到特別慚愧。我想,她大概要把整個鋪子買下來。她專挑最好吃、最貴的買、諸如蛋黃醬、杏仁奶糖、蜜餞果子等,直到把錢全都花光為止。這一切都放在紙袋里,還得我拿著。您可能知道油燈街吧。那兒有一個人稱鐵面無私的國王唐佩德羅的頭像。我們就在這條街上的一所老房子門口停下。卡門走進過道,叩底層的門。一個名副其實的撒旦女仆、波希米亞老婆子出來開門。卡門用羅曼尼對她說了幾句。老婆子起初嘟嘟囔囔,卡門為了安撫她,送給她幾個橘子和一把糖果,還讓她嘗了幾口葡萄酒。隨后,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送她出門,然后用木栓從里面把門插上。等屋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又跳又笑,跟瘋了一樣,還一面唱:“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我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著剛買的東西,不知往哪里放。
她一把搶過去往地上一扔,撲過來摟著我的脖子說道:“我還我欠的債,我還我欠的債!”這是加萊的規矩!“噢,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我一想起來就把明天都忘了。”
強盜沉默了一會,接著,又點起一枝雪茄,繼續說下去:
我們一整天都在一起,又吃,又喝,其它更不在話下。她像六歲小孩子那樣吃了糖果,還抓了一大把塞到老婆子水罐里,說道:“給她做點果汁冰糕。”還把蛋黃醬甩到墻上,說:“這樣蒼蠅就不來打擾我們了……”總之,干盡了一切調皮搗蛋的事。我告訴她我愛看她跳舞,但到哪兒去找響板呢?她很快抄起老婆子僅有的那個盤子,將它打碎,跳起羅曼麗舞,一邊敲響盤子的琺瑯碎片,聲音清脆,與烏木或象牙制的響板一般無異。我可以向您保證,在這個小妞身邊,誰都不會煩的。到了黃昏,我聽見回營的鼓聲響了。
“我該回營報到了。”我悵然若失地對她說道。“回營?”她不無輕蔑地說道,“那么你是個黑奴,甘愿隨著別人的指揮棒轉啰?你從表到里都是一只真正的金絲鳥。那你走吧,你膽小如鼠。”我只好留了下來,準備好回去關禁閉。翌日早上,她首先提出分手。“你聽著,小何塞,”她說道,“我還清欠你的債了吧?按我們的規矩,我原本其實不欠你什么,因為你是一個土包子。可你是一個英俊小伙子,因此我喜歡你。現在咱們倆兩清了,再見。”
我問她何時能再見到她。
“等你不那么傻的時候。”她大笑著回答道。然后又用略為正經的口吻說道:“我覺得我是有點喜歡你了,你知道嗎?我的乖乖。不過,這長不了。狼和豹在一塊兒是過不了幾天的。也許,如果你肯入籍做埃及人,我倒是愿意做你的羅米。但這只是說說而已,不可能的。算了,小子,信我的話,這回算便宜你了。你碰見了魔鬼,對,魔鬼。但魔鬼并非總是黑的,他沒有掐斷你的脖子。我身披羊毛,但并不是羊。去給你的馬哈里上支蠟燭吧。這是她應得的供奉。好了,再說一聲,再見。別再想卡門姑娘了。不然她會叫你娶一位木腿寡婦的。”
說完,她拔去門栓。一到了大街,她便披上斗篷,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
她說的不錯,我是應該放聰明一些,別再去想她。但自打在油燈街過了那一天一夜以后,我除了她,別的什么都不再想了。整天東游西逛,希望僥幸能碰見她。我向那老婆子和賣炸魚的攤販打聽過。倆人都說她到拉洛羅去了。他們稱葡萄牙為拉洛羅。大概這是卡門吩咐的,但我很快便知道他們在騙我。在油燈街那一天以后幾個星期,我在城門口站崗。距城門不遠的圍墻上有一個缺口。白天那里有人干活,夜里有人站崗防走私販。
白天,我發現里拉斯·帕斯提亞在崗亭附近來徘佪,并和我的幾個弟兄套近乎。所有人都認識他。對他的魚和煎餅就更熟悉了。他朝我走過來,問我是否有卡門的消息。
“沒有。”我告訴他。“那么,老兄,您很快就會有了。”他并沒說錯。夜里,我被派往缺口值勤。班長剛離開,我就看見一個女人向我奔來。我猜想準是卡門,但我依舊大喝一聲:“走開!這兒不準通行!”
“別那么橫行好嗎?”她邊亮相邊對我說。“怎么!是你!卡門!”“不錯,老鄉。閑言話少敘,先說正事。你想掙一個杜羅嗎?馬上有人要帶一批貨來,你就給他們放行吧。”
“不行,”我回答道,“我不能讓他們通過,這是命令!”
“命令!命令!你在油燈街咋沒考慮命令呢?”“啊!”我只要一想起那件事便激動不已,不由得回答道,“那一次忘記了命令倒值得,但現在我不稀罕走私犯的錢。”
“好吧,如果你不要錢,那咱們到老太婆多羅特家再吃一頓飯怎樣?”
“不要!”我拼命按捺著,聲音卻越來越微弱,“我不干。”
“好極了。既然你這么難說話,我知道應該找誰。我邀請你的長官到多羅特那兒去。他態度和藹,會派一個知道眼開眼閉的小伙子來站崗。再見了,金絲鳥。哪天下令絞死你我才樂哩。”
我終于挺不住了,心一軟,把她叫了回來,答應只要能獲得我希望的報酬,哪怕整個波希米亞民族都可以放過去。她馬上發誓,第二天便履行諾言。然后立即跑去通知在附近等著的同伙。一共有五個人,其中包括帕斯提亞,人人身上都背滿英國貨。卡門望風,一看見巡夜的便敲動響板通知,但這其實不需要。走私犯剎那間便把事辦完了。
第二天,我來到油燈街。卡門姍姍來遲,一臉的不愉快。“我不喜歡不爽快的人。”她說道,“你第一次幫我的忙比這次大,但你當時并不在意有沒有報酬。昨天,你卻與我討價還價。我不知道今天我為什么來,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了。給,你走吧,這一個杜羅是你的辛苦費。”我氣得差點沒把錢幣摔到她臉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打她。我們吵了一個小時,我氣呼呼地走了出來,在城里漫無目的地走,跟瘋子似的東兜西轉。最后走進一個教堂,找到一處最暗的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忽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說:“龍掉淚了!我正想弄點來制春藥哩!”我抬頭一看,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卡門。
“喂,老鄉,您還生我的氣嗎?”她對我說道,“無論怎樣,我不愛您是很難了,因為您一離開我,我就像丟了魂似的。您瞧,現在是我來問你是否愿意到油燈街了。”我們就這樣講了和,但卡門的脾氣就猶如我們家鄉的天氣一樣,陽光最燦爛之際也就是山雨欲來之時。她答應再到多羅特家來跟我會面,可卻沒有來。多羅特明確告訴我說,她為了埃及的事到紅土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