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啦,”他說道,“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紹給沙維尼先生……我想我們很快就會成為好朋友的。如果有蘭貝爾夫人介紹,我在您家里便能常來常往。這樣吧,既然沙維尼先生在鄉下,我能來看您嗎?”
朱莉緘默無語。達西的每句話都似刀子一樣。如何與一個如此鎮靜,如此冷漠,一心只考慮以最合適的方法與她來往的男人談逃走,談私奔呢?她憤怒地一把扯斷了自己脖子上的金鏈,用手指狠扭著鏈環。馬車在她的住宅門前停下。達西非常殷勤地替她整理好披肩,把帽子戴正。車門打開的時候,向她畢恭畢敬地伸出手,但朱莉已不愿讓他攙扶,自己跳到地上。“夫人,請您允許我,”達西深深一躬,說道,“來向您致候。”
“再見!”朱莉的喉嚨猶如塞住一樣。達西重又登上馬車,命車夫返回住地,同時一路吹著口哨,似乎一天過下來,快意極了。
十三
一回到他的單身漢住所,達西就披上一件土耳其睡袍,穿上拖鞋,往一個長長的煙斗里裝好拉塔基耶煙草。
煙斗的管是波斯尼亞櫻桃木造的,而煙嘴則是白琥珀制品。他坐在一張柔軟舒適的皮沙發上,頭往后一仰,悠閑愜意地品嘗煙草的滋味。此時此刻,也許本該心潮澎湃,浮想聯翩,可他卻干這種庸俗的事。若是有人發現覺得驚訝的話,我會回答說,好好抽一斗煙,對遐想來說是很有用的。享受幸福的好辦法,就是設法把這種幸福和另外一種幸福聯系起來。我的一位十分講究感官享受的朋友總是要先解下領帶,若是冬天,還要先將火撥旺,躺在一張舒適的靠背椅上,爾后才拆看情婦的來信。
“說實在的,”達西自言自語道,“如果我聽了蒂萊爾那個混賬的勸告,買一個希臘女奴帶回巴黎,那我真成了大傻瓜了。可不!就像我的朋友哈萊普——艾分迪所說的那樣,簡直就是帶無花果到大馬士革,多此一舉。感謝上帝!我不在巴黎的時候,文明已經快速前進了,看來思想僵化并沒達到極端的程度……這個可憐的沙維尼……唉!唉!如果前幾年我家境殷實的話,我肯定會娶了朱莉,而今晚送她回家的也許就是沙維尼了。如果我一旦結婚,我一定經常叫人仔細檢查我妻子的馬車,使妻子不致掉進溝里被游俠騎士救上來……得了,好好總結一下吧。從整體來看,這個女人挺漂亮,也挺聰明。假如我年紀不像現在這么大,我便很可能相信,這是由于我有過人之處!……啊!我有過人之處!……可惜呀!可惜呀!或許一個月以后,我的長處便與那個有小胡子的先生所差無幾了……真見鬼!我真希望我那么喜歡的小納斯塔西婭會看書、會寫字,能跟上流人士談話,因為我確信,她是惟一愛我的女人……可憐的小妞……”隨著他的煙斗的熄滅,他也很快地睡著了。
十四
回到房間以后,沙維尼夫人強自振作,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對侍女說,她沒什么需要,她可以走了。侍女剛走出去,她便撲到床上,哭了起來。剛才與達西在一起時,她還有所顧忌,現在房間里僅有她一個人,故爾她哭得就更傷心了。
對心靈的悲楚來說,黑夜像對肉體的痛苦一樣令人難以忍受。它給一切都蒙上一層陰森森的顏色。甚至許多在白天使人感到很歡快的景象,到了夜里也會令人不安和煩惱,如同在黑暗中才有威懾力的鬼魂無異。似乎在夜間,思想活動增加,理智失去控制的力量。我們內心會出現幻覺,令我們困惑、驚慌,無力排除我們恐懼的原因或者無力冷靜地審視許多事情的真偽。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可憐的朱莉近乎是和衣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時而感到灼熱難熬,時而又冷得哆哆嗦嗦,護墻板每一聲最輕微的爆裂聲都能把她嚇一跳。她還明顯地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她對自己的處境只感到一種模糊的憂慮,而原因她如何也找不到。接著,突然間,對這個不祥之夜的回憶快如閃電掠過她的腦海,勾起了她心中一陣尖銳的劇痛,就像已經結了痂的傷口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樣。
有時,她看著燈,呆呆地注視著不住搖曳晃動的火焰,直到淚水不知何故模糊了她的雙眼,使她看不見亮光為止。
“為何要流淚?”她問自己,“啊!我已經失節了!”有時,她默數床帳上的流蘇,但怎么也記不住其數目。“我做了什么下流事了?”她心里想,“下流事?對,因為就在一個小時以前,我像一個可恥的妓女一樣委身于一個我并不了解的男人。”
接著,她目光遲鈍地看著掛鐘的指針,憂心忡忡,像一個囚犯眼看著行刑時刻的逼進。忽然間,掛鐘敲響了。“啊!三小時以前,”她打了一個寒戰,自言自語道,“我和他在一起,我失身了!天哪!”
她就在這種焦躁不安之中熬過了足足一個晚上。晨曦初露的時候,她將窗戶打開,早晨清新的空氣使她稍稍輕松一點。她俯身在窗口的欄桿上,面向花園,貪婪地呼吸著清涼的空氣。紛紜的思緒漸漸隱去。折磨她的默默哀愁和胡思亂想已被無言的絕望所取代。相對而言,這種絕望倒成了一種休息。
必須拿個主意。她苦苦思索該如何辦。她一刻不停地盤算著要再見達西一面。但這看起來似乎根本不可能,因為看見達西,她將羞愧難當。她必須速速離開巴黎,不然的話,兩天以后,大家都會在她背后戳戳點點。她母親在尼斯,她要到那兒去找她,把一切全告訴她。在她懷里把心事盡情傾訴之后,就只剩一件事要做了。那即是到意大利找一處偏僻的、連旅行人也不知道的地方,單獨度日,盡快離開人世。
這個決心下定以后,她的心境反倒平靜了許多。她走到一張小桌前坐下,面對窗口,頭埋在手里哭了起來,但這一回卻沒有痛苦的感覺。疲倦和沮喪終于使朱莉支撐不住,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換句話說,她有約摸一個鐘頭沒有想任何事情。
她身上發熱,打個冷戰醒了過來。天氣變了,整個天空灰蒙蒙的。蕭疏細雨,冰涼刺骨,預示這一天的其余時間將是又冷又潮。朱莉拉鈴喚侍女進來。“我母親患病了,”她對侍女說道,“我必須馬上到尼斯去。你收拾個箱子,我想一小時之后就走。”
“可是,夫人,您怎么了?您不是生病吧?……夫人一夜沒睡!”侍女發現女主人面容憔悴,既驚訝又擔心地叫了起來。
“我要走,”朱莉不耐煩地說道,“我必須走。盡快給我準備一個箱子吧!”
以我們現代的文明,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不是簡單地想走就能走的。需要打包裹,大包小包地帶,做上百種討厭的行前準備工作,這就足以打消一些人對旅行的興趣。但朱莉急著要走,于是便大大縮短了這些必需的緩慢過程。她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親自動手收拾箱子,把平時細心整理的帽子和連衣裙亂糟糟地無序地堆在一起。可是,這只能幫倒忙,使仆人們的工作不但不能加快,反而更拖慢了。
“夫人大概通知過先生了吧?”侍女怯生生地問道。朱莉并不回答。只是拿起紙,在上面寫道:“我母親在尼斯患病,我去照料。”然后,把信摺了兩摺,但拿不定主意是否寫上地址。正在做動身前的緊張準備時,一個仆人走進來。“沙托福爾先生求見夫人,”他說道,“同時來的還有另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這是他的名片。”
朱莉接過一看:“‘大使館秘書’達西閣下。”她差點兒失聲叫了起來。“我誰都不見!”她大叫道,“說我病了,別說我要走。”她弄不清為什么沙托福爾和達西同時來看她。在心煩意亂之中,她確信達西已經把秘密告訴了沙托福爾。其實,他們同時到來純屬巧合。他們此來出于同一種目的,只是在門口才剛剛相遇。彼此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之后,便暗自咒罵起對方來。
仆人回話以后,他們一起悻悻地走下樓梯,更加冷淡地相互行禮,然后便各走各的路。
原來沙托福爾感覺到沙維尼夫人非常注意達西。從那時候起,他就嫉恨上了達西。而自稱是能察言觀色的達西發現沙托福爾拘束和不快的樣子,自然得出他愛朱莉的結論。作為外交家,他事事都“先”從壞處著想,因此,他非常輕率地斷定,朱莉對沙托福爾未必無情。
“這個風騷女人真古怪,”他走出來的時候自言自語道,“不肯同時接待我們,生怕要像‘憤世嫉俗的人’那樣要作一番解釋……可是我真笨,竟找不到理由留下,叫那個花花公子先滾。我敢確定,只要等他轉身一走,我便會是入幕之賓,因為我有新鮮感,肯定會占盡上風。”
這樣一想,他便停下腳步,一轉身,回到沙維尼夫人的府邸。沙托福爾也多次回頭觀望他,這時也走回來,在不遠的地方徘徊,觀察他。
仆人見他剛剛離去卻又來了,非常驚訝。達西對他說忘了留個條子給他的女主人了,是關于一件要緊的事,某位夫人托他捎句話給沙維尼夫人。他記起朱莉懂英語,便用鉛筆在自己名片上寫道:“請問何時能將鄙人之土耳其畫冊呈與沙維尼夫人一覽。”寫完后,他把名片交與仆人,說他等著回話。
等了許久不見回復。最后,仆人很難為情地回來了。“夫人剛才不舒服,”他說道,“現在還未好,不能答復您。”
這兩句話讓他等了足足一刻鐘。達西并不相信沙維尼夫人暈了過去,很明顯,夫人是不愿接見。他只好死了心,更兼想起在這一區還有幾位朋友需要探訪,便再也不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轉身走了出去。
沙托福爾惱恨交加地等著他。看到他走了過去,心里罵道這個情敵運氣倒不錯,便下定決心尋找機會對那個用情不專的女人及其同伙進行報復。他湊巧碰見了佩蘭少校,便將心事相告,少校盡量安慰他,并指出他的懷疑沒有什么事實根據。
十五
收到達西第二張名片時,朱莉確實暈過去了。接著還嘔了血,身體變得極為虛弱。她的侍女讓人去請醫生,但朱莉堅決不肯。快四點時,驛馬到了,箱子也捆好了。出發的準備業已就緒。朱莉上了車,咳得很嚴重,樣子很可憐。整整一個黃昏和晚上,她僅與和坐在馬車座位上的仆人說話,讓車夫驅馬疾奔。她不住地咳,看來胸部異常難受,但她一聲也不呻吟。到了早晨,她虛弱已極,車門一打開便昏了過去。大家將她扶到一家非常簡陋的客店,讓她臥床。又找來一個鄉村醫生。醫生看到她正發著高燒,便不準她繼續趕路。可是她一個勁兒地堅持要走。到了晚上,她開始說胡話,癥狀愈來愈嚴重了。她不斷地說話,無休無止,卻很難聽明白她說什么。在不連貫的話語中,頻頻出現達西、沙托福爾和蘭貝爾夫人的名字。侍女寫信給沙維尼先生說他夫人病了。但她離巴黎已足有一百二十公里之遙,而沙維尼正在H 公爵家狩獵。病情每況愈下,恐怕即使來也趕不及了。
仆人驅馬到附近的城市接來了一位醫生。這位醫生說,前面他那位同行的方子開得有誤,說喊他來喊得太遲了,病情已相當嚴重。破曉時分,囈語停止了,朱莉沉沉睡去。當她兩三天后醒來時,仿佛不記得出了一連串什么意外,竟使自己躺在一個小旅店破舊骯臟的房間里。但她很快便恢復了記憶,說自己感覺好多了,甚至還談到第二天接著上路。繼而,她手托著前額似乎在思忖,過了很久,她讓人拿墨水和信紙來,她要寫信。侍女看見她一連寫了好幾封信,但無一不是剛寫了頭幾個字便都撕掉了,同時,她囑咐把撕碎的紙片燒掉。侍女看見許多紙片上都有“先生”二字。據她說,她覺得挺奇怪,因為她原以為女主人是寫信給母親抑或丈夫。在另一片紙上,她看見寫著:“您一定很看不起我……”
她似乎非要寫這封信不可,但足足試了將近半個鐘頭都沒能如愿,最后,精疲力竭,實在寫不下去了,便推開別人放到她床上的小桌,茫然地對她的侍女說:
“你來給達西先生寫吧。”“該如何寫呢?夫人。”侍女問道,她明白女主人又開始說胡話了。“對他說,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說罷,有氣無力地倒在枕頭上。
這就是她說的最后幾句尚屬連貫的話。接著便又神智模糊了,并再也沒有清醒過來。第二天,她離開了人世,看上去似乎并沒有多大的痛苦。
十六
她下葬后三天沙維尼才趕到。他仿佛真的很哀傷,因此,村子里所有的人看見他佇立在公墓里,凝視著覆蓋著他妻子棺槨的新翻過的泥土時,都不由地流下了淚水。最初,他想把妻子的遺體挖出來,運回巴黎,可是村長不同意,公證人告訴他說要辦沒完沒了的繁雜的手續。無奈之下他只好訂做了一塊質地堅硬的石灰石墓碑,還下令叫人修了一座樸素大方的墳。
朱莉死得如此出乎意料,沙維尼感到非常傷心。有人多次邀請他參加舞會,都被他都謝絕了。有一段日子,他一直穿著黑色的喪服。
十七
社交界對沙維尼夫人之死有多種傳聞。有人說,她做了一個夢,或者說,她有過一種預感,告訴她說她母親病了。她不顧自己從蘭貝爾夫人家回來時已染上風寒,即刻上路趕往尼斯。不料感冒發展成了肺炎。
另外一些心知肚明的人則很神秘地說,沙維尼夫人無法向自己隱瞞對沙托福爾的愛情,想躲到母親身邊去尋找抵御這種愛情的力量。但由于她走得太匆忙,結果不慎患上了感冒和肺炎。關于這一點,大家不持異議。達西因此絕口不談起她。她死了三四個月之后,達西攀上了一門好親事。當他向蘭貝爾夫人宣布他要結婚的時候,蘭貝爾夫人向他祝賀說:“說真的,您妻子很迷人。只有我那可愛而又可憐的朱莉和她一樣能配得上您。真可惜朱莉結婚那時,您太窮了!”達西只是像以往那樣嘲弄地笑了笑,沒有作答。
這兩顆相互并不了解的心或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吧。是這樣嗎,仁慈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