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門被打開了,透進一絲微弱的光亮,而對他來說則是一道刺眼的光明??词亻L走了進來,拿著一塊面包和一杯水。亞瑟向前走了一步,他確信這個人是來放他出去的。可見沒等他說出話來,看守就把面包和茶杯塞到他手里,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牢門再次被鎖上。
亞瑟跺起腳來。他這一生第一次感到怒火中燒。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推移,他對時間和地點的感覺已蕩然無存。黑暗像是一望無際的海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對他來說,生命幾乎已經結束了。第三天的傍晚,牢門又一次被打開了,看守長帶著一名獄卒站在門檻上。
他抬起頭,惶惑而茫然。他用手遮住雙眼,遮住了眼睛已不適應的光亮。他迷迷糊糊,不知道在這個墳墓里已經待了多少個小時,或者是多少個星期。
“請往這邊走?!笨词卣f道。亞瑟站起來,機械地往前走去。他步履蹣跚,搖搖悠悠,就像一個醉漢。他竭盡全力想拒絕看守想要扶他走上陡峭而又狹窄的臺階的舉動,當他走上最后一層臺階時,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要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肯定會倒下去的。
“好了,很快就會沒事的,”有人得意地說道,“他們這樣剛從黑暗中走出來,大多數人都會昏過去的?!?
亞瑟掙扎著,拼命想要喘過氣來。突然一盆涼水從天而降。黑暗好像隨著嘩啦啦的澆水聲從他眼前消失了,此時他恢復了知覺。他嫌惡地推開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頭,然后登上樓梯,這一連串的動作進行得穩穩當當。他們在一個門口停頓了片刻,門被打開了。還沒來得及反應清楚自己究竟被帶到了什么地方,他發現自己已站在燈火通明的審訊室里,他驚恐不定地打量著那張桌子,以及那些文件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軍官們。
“啊,是伯頓先生!”上校說道,“我覺得我們現在可以好好地談談了。呃,那間暗無天日的牢房肯定不會討人喜歡,肯定不如你哥哥家中那間客廳豪華,是嗎?嗯?”
亞瑟抬頭看了看上校那張嬉皮笑臉的面孔。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沖動,他直想沖上前去扼住那個留著絡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喉嚨,并把它用牙齒咬斷。也許是由于他的臉上流露出了什么,上校立即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語氣說道:“坐下,伯頓先生,喝點水。不要激動?!?
亞瑟推開遞給他的那杯水。把雙臂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前額,試圖安靜一下。上校坐在那里,老練的目光追隨著他那顫抖的雙手和嘴唇以及濕漉漉的頭發和迷離的雙眼。顯然他體力衰弱,神經錯亂。
“現在,伯頓先生,”在幾分鐘以后,他說,“我們還是接著上次的話題下談去,因為我們之間產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妨首先向你表明,就我來說,除了寬容待你別無他意。如果你言談舉止和態度是得當和理智的,那么我們保證不會對你粗暴無禮?!?
“你想要我做什么?”亞瑟怒氣沖沖地說道,腔調與他開始說話時大不相同。
“我只要你坦率地告訴我們,你對這個組織及其成員了解多少。直截了當的大大方方的。首先說說你與波拉認識有多長時間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對他一無所知?!薄罢娴膯幔磕呛?,這個姑且不論。你認識一個叫做卡洛·畢尼的年輕人嗎?”“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就見鬼了。弗蘭西斯科·奈里呢?”“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薄暗沁@兒有一封你親筆寫的信,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不信你看!”亞瑟心不在焉地的掃了一眼,然后把它隨便扔在一邊。
“你想起來了嗎?”“想不起來?!?
“那你的意思是說這封信不是你寫的了?”“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了。”“這封信你也許還記得吧?”上校又把另一封信遞給他,他一看,便知道是他在去年秋天寫給一位同學的信。“也不記得了。”“難道連收信的人也不記得了嗎?”“是的。”“你的記憶力真是太差了。”
“這恰好是我常常感到苦惱的一個重要原因。”“你說的是真話嗎?可我那天從一位大學教授那里聽說你不是這樣的,你不但什么缺陷都沒有,相反卻聰明過人?!?
“你可能是根據暗探的標準來判斷一個人的聰明與否,而與大學教授們的標準卻大不相同?!?
顯然,亞瑟的火氣是越來越大了。饑餓、空氣污濁和瞌睡,他已經筋力盡。他身子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隱隱作痛,上校的聲音撩撥著他那已一觸即發的緊張神經,他的鋼牙咬得當當作響,就像石筆硬刻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
“伯頓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正色說道,“你又忘記你的處境了。我再次警告你,這樣說話對你沒有任何好處。你肯定已經飽嘗了黑牢的滋味,現在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吧。我把話挑明了,如果你再這樣不識好歹,我就會采取斷然行動。別忘了我可掌握了證據——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你們這些年輕人中有人把違禁書報帶進港口,而你正好與他們保持著聯系。事到如今你是否愿意主動交代一下,你對這事了解多少?”。
亞瑟低下頭。一股盲目、愚昧和瘋狂的怒火,難以遏制地在他心底燃燒。對他來說,失去自由比任何威脅都可怕。他第一次認識到在任何紳士的修養和基督徒的虔誠下面,都隱藏著那種不易覺察的狂暴力量,于是他對自己感到陌生和恐懼。
“快點回答我!”上校說道。“我沒有什么好回答的?!薄澳隳懜乙豢诰芙^回答嗎?”“我什么也不會告訴你?!薄澳敲次抑缓孟铝畎涯阒匦卵夯氐綉徒涫遥钡侥慊匦霓D意為止。如果你再惹麻煩,你便會被帶上手銬腳鐐?!?
亞瑟抬起頭,氣得渾身瑟瑟發抖?!半S便你。”他緩慢地說道,“英國大使將會對你們如此對待一個無辜的英國僑民的行為作出反應的?!?
最后亞瑟又被送回到自己的那間牢房。一進去,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他沒有被戴上手銬腳鐐,也沒有被關進那間可怕的黑牢。但是隨著審訊的繼續,他與上校之間的仇恨日益加深。對亞瑟來說,在這間牢房里祈求上帝的恩惠以平息心中熊熊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時間思考基督的耐心和忍讓,都毫無用處。當他再次被帶進那間狹長的空屋時,面對那張鋪著綠呢的桌子,以及上校那撮蠟黃的胡子,強烈的仇恨與暴怒,立即再次占據了他的內心。于是他又做出辛辣的反駁和惡意的回答。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們相互之間的忿恨就已達到白熱化程度,以至于他只要和上校一照面就會勃然大怒。
這種小規模的沖突開始嚴重刺激著他的神經。他知道自己受到了密切的監視,而且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
諸如偷偷給犯人服下顛茄,這樣他們的譫語就會被記錄下來,一想起這些他就變得怕吃、怕睡起來。甚至連一只老鼠在夜里跑過他的身邊,他都會被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害怕而渾身發抖,并且有一種似乎什么人藏在屋里的幻覺。顯然獄卒們是在玩弄一個陰謀以誘使他在某種情況下做出承認,從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為稍有疏忽而落入圈套,以至害怕自己稍一大意,而失足落入陷阱。波拉的名字日夜都在他的耳邊縈繞,甚至擾亂了他的祈禱,以至于在他數著念珠時也會把瑪利亞的名字說成波拉。但是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邊的世界一樣一天天離他遠去。他懷著狂熱的固執勁兒保住這最后的立足點,所以每天他都花上好幾個小時用于祈禱和默念。但是他的思緒越來越經常地往波拉的身上轉移,可怕的是連祈禱也變得越來越機械。
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結識了監獄的看守長。他是一個胖胖的身材不高的老頭,頭已謝頂。開始時他竭盡全力板著一張嚴肅的面孔。時間長了,他那張胖臉上的每一個皺紋都露出善意,這種善意逐漸戰勝了他由于職務在身而產生的顧忌和壓力。他開始從一間牢房到另一間牢房地替犯人們傳遞口信和紙條。
5月的一天下午,這位看守長走進牢房。他皺著眉頭,臉色陰沉。亞瑟吃驚地望著他。
“怎么啦,恩里柯!”他大聲問道,“你今天怎么了?”“沒什么?!倍骼锟吕淅涞卣f道。他走到草鋪跟前,開始扯著亞瑟帶來的毛毯。“你拿我的東西干什么?難道又要讓我搬到另一間牢房里去嗎?”“不,你被釋放了?!?
“釋放?什么……今天嗎?全部釋放嗎?恩里柯!”亞瑟激動地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卻忿忿地甩開了。
“恩里柯!你是怎么啦?你為什么不說話?我們全部被釋放了嗎?”
老人只是哼了一聲,算是給了他回答。“別!”亞瑟又抓住看守長的胳膊,并且哈哈大笑道,“你對我生氣可沒有用,因為我是不會介意的。告訴我其他人的情況?!?
“什么其他人?”恩里柯突然放下正在疊著的襯衣,怒氣沖沖地說道:“你不會是說波拉吧?”
“當然包括波拉和所有其他的人。恩里柯,你是怎么啦?”
“嗯,他是不大可能被很快釋放的,可憐的孩子,他被他的一位同志給出賣了。哼!”恩里柯再次拿起襯衣,他神情鄙夷。
“他被出賣了?一位同志!噢,真可怕!”亞瑟驚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恩里柯迅速轉過身去。
“怎么啦,難道不是你嗎?”“我?伙計,你發什么神經呢,怎么會是我?”
“哦,反正昨天在審訊時,他們是這么告訴他的。不是你我當然高興了,因為我一直非常信任你,認為你是一個相當正直的年輕人。這邊走!”恩里柯站到走廊上,亞瑟跟在他的后邊。心中的一團迷霧頓時煙消云散。
“他們告訴波拉我把他出賣了?他們肯定會這么說!伙計,他們告訴我是他出賣了我。波拉肯定不會傻到會相信這種東西的程度?!?
“那么照你說的就不是你了?”恩里柯在樓梯上停下腳步,上下打量著亞瑟,亞瑟只是聳了聳肩。
“毫無疑問,這是在撒謊?!薄澳呛茫业暮⒆?,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我會告訴他你的說法。但是有一點你應明白,他們告訴他,你是出于……呃,出于妒忌而告發了他,因為你們倆同時愛上了一個姑娘?!?
“荒謬!”亞瑟氣喘吁吁,他氣憤地說道。一種恐懼油然而生,他渾身沒了力氣?!皭凵贤粋€姑娘——妒忌!他們是怎么知道的……他們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下,我的孩子?!倍骼锟略谕ㄏ驅徲嵤业淖呃壤锿A讼聛?,和藹可親地說道,“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個天主教徒,但是只告訴我一件事,你在懺悔的時候說過……”
“這是在撒謊!”這一次亞瑟提高了嗓門,差點哭出聲來。
恩里柯聳了聳肩,然后繼續往前走?!澳阋苍S很清楚,像你這樣上當受騙的傻小子,何止你一個人。比薩現在正鬧得沸沸揚揚,你的一些朋友已經把一個教士揭露了。他們已經印發了傳單,說他是一個暗探?!?
打開審訊室的門他看見亞瑟一動不動,眼光滯呆地望著前方,他輕輕地把他推進門檻里面。
“下午好,伯頓先生。”上校和藹可親地咧嘴笑著說道,“祝賀你。佛羅倫薩方面已經下令將你釋放。請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個字好嗎?”
“亞瑟走到他的面前。”無精打采地問道,“我想知道誰出賣了我。”
上校微笑著揚了揚眉。“猜猜看。”
亞瑟擺了擺頭。上校伸出雙手,作出一個略微表示驚夸的姿勢。
“真猜不出來嗎?嗨,那是你自己呀,伯頓先生。別人誰還會知道你的兒女私情呢?”
亞瑟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去,墻上掛著一個龐大的木制十字架,他的目光緩緩地移到耶穌的臉上。但是他的眼里沒有乞求,只是隱約地悲嘆這位漠然而又仁慈的上帝為何不對出賣懺悔教徒的教會敗類處以極刑。
“請你在收據上簽個字,證明你已領回你的論文好嗎?”上校和藹可親地說道,“然后我就不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相信你一定急著回家。為了波拉那個毛頭小子的事,我今天下午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了。他把你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驗苦了。他看來會被判得很重。再見!”
亞瑟在收據上簽了名,接過論文,然后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他和恩里柯一同走到大門口,徑直地向河邊走去,連一句道別的話也沒有說。那里有位船夫,正等著送他們過護城河。當他踏上通往街道的臺階時,一個身著棉布碎花連衣裙、戴著頂草帽的姑娘伸出雙手,朝他跑了過來。
“亞瑟!噢,我很高興……我很高興!”亞瑟戰栗不止地抽回了手?!凹?!”他最后說道,聲音連自己都覺著陌生,“吉姆!”
“我已經在這里等你半個多小時了。他們說你大概在四點鐘左右出來。亞瑟,別這樣看著我!發生什么事了?亞瑟,你怎么了?別這樣!”
他轉身慢慢地朝街道那頭走去,好像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他這個樣子完全把她嚇壞了,她跑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亞瑟!”他停下腳步,抬起頭,膽怯地看著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他們默不做聲地走了一會兒?!坝H愛的,你聽著,”她小聲說道,“你不必因為這件倒霉的事情而煩躁不安。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大家都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他問道,仍然無精打采的。“我是說有關波拉的信。”聽到波拉的名字,亞瑟的臉痛苦地抽搐起來。“我總以為你不會知道這件事,”瓊瑪接著說道,“但是我想他們已經告訴你了。波拉一定是神經錯亂,竟然虛構出如此荒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