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3)
- 三言二拍精編(第三冊)
- (明)馮夢龍編 劉振鵬主編
- 4649字
- 2016-02-22 14:06:29
卻說那姚乙向前看看,分明是妹子。那娼妓卻笑容可鞠,佯佯地道了個萬福。姚乙只得請坐了,不敢就認,問道:“姐姐尊姓大名,何處人氏?”那娼婦答道:“姓鄭,小字月娥,是本處人氏。”姚乙看他說出話來一口衢音,聲氣也不似滴珠,已自疑心了。那鄭月娥就問姚乙道:“客官何來?”姚乙道:“在下是徽州府休寧縣蓀田姚某。父某人,母某人。”恰像那個查他的腳色,三代籍貫都報將來。也還只道果是妹子,他必然承認,所以如此。那鄭月娥見他說話牢叨,笑了一笑道:“又不曾盤問客官出身,何故通三代腳色?【眉批:姊妹聲口。】”姚乙滿面通紅,情知不是滴珠了。
擺上酒來,三杯兩盞,兩個對吃。鄭月娥看見姚乙只管相他面龐一會,又自言自語一會,心里好生疑惑,開口問道:“奴自不曾與客官相會,只是前日門前見客官走來走去,見了我指手點腳的,我背地同姊妹暗笑。今承寵召過來,卻又屢屢相覷,卻像有些委決不下的事,是什么緣故?”姚乙把言語支吾,不說明白。那月娥是個久慣接客、乖巧不過的人,看此光景,曉得有些尷尬,只管盤問。姚乙道:“這話也長,且到床上再說。”
兩個人各自收拾上床睡了,免不得云情雨意,做了一番的事。那月娥又把前話提起,姚乙只得告訴他:家里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因見你廝像,故此假做請你,認個明白,那知不是。”月娥道:“果然像否?”姚乙道:“舉止外像,一些不差。就是神色里邊,有些微兩樣處。除是至親骨肉,終日在面前的,用意體察,才看得出來,也算是十分像的了。若非是聲音各別,連我方才也要認錯起來。”月娥道:“既是這等廝像,我就做你妹子罷。【眉批:月娥亦是奇人,有此奇想、奇見。】”姚乙道:“又來取笑。”月娥道:“不是取笑,我與你熟商量。你家不見了妹子,如此打官司,不得了結,必竟得妹子到了官方住。我是此間良人家兒女,在姜秀才家為妾,大娘不容。后來,連姜秀才貪利忘恩,竟把來賣與這鄭媽媽家了。那龜兒、鴇兒不管好歹,動不動非刑拷打。我被他擺布不過,正要想個計策脫身。你如今認定我是你失去的妹子,我認定你是哥哥,兩口同聲,當官去告理,一定斷還歸宗。我身既得脫,仇亦可雪。到得你家,當了你妹子,官事也好完了,豈非萬全之算?”姚乙道:“是到是,只是聲音大不相同。且既到吾家,認做妹子,必是親戚族屬逐處明白,方像真的,這卻不便。”月娥道:“人只怕面貌不像,那個聲音隨他改換,如何做得準?你妹子相失兩年,假如真在衢州,未必不與我一般鄉語了。親戚族屬,你可教導得我的。況你做起事來,還等待官司發落,日子長遠,有得與你相處,鄉音也學得你些。家里事務,日逐教我熟了,有甚難處?【眉批:俱絕頂議論。】”
姚乙心里先只要家里息訟要緊,細思月娥說話,盡可行得,便對月娥道:“吾隨身帶有廣緝文書,當官一告,斷還不難。只是要你一口堅認到底,卻差池不得的。”月娥道:“我也為自身要脫離此處【旁批:主意。】,趁此機會,如何好改得口?只是一件,你家妹夫是何等樣人?我可跟得他否【旁批:要緊!】?”姚乙道:
“我妹夫是個做客的人,也還少年老實,你跟了他也好。【旁批:混帳話!】”月娥道:“憑他怎么,畢竟還好似為娼。況且一夫一妻,又不似先前做妾,也不誤了我事了。”姚乙又與他兩個賭一個誓信,說:“兩個同心做此事,各不相負。如有破泄者,神明誅之!【旁批:要緊!】”兩人說得著,已覺道快活,又弄了一火,摟抱了睡到天明【眉批:忙中冷趣亦熱趣。】。
姚乙起來,不梳頭就走去尋周少溪,連他都瞞了,對他說道:“果是吾妹子。如今怎處?”周少溪道:“這衏人家不長進,替他私贖,必定不肯。待我去糾合本鄉人在此處的十來個,做張呈子到太守處呈了,人眾則公,亦且你有本縣廣緝滴珠文書可驗,怕不立刻斷還?只是你再送幾兩銀子過去,與他說道:‘還要留在下處幾日。’使他不疑,我們好做事。”姚乙一一依言停當了。
周少溪就合著一伙徽州人同姚乙到府堂,把前情說了一遍。姚乙又將縣間廣緝文書當堂驗了。太守立刻簽了牌,將鄭家烏龜、老媽都拘將來。鄭月娥也到公庭。一個認哥哥,一個認妹子。那眾徽州人除周少溪外,也還有個把認得滴珠的,齊聲說道:“是”。那烏龜分毫不知一個情由,劈地價來,沒做理會,口里亂嚷。太守只叫:“掌嘴!”又研問他是那里拐來的。烏龜不敢隱諱,招道:“是姜秀才家的妾,小的八一十兩銀子討的是實,并非拐的。”太守又去拿姜秀才。姜秀才情知理虧,躲了不出見官。太守斷姚乙出銀四十兩,還他烏龜身價,領妹子歸宗。那烏龜買良為娼,問了應得罪名,連姜秀才前程都問革了。鄭月娥一口怨氣先發泄盡了【旁批:樂哉!】。
姚乙欣然領回下處,等衙門文卷疊成,銀子交庫給主,及零星使用,多完備了,然后起程。這幾時落得與月娥同眠同起,見人說是兄妹,背地自做夫妻【旁批:樂哉!】。枕邊絮絮叨叨,把說話見識都教道得停停當當了。
在路不則一日,將到蓀田。有人見他兄妹一路來了,拍手道:“好了,好了,這官司有結局了。”有的先到他家里報了的,父母俱迎出門來。那月娥妝做個認得的模樣,大剌剌走進門來,呼爺叫娘,都是姚乙教熟的。況且娼家行徑,機巧靈變,一些不錯。姚公道:“我的兒!那里去了這兩年?累煞你爹也!”月娥假作哽咽痛哭,免不得說道:“爹媽這幾時平安么?”姚公見他說出話來,便道:“去了兩年,聲音都變了。”姚媽伸手過來,拽他的手出來,捻了兩捻道:“養得一手好長指甲了,去時沒有的。”大家哭了一會,只有姚乙與月娥心里自明白。姚公是兩年間官司累怕了,他見說女兒來了,心里放下了一個大趷搭,那里還辨仔細?況且十分相像,分毫不疑。至于來蹤去跡,他已自曉得在娼家贖歸,不好細問得【旁批:體悉盡情。】。
巴到天明,就叫兒子姚乙同了妹子到縣里來見官。知縣升堂,眾人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知縣纏了兩年,已自明白,問滴珠道:“那個拐你去的是何等人?”假滴珠道:“是一個不知姓名的男子,不由分說,逼賣與衢州姜秀才家。姜秀才轉賣了出來,這先前人不知去向。”知縣曉得事在衢州,隔省難以追求,只要完事,不去根究了【旁批:也是。】。就抽簽去喚潘甲并父母來領。那潘公、潘婆到官來,見了假滴珠道:“好媳婦呀!就去了這些時。”潘甲見了道:“慚愧!也還有相見的日子。”各各認明了,領了回去。出得縣門,兩親家、兩親媽各自請罪,認個悔氣,都道一樁事完了。
隔了一晚,次日,李知縣升堂,正待把潘甲這宗文卷注銷立案,只見潘甲又來告道:“昨日領回去的,不是真妻子。”那知縣大怒道:“刁奴才!你累得丈人家也勾了,如何還不肯休歇?”喝令扯下去打了十板【旁批:冤哉!】。那潘甲只叫冤屈。知縣道:“那衢州公文明白,你舅子親自領回;你丈人、丈母認了不必說,你父母與你也當堂認了領去的,如何又有說話?”潘甲道:“小人爭訟,只要爭小人的妻,不曾要別人的妻【旁批:其詞甚直!】。今明明不是小人的妻,小人也不好要得,老爺也不好強小人要得。若必要小人將假作真,小人情愿不要妻子了。”知縣道:“怎見得不是?”潘甲道:“面貌頗相似,只是小人妻子相與之間有好些不同處。”知縣道:“你不要呆!敢是做過了娼妓一番,身分不比良家了。”潘甲道:“老爺,不是這話。不要說日常夫妻間私語一句也不對;至于肌體隱微,有好些不同。小人心下自明白,怎好與老爺說得?若果然是妻子,小人與他才得兩月夫妻,就分散了,巴不得見他,難道到說不是來混爭閑非不成?老爺青天詳察,主鑒不錯。”知縣見他說這一篇有情有理,大加驚詫,又不好自認斷錯,密密分付潘甲道:“你且從容,不要性急。就是父母、親戚面前,俱且糊涂,不可說破,我自有處。【旁批:妙!妙!】”
李知縣分付該房,寫告示出去遍貼,說道:“姚滴珠已經某月某日追尋到官,兩家各息詞訟,無得再行告擾!【旁批:好著!】”卻自密地懸了重賞,著落應捕十余人,四下分緝。若看了告示,有些動靜,即便體察,拿來回話。
不說這里探訪,且說姚滴珠與吳大郎相處兩年,大郎家中看看有些知道,不肯放他等閑出來,蹤跡漸來得稀了。滴珠身伴要討個丫鬟伏侍,曾對吳大郎說,轉托汪錫。汪錫拐帶慣了的,那里想出銀錢去討?因思個便處,要弄將一個來。日前見歙縣汪汝鸞家,有個丫頭,時常到溪邊洗東西,想在心里。
一日,汪錫在外行走,聞得縣前出告示,道滴珠已尋見之說,急忙里來對王婆說:“不知那一個頂了缺,我們這個貨,穩穩是自家的了。”王婆不信,要看個的實。一同來到縣前,看了告示。汪錫未免指手劃腳,點了又點,念與王婆聽。早被旁邊應捕看在眼里,尾了他去【眉批:正中妙計。】。到了僻靜處,只聽得兩個私下道:“好了,好了,而今睡也睡得安穩了。”應捕魆地跳將出來道:“你們干得好事!今已敗露了,還走那里去!”汪錫慌了手腳道:“不要恐嚇我!且到店中坐坐去。”
一同王婆邀了應捕,走到酒樓上坐了吃酒。汪錫推討嗄飯,一道煙走了。單剩個王婆與應捕坐了多時,酒肴俱不見來。走下問時,汪錫已去久了。應捕就把王婆拴將起來道:“我與你去見官。”王婆跪下道:“上下饒恕,隨老身到家中取錢謝你。”那應捕只是見他們行跡蹺蹊,故把言語嚇著,其實不知甚么根由。怎當得虛心病的,露出馬腳來。應捕料得有些滋味,押了他不舍。隨去到得汪錫家里叩門。一個婦人走將出來開了。那應捕一看,著驚道:“這是前日衢州解來的婦人!”猛然想道:“這個必是真姚滴珠了。”也不說破,吃了茶,憑他送了些酒錢罷了。王婆自道無事,放下心了。
應捕明日竟到縣中出首。知縣添差應捕十來人,急命拘來。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錫家里,門口發聲喊,打將進去。急得王婆懸梁高了,把滴珠登時捉到公庭。知縣看了道:“便是前日這一個。”又飛一簽,令喚潘甲與妻子同來。那假的也來了,同在縣堂,真個一般無二。
知縣莫辨,因令潘甲自認。潘甲自然明白,與真滴珠各說了些私語。知縣喚起來研問明白。真滴珠從頭供稱被汪錫哄騙情由,說了一遍。知縣又問:“曾引人奸騙你不?”滴珠心上有吳大郎,只不說出,但道:“不知姓名。”又叫那假滴珠上來,供稱道:“身名鄭月娥。自身要報私仇,姚乙要完家訟,因言貌像伊妹,商量做此一事。”知縣急拿汪錫,已此在逃了。做個照提,疊成文卷,連人犯解府。
卻說汪錫自酒店逃去之后,撞著同伙程金,一同作伴。走到歙縣地方,正見汪汝鸞家丫頭在溪邊洗裹腳,一手扯住他道:“你是我家使婢,逃了出來,卻在此處!”便奪他裹腳,拴了就走。要扯上竹筏,那丫頭大喊起來。汪錫將袖子掩住他口,丫頭尚自嗚哩嗚喇的喊。程金便一把叉住喉嚨。叉得手重,口頭又不通氣,一霎嗚呼哀哉了。地方人走將攏來,兩個都擒住了,送到縣里。那歙縣方知縣問了程金絞罪,汪錫充軍,解上府來。
正值滴珠一起也解到。一同過堂之時,真滴珠大喊道:“這個不是汪錫?”那太守姓梁,極是個正氣的,見了兩宗文卷都為汪錫,大怒道:“汪錫是首惡,如何只問充軍?”喝交皂隸重責六十板,當下絕氣。真滴珠給還原夫寧家,假滴珠官賣。姚乙認假作真,倚官拐騙人口,也問了一個太上老。只有吳大郎廣有世情,聞知事發,上下使用,并無名字干涉,不致惹著,朦朧過了。
潘甲自領了姚滴珠,仍舊完聚。那姚乙定了衛所,發去充軍,拘妻簽解。姚乙未曾娶妻。只見那鄭月娥曉得了,大哭道:“這是我自要脫身泄氣,造成此謀,誰知反害了姚乙。今我生死跟了他去,也不枉了一場話扌霸。【眉批:好個鄭月娥!】”姚公心下不舍得兒子,聽得此話,即便買出人來,詭名納價,贖了月娥,改了姓氏,隨了兒子做軍妻解去【旁批:也快活。】。后來遇赦還鄉,遂成夫婦。這也是鄭月娥一點良心不泯處。姑嫂兩個到底有些廝像,徽州至今傳為笑談。有詩為證:
一樣良家走岐路,又同岐路轉良家。面龐怪道能相似,相法看來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