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字的研究(8)
-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一冊)
- (英)柯南道爾
- 4993字
- 2016-02-19 11:57:10
美洲大陸的布蘭卡山脈北麓是世界上最為荒涼的地方。荒原上目力所及的地方只是一片又一片被矮小灌木隔斷的鹽堿地。遠處巍峨的群山,白雪皚皚,銀光閃閃。在這片毫無生氣的土地上,灰澀的天空中飛鳥絕跡,從天上到地下,到處是一派絕望徹底的死寂。
人們說,生命與這片廣袤的原野沒有關系,其實這種說法有失偏頗。站在布蘭卡山上舉目下望,一條曲折的小路在沙漠中蜿蜒穿行,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這條充滿生命氣息的小路是無數車輪和無數雙探險家的腳制造出來的。地上偶爾點綴的是白森森的亮光,在單調的鹽堿地上異常刺眼。近前一看,卻是一堆堆白骨:粗大的牛骨和細小的人骨。可見,在這綿延不絕的一千五百英里的商路上,人們是踏著先行者的尸骨走向未來的。一八四七年五月四日,有一個人如同天外來客孤零零地在山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這令人顫栗的景象。他看起來仿佛剛從地獄中逃出,似鬼非鬼般恐怖嚇人。即使具有非凡洞察力的人,也難以說清他的年齡。他面容黃瘦,一把突出的骨頭外面是一層干羊皮似的棕色皮。棕色長發斑白不堪,雙眼深陷,目光呆滯。握著來福槍的手只剩下一層褶皺的皮了。他用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站起,但從他的骨骼外形可以看出他先前的魁梧健壯來。可現在,他的羸弱體態在袋子似的衣服下更顯得搖搖欲墜,行將就木。他又饑又渴,更使他瀕臨絕境了。
這個人經過了長途跋涉,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沿著山谷,一步步掙扎著來到這個高地,懷著一線希望,尋找著水源。可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卻是這一望無際的鹽堿地和橫亙在天際的連綿群山,一棵樹也沒有,簡直寸草不生,因為有樹生長的地方就可能有水的氣息。可這片土地上,除了絕望的死寂外一無所有。他瞪著惶惑迷茫的雙眼向周圍瞭望了一番,繼而突然明白了,他的羈旅生涯即將完結,他就要葬身于這片“墓地”。“死在這兒,與二十年后死在鵝絨錦被的床上又有何不同呢?”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就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下坐了下來。
他先是把那支來福槍重重地放在地上——現在看來它是多余的,然后又把一個大包袱放下,那是用一塊灰色披肩做成的。他已勞頓不堪。包袱放得太重以致從中發出了哭聲,接著是一雙驚恐的眼睛,還有一對胖胖的小拳頭。
“你弄疼我了!”這個孩子嫩聲嫩氣地埋怨說。“是嗎?”男人萬分歉意地說,“我不是有意的。”說著他就打開了包袱,抱出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約五歲的樣子,穿著一雙精致的小鞋,漂亮的粉紅色上衣,麻布圍嘴。從這些裝束上可以發現她媽媽對她極為精心的呵護。孩子的臉有些蒼白,但身體健壯,可見她沒有遭受她同伴那么多的苦難。“好些了嗎?”男人看到孩子用手撫著腦后蓬亂的金發,于是焦急地問了一句。“你吻吻這兒就好了,”她認真地說,把碰疼的地方指給他看,“媽媽總是這樣做的。媽媽呢?”“媽媽走了。你很快就會見到她的。”
小女孩說:“什么,走了嗎?真奇怪,沒跟我說聲‘再見’就走了?從前她去奶奶家吃茶時總是說再見的。這次怎么了,走了三天還不回來。唉,我都要渴死了,是不是?這里沒有什么可以吃的嗎?”“沒有,什么也沒有,寶貝兒。你忍一會吧,很快就會好了。把頭靠在我身上,啊,就這樣,好些了嗎?我的嘴唇也像地皮一樣干了,說話都困難,我一點兒都不騙你。你拿的是什么?”“多好看啊!”小女孩拿起兩塊云母石片對他搖著說。“太好了,我要把它帶給小弟弟。”他堅定地說:“還有比這更漂亮的東西呢,你很快就能看到。你還記得咱們經過的那條河嗎?”“當然記得。”“對,咱們當時想,很快就會碰到另一條河。可是真見鬼,不知是羅盤,是地圖,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出了毛病,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河了。水快喝光了,還有一點點,留給你這樣的孩子們喝。后來——后來——”
“你都不洗臉了。”小姑娘說得很認真,并抬頭望著他那臟兮兮的臉。“不要說洗臉,連喝的也沒了。后來本德先生先走了,隨后是印第安人彼得,接著就是麥克格瑞克太太、姜尼·宏斯,再后來,親愛的,就是你媽媽了。”“這么說,媽媽也死了。”小女孩說著,把臉埋在圍嘴里痛哭起來。“對了,他們都走了,就剩咱們了。于是我到這里來找水。我就把你一步一步地背到這兒,看來在哪兒都一樣,咱們還是快死了。”
孩子止住了哭,仰起滿是淚水的臉問道:“你是說咱們也要死了嗎?”“我想離死不遠了。”小女孩開心地笑著說:“你為什么不早點說呢?你把我嚇壞了。你看,咱們要是也死了,就又能和媽媽在一起了。”“是的,一定能,小寶貝兒。”“你也會見到她的。我要告訴媽媽,你對我很好。我敢說,她一定會在天堂門口等著接咱們,拿著一大壺水,還有好多烤得黃黃的熱乎乎的蕎麥餅,就像我和鮑勃喜歡吃的那種。可是,咱們什么時候才死呢?”“我不知道——很長時間。”這時,大人一邊說著,一邊眺望著極遠的北方。原來,幽藍的蒼穹下,隱約有三個黑點,黑點漸漸變大,來勢兇猛。頃刻間,三只褐色大鳥飛來了,它們在這兩個落魄人的上空盤旋著,然后落在一塊山巖上。這三只巨雕,就是通常所說的禿鷹;美國西部流行說,它們是死神的使者。“公雞和母雞,”小女孩歡快地拍著手叫著,想把三只巨鳥驚飛,“這一切都是上帝創造的嗎?”
“當然。”她的同伴回答說。她這突如其來的提問,倒使他吃了一驚。小女孩接著說:“伊里諾州和密蘇里州都是他造的。我想這地方一定是別人造的。可是造得真不好,因為水和樹都沒造出來,大概忘了吧。”大人不安地問道:“咱們做做祈禱吧。”小女孩回答說:“天還沒黑呢。”“沒關系,本來就沒有具體時候。你放心吧,上帝會喜歡的。你現在就開始吧,按照咱們每天晚上在荒野上做的那樣。”小女孩瞪大眼睛不解地問道:“那你怎么不祈禱呢?”他答道:“我把祈禱文忘了。我長到有那槍一半高的時候,就不做禱告了。可是從現在開始也不算晚。你把祈禱文念出來,我跟著你一起念。”
她一邊把包袱打開鋪在地上一邊說道:“那么咱們都要跪下。你還必須像我一樣,把手這樣舉著,你就有感覺了。”除了那三只禿鷹外,沒有誰能看到這個奇異的畫面:在狹小的披肩上,并排跪著兩個漂泊者,天真稚氣的小女孩和粗魯、堅強的冒險家。胖乎乎的小圓臉和憔悴瘦削的黑臉,一同仰向蒼穹,虔誠地向著與他們同在的遙遙相對的可敬可畏的神靈祈禱;而且,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聲音,一個清脆嬌細,一個低沉沙啞,一同乞求上帝的寬恕。祈禱完畢,他們又坐回原處,孩子倚著她保護人寬闊的胸脯,悠然入夢。他眼看著她睡了,自己也抵不住睡意的侵襲,畢竟,他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他太累了,不知不覺便合上了雙眼,頭慢慢地垂下來,將花白的胡須和孩子的金發合在一起,沉沉睡去。
半個小時過去了,奇跡出現了。這片鹽堿地的盡頭,一片煙塵漸漸飄起。初看去很輕,很難分辨出是不是霧氣。但是后來煙塵漸高漸重,最后形成一團濃云。顯然只有行進中的大隊人馬才能卷起這樣的飛塵。如果這是一片沃土,人們可能會以為是草原上游牧的牛群正經過這里。但這里卻是寸草不生的鹽堿地,沒有什么生靈。越來越大的煙塵向兩個漂泊者滾過來。在彌漫開來的煙塵中,漸漸顯露出帆布頂的篷車和武裝的騎士。原來是一隊向西進發的旅人。浩浩蕩蕩的車隊綿延無盡,車頭已到山下,車尾還遙不可見。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雙輪車、四輪車絡繹不絕,男人有騎著馬的,有徒步走著的,拉開了斷斷續續的隊列。數不清的女人負重蹣跚而行,很多孩子搖搖晃晃地跟著篷車跑,也有一些坐在車上的孩子,把頭從白色車篷里伸出來向外張望。很顯然,這不是普通的遷徙隊伍,而是一支游牧民族正在尋找新棲息地。在這沉寂的曠野上,人聲車聲馬聲,揚揚沸沸,亂成一片。盡管喧鬧異常,響聲震天,也沒驚醒山上兩個落魄中人。
二十多個身形矯健、神情肅然的騎士行進在前列。他們穿著手工織布做的衣服,顯得樸素而干練,身背來福槍。他們來到山腳下,停下來,作了短暫的商議。一個嘴唇緊繃、胡子精光、頭發斑白的人說:“往右邊走有水井,伙計。”另一個說:“向布蘭卡山的右側前進,就可以到達瑞奧·葛蘭德。”第三個人大聲喊道:“水不是問題。神靈會從巖石中引水來解救他的臣民的。”“阿門!阿門!”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他們正要啟程,忽然一個年輕的手疾眼快的小伙子指著他們頭上那片峭壁驚叫起來。原來有件微小的粉紅色的東西在山頂上飄蕩著,映襯著灰色的巖石,非常顯眼。這一發現使騎士們一齊勒住馬韁,取槍在手。同時,更多的騎手疾馳前來增援。只聽見一片喊叫:“有紅人了。”“這不可能,”一位看似頭領的長者說,“我們已經把波尼紅人甩在后面了,這里到前面的大山之間不會有任何部落的。”一個人說道:“我上去看一下怎么樣,斯坦杰森兄弟?”“我也去,我也去。”十多個人同聲喊道。那位長者回答說:“拴好馬,我們在這里接應你們。”年輕人立刻翻身下馬,把馬拴好,登著峭壁,向頭頂上的目標攀去。
他們悄無聲息地急速前進,顯露出平日里訓練有素的那種沉著和矯捷的動作。他們健步如飛,很快攀上山頂。那個年輕人走在前面,其他跟在后面的人突然見他顯出吃驚的樣子,上前一看,他們也被見到的情景驚呆了。
山頂的一個獨石旁,躺著一個身材高大、須發凌亂、面容粗魯而憔悴的男人。他神態安詳,呼吸均勻,可見他睡得很沉很香。他的身旁睡著一個小女孩,她用又白又嫩又圓的胳膊摟著大人又黑又瘦的脖子,她那披著金發的頭倚著穿著棉絨上衣的男人的胸脯,紅唇微啟,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稚氣十足的臉上掛著調皮的笑意;又白又胖的小腿下面是一雙白色短襪,腳上穿著干凈的鞋子,鞋扣閃閃發光。這一切和她伙伴的瘦長的手足形成鮮明奇特的對比。不遠的巖石上是三只虎視眈眈的禿鷹,它們眼見有人來,發出陣陣無奈的哀鳴,悻悻飛走。
兩人被禿鷹的叫聲驚醒,惶惑地瞧著眼前的陌生人。這個男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向山下望去。剛剛還是一片凄清蒼涼的荒原上,現在卻出現了無數的人馬。他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枯瘦的手放在眼眉上仔細觀看,喃喃自語道:“我想是睡糊涂了吧。”小女孩在他身旁,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角,什么也沒有說,帶著孩子特有的驚異目光,四下張望著。前來救援的人們使兩個流浪者回到現實當中,他們的出現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抱起小女孩,另外兩人扶著孱弱的漢子,艱難地走向車隊。漢子自報姓名說:“我叫約翰·費瑞厄。我們一共二十一個人,如今只有我和這小孩了。其余的人都渴死、餓死了。”
有人問道:“她是你的孩子嗎?”男子說:“我想,現在她是了。我救了她,以后她會跟定我的,從現在起她就改名叫露茜·費瑞厄了。對了,你們是什么人?”他看著這三個健碩的人,說,“你們怎么這么多人?”一個年輕人說:“近萬人呢。我們是上帝遭難的兒女,天使梅羅娜的臣民。”流浪者說:“我對這位天使很陌生,可你們都是她的忠實的臣民。”另外一個人嚴肅地說:“談到神時要嚴肅。我們是摩門經文的信徒,經文是一些寫在金葉上的埃及文字,交給了派爾邁拉的圣者約翰·史密斯。我們來自伊利諾州的瑙伏城,我們曾經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教堂。我們是受專橫的史密斯逼迫才進行這次遷徙的,同時也為了躲開那些不信神的人。”
一提到瑙伏城,費瑞厄就明白了,他說:“我知道了,你們是摩門教徒。”“我們是摩門教徒。”大家一齊說。“那么現在你們去哪兒呢?”“不知道。上帝特派了先知來引導我們。你得見見他,聽他的指示。”
說著他們來到人群中,那些溫順的女人和頑皮的兒童以及善良的男人將他們團團圍住。他們看著這一老一少兩個流浪者,心中充滿了憐憫。護送他們的三個人推開眾人一路前行。后面跟著一大群人。一行人一直來到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前。這輛車十分出眾,其余的車都是兩匹或四匹馬拉著,而這輛車則用了六匹馬。車上坐著的人年近三十,頭顱巨大,神情堅定,一看便知是個頭人。他正在專心讀書。看到人群來到近前,便放下書,聽下人稟報,聽完,仔細審視二人。半晌,頭領嚴厲地說:“你必須尊奉我們的神,我們才允許你和我們在一起。因為羊群里不允許有狼的存在。如果你們是壞人,就不如讓你們死在這無人的曠野中。你能答應我的要求嗎?”
“只要能跟你們走,任何條件都可以。”費瑞厄鄭重其事的語氣,使那些穩重的長者都忍俊不禁。只有首領一如既往地莊嚴、肅穆。他說:“斯坦杰森兄弟,你收留他們吧,弄些吃喝給他們。你還要給他講授教義。不能再耽擱了,動身吧,向郇山前進!”“前進,向郇山前進!”教徒們一齊喊了起來。然后這個旨意接力似的向下傳去,消失在遙遠的地方。馬鞭鳴響不絕,車輪滾滾向前,車隊開始進發了,這長蛇一樣的隊伍又蜿蜒前行了。斯坦杰森長老把兩個落難者帶到車里,為他們準備了飲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