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鳳皇兒。”少年冷冷地抬頭看她一眼。絕世的容光,竟然讓她生出自慚形穢的愧意來:世上當真有這樣好看的人么?要怎樣的人,才配與他說話?要怎樣狠心的人,才舍得將他囚禁在這樣孤寂的地方?
“你能放我出去么?”
她退了一步,囁嚅著說:“我……不能。”
“那你走吧。”少年轉身去,寥落的背影,寥落,就如同這個雪夜。
她心里忽然生出無窮的不忍來,柔聲道:“你能陪我說說話嗎?”
那少年驀地轉身來,面孔猙獰:“我不愛你,我愛的,只是你這張——和她一模一樣的面孔。”
“啊——”寶錦驚地坐起,手心里汗津津的,袖中仿佛有硬物,一摸,原來是匕首——他贈予她的匕首。
她將匕首貼于心口,反反復復、反反復復地說:“只是個夢……”
這樣蒼白的謊言,連自己都騙不過。
五長安
五月里春暖花開,長安城破。左將軍韓延奉旨迎寶錦進長安。城中破敗,一月前還隱約看到繁盛的影子,如今再來,卻是血與火的墳場。
一步一廢墟,廢墟里橫尸如草芥,士兵縱馬而來,雪亮的刀殺得卷了刃,刀尖滴血,一點鮮紅,頃刻就被揚起的塵埋沒。
寶錦放下簾櫳:“怎么會……這樣?”
“因為……公主受了傷。”韓延淡淡地說:“皇上下令屠城。”
屠城。只是兩個字,寶錦心里涼了個透——因為公主,只是因為舞陽公主受了傷,他便遷怒于長安百姓,關中千里沃土,為一個女子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應該嘆他癡心如許,還是哭這滿城無辜?
又或者,笑她自作多情?
寶錦仰起尖俏的下巴,想要冷冷笑一聲,但是沒有聲音,眼角酸澀,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沒有眼淚。
紫宮華麗,比在城外遠遠眺望更華麗到十分,但是他不在身邊,便是再好過十倍的地方,也只如城中斷壁殘垣,滿目焦土,滿心惶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她耳邊說,我只愛你一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讓她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說過,是對她說,還是對這張臉說?
寶錦向身邊女官打聽皇帝在什么地方,都支吾著不說,逼得急了,便跪下回稟:“夫人饒我!”
無計可施,紫宮便如囚籠,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光潔的地面映出緊蹙的眉,有時候一個人執著,是不甘心失去,執著地想問一個為什么,其實答案早就昭然若揭。
如果放得下,是不是人會快活一點?但是她連問為什么的機會都沒有,自一個月前被發配去阿房城,再回長安,入住紫宮,她就一直都沒有見過他,既然不肯見她,又何必接她過來?
執念如雜草,瘋狂地長滿了這個夏天,朝朝暮暮,寶錦三尺青絲里,竟然生了皓白的發,大把大把脫落下來,觸目驚心。
過得半月,宮中大興土木,聽說是皇帝要立后,又傳聞皇后容貌如仙,宮女待她越發冷落,衣食用具皆不如意,至此方知,人間冷暖。
冷暖都只系于他一心。
紫宮里種了很多青竹和梧桐,夏夜里下很大的雨,葉葉聲聲,冰涼的雨順著發絲滴下來,讓她在恍惚中以為是自己的眼淚。
多年以前,他一個人被囚在這座宮殿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凄苦的心境?那個雪夜,恍若仙子的女孩兒踏雪而來,他是不是欣喜若狂?如果……那一晚來的是她,他們之間會不會有另外的結局?
黯然垂首,忽有聲音自密竹深處傳來:“……你還撐得住么?”寶錦怔住,待要大步闖進去,但是手腳如縛,動彈不得。
“不礙事,”女子的聲音柔婉悅耳,穿過竹林,伴著聲聲葉葉的梧桐雨,清晰地傳到她耳中:“倒是陛下勞累了。”
關切如斯,想必就是舞陽公主吧。寶錦緊緊抓住竹枝,像是非如此不能站立。
皇帝笑道:“比起行軍之苦,實在算不得什么,而且立后事了,就可以松口氣了。”
“那么立后大典,陛下以為,我該穿什么顏色的服飾呢?按漢族的禮制還是鮮卑族的規矩?”女子嬌聲問道。
“自然是按我鮮卑族的規矩……”皇帝笑聲漸低,寶錦踩著竹葉悄然走近,竹中小亭,皇帝的背影,又有黑衣女子背對而坐,聽雨滴落的聲音,沿著琉璃瓦,點點穿成線。
身心如焚。
一步一步上去,每一步落下,都如千鈞,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恍惚,不能再忍受。
“寶錦?”才踏入亭中,皇帝便轉身來,一揚眉,惱怒地問:“誰?!誰告訴你我在這里?”
黑衣女子也隨之起身,她蒙了厚厚的面紗,依稀可見潔白如玉的下頜。
“……沒人告訴我,是我自己找來的。”指甲掐進手心,手心慘白,但是沒有血,一滴血都沒有。
也許,一個人的心血,就是這樣耗干的。
“這樣啊。”皇帝皺眉:“你還是回去吧。”
衣裳濕透了,貼在身上,冷,不及心冷。寶錦機械地屈膝行禮,回道:“是。”
起身走幾步,忽又回轉來,欺到皇帝面前:“陛下,我有話要問您。”
“問什么?”
“問——”恨意勃發,便如同星火燃燒,片刻就成燎原之勢,長袖無風自動,雪亮的匕首一現,刀光盡沒,眼見得鮮紅的血噴涌而出,然后聽到寶錦在耳邊問:“——您,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慕容沖艱難地抬手去,像是月光撫過她的眉,他的唇邊綻一個絕色的笑容,他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也好。”
——他終于還是死在了她的刀下。
六記憶
記憶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雪夜,有奢華的月光,她看到他傾城艷色,他問她:“你能放我走嗎?”她后退了一步,說:“不能。”
他于是轉過身去,寥落的背影。
讓人無法拒絕的一張臉,讓人無法忽視的一個背影,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銀色的月光鋪陳開來,一絲一線,織成巨大的牢籠,她逃不掉了。
父親種了這鋪天蓋地的翠竹和梧桐,建了奢華到令天下臣民不滿的宮殿,就只為囚住他,囚住這只傾國傾城的鳳凰——因鳳凰擇木,只棲于梧桐,于是紫宮之中竹桐紛披。
他的小名就叫鳳皇兒……十二歲的中山王,燕國手握權柄生殺予奪的大司馬慕容沖,那樣驕傲和倔強的皇子,生了這樣顛倒眾生的容顏。
換作她,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求父親是沒有用的,之前武侯王王猛勸諫,父親都不肯將他放出宮去。
——還有誰呢,還有誰能幫到她?
秦國的舞陽公主苻錦苦心思慮,整夜不能眠,提了小小的琉璃燈走近紫宮,多數時候只看到一個背影,偶爾他也轉過來看她,眼睛里有那樣多的恨意,讓她在恍惚中覺得,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會化身為緋色大鳥,沖天而起,將他所痛恨的這個世間,都化為灰燼。
灰燼……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忍不住沖口說道:“我會想辦法,讓你出去……”他驀地定睛看她,眼睛那樣亮的顏色,比月光還要華美。
話出口,只是一時沖動,實無良策。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草長鶯飛的時節她病倒臥床,王兄來看她,見她神色,問:“錦兒可是有心事?”就仿佛深夜里一線亮色,苻錦忽然想道:如果王兄進諫,也許父親態度會有所不同?
她于是同兄長說:“慕容一族盡被囚禁在長安,已經是亡了國,父親一向優待亡國皇族,又何必對中山王這樣凌辱再三?父親不曾聽聞長安城中的歌謠嗎?”
“什么歌謠?”
“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她緩緩念出這十個字,然后看見兄長的臉略略一白:“那又如何?”
苻錦道:“我為父王的名聲感到不安,也為王兄將來的天下感到不安啊。”
“錦兒你是不是……見過他?”
苻錦垂頭,良久,才聽兄長說道:“如果我讓父親趕他出宮,一定不是為著你說的理由,而是為了斷絕你的癡念——你懂么,他不是你可以糾纏的人。”
苻錦掙扎著下地,向兄長磕頭:“只要他出宮,錦兒便別無他念。”
苻暉盯住她的眼睛說:“好。”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年輕且天真,一腔熱血,而那只被囚的鳳凰,早已絕望如灰。
那恨意便是他周身的火焰,他脫困而去,浴火重生,玉羅剎花間喝道,橫刀躍馬,當他歸來之時,關中千里,盡作修羅場。
秦建元十九年,苻堅敗于淝水一戰,秦中亂,慕容沖高舉復國之旗一路攻城掠地,馬踏關中,秦國太子苻暉不堪父親責備,自盡身亡。苻錦夜乘快馬奔至慕容沖帳內,袖藏匕首,她說:“如果你不罷手,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冷冷地看住她,冷冷地說:“當初你放我走就應該想到,我絕不會就此罷休。但是,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如果你當真要殺我,我甘愿受死。”
她猛地抽出匕首架于他頸上,嘶聲問道:“你當真——寧死也不罷手?”
他搖頭,她回手,鮮血噴薄而出。
是的她死了,兩年前就死了。
活著的那個叫寶錦,寶錦——是多年前舞陽公主的閨中小名。
她不知道她死亡的那一刻他是怎樣的神色,他是否因她最后決絕的音容愛上她,她知道的只是,他沒有罷手,一路攻進長安,將她的父兄族人一一屠于刀下。
他恨的他愛的……糾纏成死結。
是在怎樣的深夜里,他抱住冰冷冷的胡楊木,刀刻斧削,雕出她的模樣。他將鮮血涂在她的發上,她便有了春水一般的長發;他將鮮血涂在她的唇上,她便有了珊瑚珠一樣鮮紅的唇;他將鮮血注入她的軀殼,她便有了這樣如藕玉臂,如雪肌膚。
最后,他將舞陽公主的心安進了她的軀殼。
三千年不老,三千年不死,三千年不倒的胡楊木,成全她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復活,忘記所有前塵往事,在他的后宮里,擅房專寵,日日相伴,同生,同死。他總是說:“我只愛你一個。”
他并沒有騙她。
只是……這樣也不能長久地留住她,他的血會耗盡,她的心會枯竭,這時候有來自楚地的巫師,她說:“我能達成您的心愿,但是陛下,請答應我的條件。”
巫女要做他的皇后——他答應了,無論她為著什么目的而來,他不在乎。
十余年的屈辱與仇恨,他為復仇而生,她因復仇而死,當這一切都成為過去,她是他心里唯一的柔軟,他的生之因,命之劫,他這樣急切地想要留住她——一時一刻,又或者,一生一世。
“而現在,巫術才完成一半……”黑衣女子從震驚中醒過來,忍不住嘆息——嘆息她自己咫尺之間失去的鳳冠,又或者嘆息命運的詛咒:“他的血流盡,你也活不了了,舞陽公主,你終究是太心急了啊。”
是她太心急么?
不,不是的,不是她心急,也不是因為韓延的陰謀誤導,而是十余年前秦軍亡燕造就的因,他注定是她不能糾纏的人,她注定是他留不住的人,那是他們早已經寫好的命運,一步錯,一生都錯。
他不該生這樣傾國傾城的面容,她不該踏雪來見,相思成劫。
苻錦在恍惚中看到慕容沖的手撫過她的眉,溫熱的觸感漸漸就涼了下去,有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唱:
“鳳皇鳳皇止阿房,鳳皇鳳皇,何不高飛返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當那個天真的少女踏雪而來,當那個滿心怨恨的少年詫然回頭,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問她:“你是誰?”
苻錦仰面去,有冰涼的液體自她干澀的眼角涌出,順著面頰一直流到尖俏的下頜。
原來,她也是有眼淚的。
《晉書?載記第十四》載:
初,堅之滅燕,沖姊為清河公主,年十四,有殊色,堅納之,寵冠后庭。沖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堅又幸之。姊弟專寵,宮人莫進。長安歌之曰:“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咸懼為亂。王猛切諫,堅乃出沖。長安又謠曰:“鳳皇鳳皇止阿房。”堅以鳳皇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乃植桐竹數十萬株于阿房城以待之。沖小字鳳皇,至是,終為堅賊,入止阿房城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