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昨天的大雨,院子里的帳篷沒法住人了,張三青又找了幾戶人家,把十幾個人總算安排進了能擋風遮雨的屋子里,只留蘇曉、孫大眼和吉娜住在自己家里。吃過早飯,小巷里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一個人,伸著脖子朝大門口張望。
“什么人?”
張鵬程抬頭一看,對上了吉娜的視線,一縮脖子扭過了頭去。
吉娜從房頂一躍而下,走到張鵬程跟前,盯著他的臉仔細打量,“哦,原來是你啊!沒想到蘇曉這么多同學就你還記得他,你叫什么?”
張鵬程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這么有氣勢的人,雖然是個女人,但也難免敬畏,低頭乖乖回答:“我叫張鵬程,是……是蘇曉的舍友。”
吉娜一皺眉,“舍友啊?我聽說蘇曉的舍友都不太……友好?”
張鵬程臉上一熱,燒成了豬肝色,抓耳撓腮地說不上話來,這時門廊里忽然傳過了一聲咳嗽,吉娜饒過了張鵬程,回頭去看蘇曉。
“是橙子嗎?”
蘇曉一開口,張鵬程就飛快奔了過去,生怕慢點會被那個紅衣美女拎住了剝層皮去。蘇曉身上的傷結(jié)了一層血痂,臉色白如紙,張鵬程只覺得觸目驚心,也說不出探慰的話來,尷尬地站在一旁。
“昨天謝謝你了。”蘇曉先開了口,張鵬程臉上的羞紅還沒褪去,聽了蘇曉的道謝更覺得抬不起頭,轉(zhuǎn)了身面對著斑駁的磚墻,沒什么底氣地說:“你記得?啊……我的意思是……昨天你看起來確實挺嚇人的,到底怎么回事?現(xiàn)在同學都說你招鬼,還……”
“還什么還!”吉娜打斷了張鵬程的話,“一群毛頭小子,除了瞎嚷嚷還知道什么?”
“我錯了我錯了,”張鵬程趕緊轉(zhuǎn)過身來,“我知道蘇曉人很好,他們都誤會他了,我會去跟他們解釋的……”
“橙子,”蘇曉突然打斷,“別難為自己,也別難為他們了。吉娜,等孫哥回來,咱就走吧。”蘇曉咳了幾聲,眼中血色漸凝。吉娜擔心地看著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張鵬程旁邊,怕蘇曉又失控傷人。
蘇曉肩頭微抖,硬是將灼心的仇恨壓了下去,轉(zhuǎn)過頭望著遠處的田野,自言自語:“就算這個村子的人都死干凈了,又能怎么樣?我想見的人永遠見不到了……”
孫大眼站在劉老太家,昂著頭看著劉老太。劉老太一夕間頭發(fā)全白,顫顫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村長難為地看著兩人,沉沉地嘆了口氣。
不僅沒能收了‘雜種’的魂魄,還險些把自己搭進去不說,劉老太損了劉家家傳的“朱仙”,心口正一跳一跳地疼著,對突然冒出來的要說法的孫大眼恨不得一刀剁了。可是門里門外圍著不少人,劉老太只好吊著一口氣,一雙倒三角的眼睛陰森森地盯著孫大眼,冷笑道:“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的二愣子,俺給那娃鎮(zhèn)邪,有什么錯?”
不懂方言的孫大眼用了好長時間才弄明白劉老太的話,冷哼一聲,從包里拿出一張黃符,“啪”一聲拍到劉老太眼前的桌子上。
“劉老太,你還認得這個嗎?”
劉老太看到了黃符上的圖案,臉色頓時白了,塌拉的三角眼瞪得滾圓,含糊地吐出三個字:“三合觀……”
“既然你還記得三合觀,就應(yīng)該記得師父定下的規(guī)矩。”孫大眼凜然說道。
劉老太身形一顫,險些從凳子上翻滾下去,險險地扶住桌子,臉色又白了一層,一改濃重的方言口音,哆嗦著問道:“你是三合觀人?是師父讓你來的?”
孫大眼并未答她,抬起指向劉老太身后的劉老二,“你在這里設(shè)了攫陰局,是為了給他續(xù)命吧?”
“什么局?”周圍看熱鬧的村民交頭接耳起來,“莫不是咱們村這個八卦陣?”“八卦陣是祖上留下來的,不可能不可能。”“哎,村長,俺記著以前村子里晚上沒那么邪乎,是從啥時候開始宵禁來著?”“喲,你這一說俺倒是想起來了,不就是劉老大死了之后嘛。”
屋里瞬間陷入寧靜,眾人各有所慮,劉老太也緊抿著嘴不說話,挪了挪身子擋在自己兒子身前。
“師父早為你算過命格,你命中無子,就算有,也活不過十歲。你想逆天改命無妨,但你為了私利害人性命,師父卻不會饒過你。說吧,這些年來你害了多少人?”
孫大眼話落,劉老太忽然抽搐了一下,劉老二見自己娘親被面前的人咄咄逼迫,呼喝著抄起墻邊的秤砣就要沖過來,跟孫大眼拼命。
“老二住手!”劉老太喝退劉老二,恨恨地看著孫大眼,“我憑什么相信你是三合觀門下?”
孫大眼一挑眉,“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說完,從腰后抽出一把通體漆黑的短刀,“這個你應(yīng)該認識吧?”
“黑玉刀?師父本來要把它送給我的……”劉老太眼睛看直了,顫抖著伸出手去,劉老二不滿地攔她,被她一巴掌扇開,仿佛眼前的東西比她兒子的命都重要。
“誰稀罕跟你!”憑空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劉老太觸電般縮回手,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黑衣少年站在刀柄上,嫌棄地看著她。
“黑玉,聽話。”孫大眼給黑玉使了個眼色,黑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又消失在刀身里。劉老太見此情景,頹然坐下,滿頭白發(fā)凌亂,卻仍是抿嘴不語。
“看來師姐不想說,那我就來說說你這些年做過的好事吧。”孫大眼將黑玉刀收回,四處看了一圈,旁邊立刻有人遞過來一張椅子。坐穩(wěn)之后,孫大眼拿出一把木楔,劉老太一看不由眉間一跳,越發(fā)心神不穩(wěn)——這木楔是三合觀用來懲罰犯戒門徒的東西,一罪一釘。
“第一,你將劉家‘朱仙’暗中調(diào)換為受你控制的鼠妖,為了養(yǎng)這鼠妖,你害死了自家公婆,我說的沒錯吧?”
劉老太額上冒出汗來,仍是閉口不言。孫大眼笑了笑,在桌上立起一根木楔。
“第二,拐騙、囚禁無辜女子,害人一生,逼其自盡。”孫大眼又立起一根木楔。
劉老太開始發(fā)抖。
“第三,謀害無辜孩子的生命,死后亦不將其放過,鎮(zhèn)在劉氏祠堂不得輪回,極度殘忍。”
“不不,那孩子沒死……”劉老太慌忙開口否認,“他就是……”
“閉嘴!”孫大眼大喝一聲,劉老太便說不出話來了,只能圓瞪著眼睛,充滿恐懼。
“第四,利用攫陰局在夜晚攫取村子里所有人的精力,短他人壽命以補自己兒子的壽命,這樣的惡行,這幾根謝罪釘真是便宜你了。”
孫大眼說完,屋子里的村民安靜了片刻。
“她在奪咱們的命數(shù)?”第一個人反應(yīng)過來之后,所有人都突然醒悟過來,這些年突發(fā)疾病去世的人漸漸增多,并無人起疑,當孫大眼揭示真相后,所有人都暴怒了,紛紛圍向劉老太。孫大眼看著,搖搖頭沒有阻攔,收起桌上的東西轉(zhuǎn)身往外走。劉老太被兒子護著,看到要離開的孫大眼,尖聲喊道:“那‘雜種’沒死是不是?”
孫大眼頓住腳步,嘆了口氣,“事到如今還死不悔改,怪不得師父要把你逐出師門,謝罪釘你都不配用,你就在這個自己造的地獄里慢慢爛掉吧!”
孫大眼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邊走邊自言自語:“魏麟的身份真好呀,多虧了他把黑玉刀留下來了,嘿……哎喲!”一抬頭,正撞上了蘇曉蒼白的臉,心虛地退了一步。
“你怎么過來了?吉娜呢?你走得動嗎?身體怎么樣了?”
蘇曉抬頭看了眼一團混亂的內(nèi)堂,眼眸慘淡,轉(zhuǎn)回眼來看著孫大眼,“我現(xiàn)在該叫你‘師兄’?”
孫大眼猛咳幾聲,扶著蘇曉趕緊往外走,“這事說起來比較復雜,魏麟來不了,我客串一下,你還是叫我孫哥就行……大眼哥也可以啊。”
蘇曉被孫大眼拎著,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就出了劉家大門。
走著走著,蘇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孫大眼心里發(fā)毛,不打自招道:“小蘇啊,你別怪我啊,這都是你師兄出的主意,跟我沒關(guān)系,我可沒那么狠的心腸能眼睜睜看你遭罪……你別拿那種眼神看我好吧?我很無辜的……”
“那好啊,那你跟我說說是誰把我算計到這里的?又是誰恰好讓出山的路塌方了?”
“哎喲……這我可真不知道……哎,你又瞪我!魏麟就告訴我你在這里遇上了麻煩,交待了我怎么解決就掛掉電話了,我找誰問去?”孫大眼苦著臉,看起來很是委屈。
蘇曉撇撇嘴,遠遠地看到了張三青家的房子,“好了,不難為你了。不過……”
“不過什么?不是不難為我了嗎?”孫大眼手上使了使勁,把蘇曉拎起來越過了路上的水坑。蘇曉被拎得老老實實,喘了幾下,笑著說了聲謝謝。
“嘿,有什么好謝的……”
“謝謝你沒暴露我的身份啊,不過……”蘇曉猶豫了一下,想問問孫大眼提到的‘三合觀’是什么地方,但又覺得自己還是不知道比較好。孫大眼倒沒看出蘇曉的猶豫來,兩眼一瞪:“又不過什么?有完沒完了?哎喲!”
屋頂上掉下一個蘋果核,正砸在孫大眼腦袋上。孫大眼抬頭,看見手里拿著蘋果的吉娜,氣得大眼珠子恨不得瞪出來。吉娜卻迷惑地看著地上的倆人:“什么不過了?你倆什么時候過一塊去了?”
蘇曉失笑,“瞎說什么,大眼哥是說想跟你一塊過呢!”結(jié)果腦袋上遭了孫大眼一巴掌。
吉娜樂悠悠地翹著二郎腿,隨口說道:“不是不過了,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吉娜!”孫大眼使了個眼色,“準備準備,咱該走了。”
吉娜知道自己失言,從房頂上跳了下來,小心地看了看蘇曉的臉色。孫大眼嘆了口起,拽起吉娜進屋去收拾行李了。
夏末的陽光照在蘇曉瑩白如雪的臉上,刺目地難以直視。蘇曉只是平靜地望著遙遠的一片云彩,黝黑的眼中仍帶著殷殷血色。
倦鳥高飛,白日青云。
發(fā)生在十五年前的那些事就這樣被揭開了、結(jié)束了,但在黑夜中默默消逝的人呢?蘇曉明白,這世上的罪惡永遠不會消失,總有許多悲劇隨著歲月的洪流掩入塵埃,漸漸被人淡忘。可是對于經(jīng)歷過的人,仇恨和疼痛卻不會輕易消失,那將變成他撕開他靈魂的冰窟,每時每刻都寒風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