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看完紙上凌亂的語句,久久沒緩過神來。他張著嘴,半天才從干澀的嗓子里發出聲音:“我們……我們要救姜妍,如果不能把王正云帶過去,姜妍會有危險。”
“但你應該知道,王正云不是兇手?!?
“我……”被魏麟看著,蘇曉垂下眼睛,心虛地說不出話來。
荒廢了五年的六號教學樓里,林杰已經將所有教室、廁所、儲物間檢查了一遍,她一直在撥打薛駿生的手機,而且她也聽到了手機鈴聲就在這座樓里,但是她卻找不到手機的位置。
這讓人不安的寂靜樓中,只有林杰的矮跟皮鞋輕叩地面的聲音,和不知何處發出的“叮鈴”手機鈴聲。接聽等待時間過去后,鈴聲也隨即停止了,林杰停在二樓大廳里,背對著窗戶,看著面前血跡干涸的“罪”字,心里泛起陣陣寒意。
她聽到有人在黑暗里低語。
“不用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會為你報仇。”
“你要等著我?!?
林杰往后挪了一步,低頭看著腳下,聲音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是薛駿生的聲音。林杰跑到一樓,但手電筒的光線所到之處,除了黑暗還是黑暗,根本沒有薛駿生的影子。她沿著黑暗的走廊向聲音的來源走過去,忽然聽到薛駿生說:“小嫻,你不要走。”
林杰止住腳步,忽然淚流滿面。
林杰想起八年前,薛駿生對她說的話:“人生路上,我們走的每一步都會留下腳印,曾經犯下的罪惡不會消失,試圖掩蓋罪惡的后果只能是創造更多的罪惡?!?
可是世上的罪惡太多了,那些隱蔽在陰影里永遠不被發現的罪惡更多,林杰終究還是屈服于現實,犯了一個悔恨終生的錯。她沒有承受住王家的壓力,銷毀了孟嫻他殺的證據,案子最終以自殺結案。從此之后,林杰夜夜噩夢,永遠無法安眠,無法面對薛駿生,更無法面對自己的警服。
可是后來,薛駿生從重度抑郁中走出來了——他忘了孟嫻的自殺,忘了所有關于孟嫻的事情,林杰僥幸地想,她或許可以彌補這個錯誤。她抱著這絲僥惶惶度日,八年來,她成為一個盡職盡責的刑警,她以為所有的陰暗都已經過去,她甚至想陪伴薛駿生一生,只盼他能一生安穩。
但,錯終究是錯了。犯過的錯不會消失,她要自食惡果了。
林杰看到了薛駿生,他從黑暗中走來,有些邋遢,但不頹廢,他的眼睛敢于直視太陽,他是永遠向太陽攀援的蒼虬枝。
“林杰!”
蘇曉爬到二樓,正好看到林杰一步一步走向天棚上懸下的繩子。林杰的手電筒掉在地上,打著轉,光束照向林杰腳下的黑暗中。
蘇曉扔下背著的東西,朝林杰沖過去。
正在這時,側面沖出一道黑影,將蘇曉撞開,又沒入墻壁中。蘇曉的腦袋撞到墻上,跌倒在墻角,但他看清楚了,撞他的是孟嫻。
“你要的人我已經帶來了!放了姜妍,放了林杰!她們是無辜的!”蘇曉喊道。
孟嫻的臉從墻壁上顯現出來,冷冷地看著蘇曉,根本沒有放了林杰的意思。
林杰已經站上了凳子,將懸下的繩子系了個繩扣。孟嫻鉆出墻壁,站到林杰身邊,仰著臉,看著林杰一步步走向死亡深淵。她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就像當初站在王家大堂時一樣。蘇曉看清楚了,孟嫻也許根本不是王正云眼里的謫仙,她是來自地獄的復仇魔鬼!
“薛駿生,你就這樣看著林杰死嗎?”蘇曉倚著墻壁站起來,朝著黑暗中喊道嗎。孟嫻轉著僵硬的脖子看向蘇曉,臉上的笑詭異的凝固住了。蘇曉已是滿頭大汗,但他沒有停,繼續喊道:“你是警察,難道你要看著無辜的人慘死嗎!”
孟嫻被蘇曉激怒了,她伸出尖銳的鬼爪,尖叫著撲向蘇曉。
蘇曉顧不上害怕,一彎腰躲開了孟嫻的攻擊,擦著孟嫻黑色的指甲滾到林杰腳下。
“砰!”黑暗里忽然響起一聲槍響,蘇曉纏著石膏的腿被擊中,撲倒在地,眼睛一眨不敢眨,瞪著黑暗中走出的穩穩舉著槍的黑影。
“王正云在哪里?”薛駿生,或者說是馬辛的聲音透著寒意。
蘇曉往后縮了縮,勉強平靜地說:“王正云不是兇手……”
蘇曉視線偏向他之前扔在地上的袋子,馬辛也看到了那個能裝下一個人的袋子,手槍轉向袋子的方向。
“你聽我說!”蘇曉爬起來,不動聲色地拉住林杰的腿,一邊拖延住馬辛,“或許你不知道,孟嫻是王正云同父異母的姐姐,王正云很喜歡這個姐姐。”
馬辛按在扳機上的指頭停了下來,他看向孟嫻,眼睛里流露出疑惑。而孟嫻似乎很驚恐,她焦急地搖頭,突然猙獰地看向蘇曉。
蘇曉覺察到孟嫻突然涌現的殺意,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大喊道:“魏麟救命!”
孟嫻知道蘇曉求救的人是誰,她很忌諱魏麟,立刻縮了回去,許久不見動靜,她才發現被蘇曉耍了,鬼臉變得更恐怖,尖叫著沖向蘇曉。
恰在此時,一把黑刀忽然從袋子里飛出,隨著袋子撕裂的聲音,一個矯健的黑衣青年凌空而起,扔出一枚桃符,擊中了孟嫻的胸口。
孟嫻吐出一口黑血,化成一道黑影鉆進了林杰的身體。
“蘇曉閃開!”
蘇曉聽到魏麟的警告時,看到林杰已經面無表情地轉過頭來,而起林杰手里多了一把槍。蘇曉慌忙后退,這才發現林杰也隨身帶了槍,惱火地拍了拍腦袋,早知道就先搶過來了。
沒等蘇曉起跑,黑洞洞的槍口已經頂在了他腦門上,蘇曉一個哆嗦。
聽見扳機扣動的聲音時,蘇曉渾身的血都凝固了,萬萬沒想到自己就要交代在這里,不甘、恐懼……腦中瞬間閃現無數想法。但預想的槍聲沒有響起,他抬頭看著被孟嫻附身的林杰,見她正疑惑地看著沒有開火的手槍,趁機一個翻身滾到魏麟身后。原來孟嫻不會用手槍,萬幸萬幸??!
“快去抓孟嫻??!”蘇曉手和腳都哆嗦著,只能把希望都放在魏麟身上了。
但魏麟卻沒有動,“她在林杰的身體里,如果強行拉出來,會傷到林杰?!?
剛才的混亂發生在一瞬間,緊接著馬辛就發現蘇曉并沒有把王正云帶來,臉上慍怒更盛,他爆喝一聲,天花板上突然裂開一道口子,黑玉和姜妍從上面掉了下來。
蘇曉剛爬起來想沖過去,馬辛已經將槍口對準了姜妍,“你別再想看著她醒過來了?!?
“不要!”
槍響。
蘇曉撲向馬辛,奪下了他的槍。
林杰倒在血泊里。
孟嫻被彈開。
魏麟甩出了烏刀。
外面響起警笛聲。
被兩個武警押住的時候,馬辛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護在姜妍身前的林杰,血從她后背潺潺冒出,像他心里的無底洞。
**
驕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黑暗終于結束了。
蘇曉站在危重病房外,透過玻璃墻壁看著昏迷中的林杰,眼中似乎仍能看到昨夜的驚心動魄。蘇曉不知道林杰為何能從孟嫻的控制中掙脫,或許這就是作為一名警察的崇高靈魂,還有對薛駿生的愛。
因為愛,所以不希望薛駿生的雙手沾染無辜的鮮血;因為愛,所以希望薛駿生能夠忘記仇恨。
在魏麟的要求下,刑警隊對孟嫻的家庭背景做了詳細調查。孟嫻是在十歲的時候被養父母從孤兒院收養,此前她的記錄一片空白,生父生母不詳。據孤兒院院長回憶,因為孟嫻入院較晚,她在孤兒院的時候受到一些排斥,有時會被淘氣的孩子欺負,冬天被淋一身冰水或者夏天被關進廁所一整夜也是有的。開始,她總會說爸爸會來接她,幫她教訓那些欺負她的人,但是后來她就不再提起父親,人也變得沉默寡言,直到被一對教授夫婦收養。
“孟嫻聰明,她是從這個孤兒院里走出去的孩子中唯一一個考入名校的,可惜啊,收養她的那對夫妻在八年前先后得癌癥去世了,又剩了她一個人,這孩子怕是承受不住,現在都不來看我了?!卑装l蒼蒼的院長嘆了口氣,她還不知道,孟嫻也已經在八年前離開了人世。
蘇曉想到了那個被噩夢糾纏的紈绔子弟王正云,包括王家人在內所有人都相信孟嫻是王正云殺害的時候,那個紈绔子弟在想什么?孟嫻死后,他的母親變得精神失常,沒有人會為他辯解,正因為沒有審判,這個罪名他將背負一輩子?;蛟S他想為母親贖罪,但王家不會允許他為家族抹黑,所以,這個秘密或許將永遠沉睡在地底。
蘇曉見到了薛駿生,他被關押在收容所里強制治療,由于藥物的原因,他的精神看上不不是很好,見到蘇曉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問了一句:“林杰怎么樣了?”
“還在昏迷中?!碧K曉說。
薛駿生低下頭,隔著桌子,蘇曉能看到他昔日挺拔的肩膀竟然垮了下來。他沒問起孟嫻,或許是因為他不是馬辛,他把孟嫻忘記了。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第一次在六號教學樓看到了一排腳印?!币惶岬侥莻€地方,蘇曉看到薛駿生放在桌子上的手抖了一下,可能那里已經成為他的噩夢。
“你……知道那些腳印……嗎?”
薛駿生搖了搖頭。
蘇曉捏了捏手指,還是決定把自己的話說出來:“我想,那應該是布置自殺現場的人,也就是615干尸受害者留下的,當時他應該受傷了,不管是意外還是被襲擊,他的鞋上一定沾了血,他在提示我,那天,他沒能走出火場。”
“但他的尸體在哪?為什么警察沒有發現?”薛駿生問。
“可能,被嫻藏起來了吧。”
“走吧?!蔽瑚肱呐奶K曉肩膀。蘇曉看到薛駿生在發呆,沒有打擾他,起身離開了。
“如果我沒猜測,馬辛應該已經猜出來,孟嫻是在利用他向王家復仇?!碧K曉說,“只是他沒想到,孟嫻生前就計劃好了她的復仇大計,她想讓遺棄她的王家人都不得善終,或許,她自己的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她也預測到最愛她的薛駿生不會放過殺害她的人,她差點就成功了?!?
“薛駿生早就發現了?!蔽瑚胝f,“只是不相信而已?!?
蘇曉驚訝地看著魏麟,“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魏麟若有所思地看了蘇曉一眼,沒有說話。
蘇曉沒有在意,他自言自語地說:“如果薛駿生早就知道,那就不難解釋他會得抑郁癥了。一邊是與愛人生離死別,一邊是被愛人欺騙利用,還要承受來自王家的壓力。當所有光明大道都走不通的時候,他心里的仇恨變成了心魔。”
但是馬辛是怎么出現的?蘇曉一直想不明白。林杰說,薛駿生那段時間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在心理醫生的治療下才慢慢好轉。但蘇曉覺得,那時候薛駿生并不是好轉,而是他已經將對孟嫻的愛和失去愛人的恨都從意識中強行剔除,創造了馬辛。這個過程一定痛苦不堪。
之后,蘇曉跟著魏麟參加了一個保密會議,會議決定將615干尸案永久封存。林杰醒了過來,孟嫻被魏麟帶走,蘇曉又回到了學校。
魏麟臨走前告訴蘇曉,馬辛曾經是孟嫻在學校論壇的網名,薛駿生并不知道這個帳號,孟嫻死后,使用“馬辛”這個帳號的另有其人。而且,他在調查馬辛的時候,發現****是學校論壇的管理員。
蘇曉在通往教學樓的路上看到了川流在上課人群中的****,幾天不見,****越發陰郁了。他是學校論壇的管理員,他的桌子上有張活動的合影,合影上,****緊挨著姜妍。
“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一個鬼?!碧K曉喃喃自語,他好像明白魏麟這句話的意思了。
一陣清風吹過,長發的女子抬手輕拂發絲,一枚樹葉從枝頭搖搖欲墜,草叢里怒放的雛菊迎風搖曳。蘇曉站在大路中間,似乎看到了薛駿生年輕朝氣的身影,他穿著一身筆直的警服,臉上胡須干凈,眼睛迎著陽光,爽朗大笑。
幾周后,荒廢已久的六號教學樓終于被爆破拆除,施工隊發現六號教學樓還有右側有一個五十平左右的地下室,里面有一個人形的陰影,似乎有一個人在這里躺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