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眸
- 劉和芳
- 5513字
- 2018-12-30 00:53:00
人間自有真情在
面前的這封信使我頗為躊躇。信是從大洋彼岸的舊金山寄來的,寫信的是五十年前曾與我在皖南屯溪柏山皖中同窗的同學,現在定居美國的趙士鳳女士。趙女士雖身居海外,但不忘故國,經常回來探親訪友,特別留心尋找校友。上海的老同學占著地利,見面的機會自然多一些,而我偏處西北一隅的寧夏,總是無緣相會。有一年,她到絲綢之路探古訪勝,途經甘肅,甘肅雖與寧夏兩省毗鄰,近在咫尺,因那時她還不知我的下落,竟失之交臂,以后通信時,彼此都深感遺憾。這次趙女士在回國時,專門邀請我和我的老伴、王槐和慈生夫婦同去珠海特區一游,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改革開放以來,珠海經濟騰飛,風景秀麗,早已對我誘惑不已,更何況還有與老同學的相聚。
就在我們欣然接受邀請,準備動身去珠海與老同學們聚會的時候,我的老伴王廣慧卻被委以重任,擔當高中畢業班的教學工作,她是個責任心很強的特級教師,一百多名學生的學習牽掛在她的心上,她怎么能走得開呢?如果讓我一個人走,她又擔心我的眼睛剛動過手術,路上無人陪伴行動不方便,真叫人猶豫不決。等我們再次收到趙女士的信,約定在珠海見面的日期早已過了。出人意料,這封信在路上竟走了一個多月,我們只有趕快回信說明原因,表示惋惜,道聲后會有期。趙女士回到美國以后,在信中敘述了她與王槐和慈生夫婦歡聚的情景,他們或駕車出游,或泛舟湖上,或作長夜之談,大家沉浸在對屯溪和皖中那段生活的回憶之中,而忘記了疲勞。信中還附來了他們在珠海的合影,令我羨慕不已。趙女士在信中特別提到王槐中年喪偶,很是不幸,因為他對亡妻愛之愈深,思之愈切,寂寞與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希望大家要關心他,勸慰他,使他在與老同學的通信交往中得到安慰,得到解脫。作為皖中的校友,作為星之海文藝社的伙伴,我是義不容辭的,就這樣,在趙女士架起橋梁以后,我與王槐又開始了心靈上的互訪。
王槐,原名王兆錕,一九二五年生,江西奉新縣人。一九三九年末來到皖南,先后在屯溪及徽州兩地就讀于現代中學、徽州中學及皖中。受詩人黎央等同窗好友的影響,開始文學創作,用王槐等筆名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創作以散文為主,詩也寫得不錯,他的散文像《長青草》《驪歌散唱》《壽滅》《小樓寄語》《山城短簡》《別矣皖南》等都是文筆質樸、感情真摯、格調昂揚、催人奮起之作。一九四三年,我和胡同倫發起成立星之海文藝社,出版《星之?!肺乃嚢朐驴趸狈e極支持,欣然參加。不僅擔任編委,捐資辦刊,而且還把自己創作的散文作品結集,取名《恒影集》,奉獻給“星之海文藝叢書”作為打頭之作。
一九四四年夏,王槐高中畢業,在去大后方升大學的途中,因戰爭受阻,遂進贛州大學先修班,后撤退到江西寧都,在那里繼續進行散文創作,陸續發表在江西的報刊上,其中有些是懷念文友劉和芳、吳慈生等的。原打算再編一本《恒影續集》出版,終因戰時條件的限制而未能如愿。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后,他去了廣州,進中山大學攻讀經濟,畢業后留在了廣州工作。
我與王槐的相識是在一九四三年的秋天,我們幾乎是同時轉學到皖中來的,不過他是來自休寧的徽州中學,而我是來自歙縣的右任中學。進的不久,他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原因有三:第一,也是主要的一點,那時我是一個剛學步的作者,而他已是經常見報的文人,很受同學們的尊敬與仰慕。第二,他當時身邊有兩位女同學像兩顆耀眼的星星,一個是公認的的校,后來成為他妻子的王淑華,一個是多才多藝,后來成為他文學摯友的李俐。一個賢淑文靜,一個活潑大方;一個光彩照人,一個氣質非凡,得友如此,怎不令人羨慕。第三,關心小同學,并從文學方面培養他們,像吳慈生,在他的幫助下,曾在《星之?!肺乃嚢朐驴习l表過多篇文章,日后終于成為一位有影響的編輯家和史學家。出于對文學的共同興趣和愛好,我們很自然地相識了,并且一見如故。
我和王槐認識是在柏山,但真正交往卻是在山下那個叫兗山渠的村子里。那里山清水秀,環境寧靜,比起柏山破廟里幾十人一間的集體宿舍,更適合于讀書和寫作。我們各自租了一座小樓,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偶然相見也是在黃昏的村頭溪邊。我常見他小樓上的燈光亮得很晚很晚,我想那是他在廢寢忘食地寫作吧!正因為他是個很勤奮的人,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去拜訪他的念頭。有時,實在太寂寞了,也會去叩響他小樓的門。他給我的印象是:為人嚴肅,治學嚴謹。他看上去不茍言笑,實際上坦誠樸實,非常熱情,內心就像一團火,能夠熔化你,使你感到親切。地熟以后才知道,他還是個很健談的人,于是我們談人生,談文學,無所不談。
有時,我們相對沉默無言,我忽發奇想,這樣一個在女性面前顯得十分靦腆的人,除了用他的筆,怎樣能用語言去打動戀人的心呢?我的擔憂并非沒有根據,他與王淑華的愛情生活也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盡管一個有才,一個有貌,雙方家庭又門當戶對(父親都是金融家),條件都很優越,但人畢竟還是要有感情的,少男的自尊與少女的矜持,往往邁不開這一步。他在《恒影集集小樓寄語》這篇文章中便吐露了這種心跡:
如今我回到了這飄搖于無數風雨中的古屋,拍一拍城市的塵煙,我愿在這小樓的一角,有一串暌隔于風波的日子。這些時候,我過于缺少那平靜,過于感到了學活的動蕩,人間的隔閡,愛海的浪濤,失望接連著失望,我年輕的心開始衰老了。然而,當我打開這一扇塵封的窗戶,一眼望到面前突出的山峰和那一條熟悉的溪流,那過去寒冬的記憶,又侵襲著我疲于人世奔波的心情了。我想起風雨呼嘯的深夜,寒月高照的晚上,荒村的犬吠,午夜的雞啼,想起古寺在我明快的心頭留下的陰影,和那一個遠走高飛的倔強的孩子,這日子又有得我過的,兗溪喲!
早就打開了心靈的窗戶,早就吐露了埋藏的話語,難道這還不夠真實、不夠誠懇的嗎?我以為你應當珍惜這一份情感的,那么又為什么做得如此的冷酷,如此的漠然呢?記取相聚是幸福,絕莫用你女性的矜持刺痛一個年輕人赤誠的心,那樣生把痛苦留給你自己的,你溫情生笑的女孩子,想想吧,愿真實的幸福伴隨著你,直到永遠。
我是寂寞的,而我也是堅實的,我知道如何用自己的熱去點燃別人的寒冷,我也知道從人世中擷取那一份溫暖,決不生是過分,在綠色的年紀里,誰不奢望燦爛的朝陽永照他學命的青春呢?來吧,我生知道如何能使你快樂,使你幸福的。想起你,我只有奮發,只有鼓舞,什么不幸與命運,我也經受得起。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決不生輕易地敗北了的,如果我們那行吟的詩人說得不錯,那么愛的撫摸便是戰斗的原動力了。華,你為何還要猶豫呢?
是春天了,轉眼映山紅又生開遍了山頭,燕子又生結伴南歸了,自然,短時的別離算不了什么,要緊的是保持那永恒的記憶,未來的日子正長,相聚的日子正多,遙望著我們的前途是充滿了無限的光明,只要彼此保住了年輕的心,莫讓現實的世故沾染了純潔的戀情,那么,我們正不必有絲毫的哀傷。我生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守住自己的諾言。只是你呢?你呢?珍重吧,為你自己。
好了,只要彼此不忘記,不必千叮萬囑,我只以虔誠的祝福,期待于那含淚的微笑,但愿要來的日子是晴朗的,我已經忍受不了陰霾的抑郁。
敬禮,我純潔的女神??!
小愛神丘比特的神矢,幫了王槐的忙,經愛情圣火的洗禮,有情人終成眷屬,同學們都為這一對美滿良緣而祝福??箲饎倮?,我定居上海,曾到虹口公園對面的黃渡路一號他的寓所去拜訪,看到王槐和淑華已是兒女繞膝,面含幸福的微笑。在知識分子經受艱難的歲月里,伉儷情深給了他倆溫馨與慰藉。正當他們慶幸迎來了第二次解放時,無情的病魔卻奪去了淑華美麗的生命。生活竟是這樣的殘酷,大不幸帶來大悲痛,王槐郁郁郁歡。他在劫余僅存的一本《恒影集》的扉頁上,貼上淑華年輕時的小照,并在旁邊抄錄了微娜集巴夫洛夫娜的幾行小詩:
我要跑到大風沙的黑夜里
跪倒并祈禱啊
請加給我以一切的苦難吧
但容許我去愛
這真摯的情感,這堅貞的愛情,這悲愴的呼號,震撼心弦,催人淚下,使我深信人間自有真情在。
王槐是《星之海》文藝半月刊的編委,他對星之海文藝社的工作也是傾注著全部的熱情。當同倫和我商量成立星之海文藝社,創辦《星之?!肺乃嚢朐驴瘯r,考慮到有一支不小的作者隊伍,其中有些實力雄厚而又比較相知的文友,可以作為編輯力量,對此,我們是很有信心的。在聘請編委的過程中,皖中方面我們是地熟的,對其他學校就不甚了然。因王槐比我們年長,并在其他學校讀過,了解較多,所以經常去請教他,由于我與王槐同住在兗山渠,這個任務便由我來完成,當時談話的主要內容是以下三個方面:
一、發起成立星之海文藝社,創辦《星之?!肺乃嚢朐驴?。辦刊的宗旨是:“在堅持抗日的總目標下,團結廣大的進步文學青年,為宣傳抗戰,打擊日寇而斗爭?!?/p>
二、決定由皖中的胡同倫(筆名胡伽)、劉和芳(筆名河帆)、王兆錕(筆名王槐)、陳培(筆名珊玲)、范德棟(筆名范蒂東),徽中的呂榮春(筆名黎舟)、周村農(筆名田庸)、劉芳鈞(筆名凡?。┑劝巳私M成編委會,具體負責《星之?!肺乃嚢朐驴木庉嫻ぷ鳌?/p>
三、經費來源,由編委會自行籌措,待第一期印出銷售后收回的錢再付第二期印刷費,以此周轉。我和同倫是發起人,義不容辭,由我們拿出錢來作開辦費,王槐家境富裕,也傾囊相助,就這樣勉強支撐下來。
經王槐介紹,一個星期天,我與同倫騎著自行車,由屯溪向休寧奔去。在棠村徽中,我們見到了黎舟,彼此慕名已久,相見恨晚。我們充分地交換了意見,對我們的設想,他欣然同意,并引見了田庸和凡丁,大家談得十分投機,他們一致同意參加編委會的工作,并提出了一些基本撰稿人。至此,籌備工作告一段落。
很快,王槐送來了幾篇散文,在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星之?!肺乃嚢朐驴瘎摽柹希l表了其中的《星之海的渴慕》及《河邊之升》,第二期又發表了《弟弟,我又想起了你》。在他的散文集《恒影集》出版前,王槐把這本書的《后記》交《星之?!钒l表。在他告別山城友人準備到大后方升學時,又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寫下了《別矣,皖南》一文,我們在《星之海》文藝半月刊第四期組織了一個專版,將此文,連同胡伽、我、珊玲的三篇道別文章,同時刊出,以示惜別之情。
在成立星之海文藝社之初,我們的雄心很大,除了決定出版《星之?!肺乃嚢朐驴?,還準備出版一套“星之海文藝叢書”,包括王槐、胡伽、黎舟、珊玲和我等人的專集,《恒影集》就是這套叢書的打頭之作。盡管他早已打算遠行,但他還是抽出時間,親自收集發表在各處的文章,并由他的女友李俐代為抄寫整理,求他的老師汪蔚云先生寫了序言,最后由同倫和我編定付印成書。
汪蔚云先生在《序〈恒影集〉》中,首先肯定了作者的熱情:“在這本集子里,我們隨便翻開哪一頁,都可以看到作者那一股火山樣的熱情。作者不獨熱愛自然,熱愛人生,而且他那份熱烈的友情,充溢在字里行間,更像熔巖一般的強烈?!蓖粝壬€贊揚了作者在遇到挫折(包括感情危機)時,能超越自我、勇于奮進的精神:“作者的想念是正確的,沖破了憂郁的云層,作者終于走上應該走的路。作者這樣策鼓著自己:‘我愿意伴隨所有年青朋友的腳步,向著未來生活的遠景艱苦地行進?!@正是今天中國青年普遍覺醒的呼聲。這個‘未來生活的遠景’,是一個偉大的壯麗的場面,我們有著偉大的前途,正同我們的國家民族有著偉大的前途一樣,我們必須為這偉大的遠景而艱苦戰斗,振奮自己,來戰斗、工作、學習,勇敢的、熱情的、沉著的為這偉大遠景而竭盡我們的能力。正同作者所說,面臨這偉大遠景之前,我們是只有艱苦的行進的。”對作品藝術上的成就,汪先生也倍加稱許,評價中肯而有見地:“讀這本集子,我好像讀到一本質樸而又艷麗的牧歌,又好像讀到一首明快而又含蓄的小詩,感到無窮的韻味。在這本集子里,作者無論勾勒人生、描畫自然,都是熱情洋溢,生氣勃然。尤其是篇首的幾首詩,以及《我是年青的尋夢者》《長青草》《寂寞之歌》《春天散唱》等,那種明媚的風格,非常逗人愛好?!彼麄儙熒g相知之深,由此可見。
王槐除親自為《星之海》文藝半月刊撰寫稿件外,還熱情培養青年作者,向他們傳授文學知識,鼓鼓他們進行創作,像吳慈生的《草原的夢》和長詩《拓荒者》,章太剛的詩歌《?!返榷际怯赏趸苯榻B,經我編發在《星之海》文藝半月刊第二期及第三期上刊印的。
在離開屯溪以后,王槐還關心著《星之海》文藝半月刊,懷念著星之海文藝社的朋友們,經常來信來稿,給我們很大的支持。就在四十多年后,安徽省黃山市要修市志,征集抗日戰爭時期屯溪文學界的史料(其中包括星之海文藝社的事跡,尋找《星之?!肺乃嚢朐驴木幬?,大家又舊事重提,回憶起當年的許多往事。王槐不相信外界關于范蒂東在的灣作古的傳聞,專門致函委托范蒂東的侄女要千方百計去的灣打聽下落,并在屯溪報刊撰文呼喚:《范蒂東,你在哪里?》,對范的為人為文評論公允,文字之交,貴在相知。我讀后深受感動。
抗日戰爭勝利,《星之?!肺乃嚢朐驴瓿闪怂臍v史使命,宣告???。那時,我與王槐都定居在上海,但他卻在廣州就讀,只有假期才能回來。從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七年這十年間,兩家雖同居一地,卻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上面提到的一九四七年我到黃渡路他的家中去看望他們夫婦二人。另一次是一九五七年他大學畢業后留在廣州工作,偕夫人淑華來滬探親,同倫在新閘路家中宴請王槐夫婦,邀我作陪,大家開懷暢飲。闊別多年,老友重逢,不免又懷念起少年時代在屯溪的往事。我們曾同逛老街的書店,多少次走向那通向黎陽的石橋,我們曾數過新安江上的點點漁火,無數回在柏山同看日出日落,兗山渠畔的映山紅,點燃了我們的青春年華,公園里老松樹的年輪,記載了我們的似水流年……
如今,《星之?!肺乃嚢朐驴陌藗€編委已有三人作古(同倫、范蒂東、田庸),健在的王槐、黎舟、珊玲、凡丁和我也天南海北,人各一方,但我們的友情卻是長存的。
(原載的黃河文學詩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