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里·沙里亞蒂思想研究
- 王澤壯著
- 11293字
- 2018-12-30 00:33:43
第二節 教育背景
沙里亞蒂在回憶早年教育時頗為自豪地說:
大約在憲政革命前80年的時候,我的曾祖父在家中跟從他的舅父阿拉馬·阿馬那巴迪研究神學、哲學和教法學,曾經與哈西姆·阿斯拉爭論過哲學問題。盡管曾祖父住在偏僻遙遠、人跡罕至的鄉村,但在德黑蘭、馬什哈德、伊斯法罕甚至納賈夫的知識界皆具聲望。特別在德黑蘭,人們以天才相傳,納賽爾丁國王還親自把曾祖父請到德黑蘭,讓他在德黑蘭教授哲學。
我父親破天荒地打破家世的傳統 ——從鄉下出來完成學業后再也沒有返回鄉下生活了。他留在城里生活,在這個城市泥淖里,用他的知識、愛和奮斗(Jihad)來維持他的品格……他是為我決定留下的,我是他在貧窮生活中所留下的所有資產的唯一繼承人……他所有的希望都落在我一個人的頭上,我在這一可怕的重負下,沉重地生活。
我父親給我的精神打下根基。他教會我思考和做人的藝術。從母親給我斷奶起,父親給我了另一種營養:追求自由、高貴、純真、堅韌、信念、心靈純潔的志趣和獨立思考的習慣,也是他第一次引導和培養我對他的朋友 ——書籍的興趣 ——它們是我幼年和少年時代最好的伙伴。父親的書房是他的全部生命所寄,我在他的書房里逐漸長大和成熟起來。許多本應在成年時代、長期的生活經驗中要付出巨大努力和代價才能學到的東西,父親在那個時候就全教給我了。父親的書房,我至今還保留著美好的記憶。
父親書房中的各類藏書,盡管他不能完全讀懂,但是,似乎這些書為他打開了通往“外部世界”、通向“精神世界”的一扇扇窗。“他經常讀書到深夜,有時整個通宵,他的父親為此非常擔心他的健康。通過這樣的自學,他掌握課程比同學多100課,比老師多99課,以致他小學六年級波斯文老師認為他的水平超過他的所有老師。”然而,他對學校的規矩和課堂教學的死記硬背非常反感,經常以遲到或課堂上的“自我閱讀的快樂來抵消老師的精神折磨”
。沙里亞蒂自幼就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個性,喜歡自由閱讀和思考的習慣,伴隨他短暫而沉重的一生。
沙里亞蒂多次說他自己的閱讀興趣多有變化,某一段時期內,總有一些書對他影響很大,能夠讓他產生很多的聯想和思考。從小學進入初中,他的書單也經歷了幾次重大變化。“他回憶他在小學時就讀了各種各樣的書,從雨果《悲慘世界》的波斯文版到法文作品集《昆蟲記》各類書籍。他讀過薩法里翻譯的《維他命》和《電影史》以及愛哈邁德·阿拉姆翻譯的《偉大哲學》。他的好奇心決不狹隘,他回憶他還讀過有名的暢銷書《喝醉酒的女人》。”
從1947年上高中的初中部開始,沙里亞蒂開始涉足哲學,主要是蘇非主義哲學和其他種類的書籍。從這時開始直到1959年前往巴黎留學這13年中,他的閱讀書目可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哲學類”書籍。第二類是“蘇非主義”著作。據他所說,閱讀這類書籍是在閱讀哲學著作導致一段精神消沉期之后。第三類是“政治類”書籍,時間大約是從1950年國有化運動開始的時期。第四類是他一生所熱衷并耗費了大量時間的“文學類”書籍,尤其是現代自由體詩歌。盡管他的閱讀興趣在某段時期內可能有交叉,但是在1950年以后的一段時期,他是投入到政治著作中的。
進初中的第一年,似乎第一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比利時象征派作家和詩人梅特林克。沙里亞蒂說,教他學會思考和探索那些“存在于眼前的現實背后真相”的人,正是這個外國的諾貝爾獎獲得者
。他贊美梅特林克是引導他的目光超越事物外部的表象而達到背后的思想家。據他本人說,當他反思梅特林克的“蠟燭吹滅了,火焰去了哪里?”這句話后,他的熱愛思考的神經系統被激活了
。梅特林克可以看作是沙里亞蒂的第一位“精神導師”。梅特林克作品的主題是“死”、“精神之愛的升華”、“精神的至高無上”和“靈異論”,沙里亞蒂一生都關注這些問題,或許也可以從此追溯到梅特林克對他早年心理的影響。
1954年,當時還是馬什哈德師范學校在讀生的沙里亞蒂,開始在當地最有名的《呼羅珊日報》發表隨筆文章,其中就有一篇是介紹梅特林克的。他在文章中贊美了梅特林克提出的關于“理性”、“創造”和“生命的目的”等重要問題。他寫道:大多數人放棄對這些問題的思考,追求他們的普通生活,有些人滿足于某一種答案,但是,只有像梅特林克這樣極少數的人才努力去尋找這些“真相”。沙里亞蒂相信,梅特林克一定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因為他在這篇文章中提到梅特林克也有蘇非主義信仰:人類不論死前死后,總是朝向一個方向 ——歸附于神。沙里亞蒂在《卡維爾》中說,經過一段時間的哲學思考,特別是在閱讀梅特林克的著作基礎上,他才逐漸轉向蘇非神秘主義哲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第一個激發沙里亞蒂對蘇非主義產生濃厚興趣的竟然是一位西方文學家。
在一系列關于蜜蜂、白蟻、螞蟻和蜘蛛的作品中,梅特林克把哲學和自然結合在一起,顯得神秘、詭譎,難以領會其中的奧義,即便是今天的人,也很難說就能看懂梅特林克的作品。沙里亞蒂在回憶中說,他越是看不懂,越是想看懂,最后,差一點發了瘋,以至于完全沉浸在梅特林克的神秘世界中。“無論是天才作家的詩歌、象征性還是神秘的風格都令我著迷。我分不清是在動物世界中,還是在人類社會中。我閱讀了他的許多著作如《白蟻的故事》、《蜜蜂的故事》、《蜘蛛的故事》等,但其中絕大部分我讀不懂。”
沙里亞蒂在回憶中說,閱讀梅特林克的作品,使他的精神沮喪到了極點,多次想到要自殺。沙里亞蒂的很多作品確實充滿死亡的沉重感和壓抑感。1973年被捕之后,也是沙里亞蒂心情最沮喪的時候,他寫了一首歌頌死亡的詩《走向死亡》:
讓我去死吧/好讓我/在永恒的懷抱中/在滅絕的沙漠中/讓我從不敢說出的痛苦中/獲得拯救。
從中不難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沉重感。根據沙里亞蒂的回憶文章和沙里亞蒂傳記作者所言,除了梅特林克的作品之外,這個時期他還讀了哲學家叔本華、小說家卡夫卡以及法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朗士等人的作品。法朗士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敵意”、對“社會公正”和“信仰自由的堅定信念”,特別是他對“社會主義的同情態度”,都給年輕的沙里亞蒂留下了深刻印象。
“認真嚴肅的思考而引起的哲學上和認知上的不確定和危機使沙里亞蒂逐漸接觸到蘇非主義。早在初中讀書時,他就閱讀和收集過許多大蘇非,如哈拉智、巴斯塔米等歷史上許多蘇非主義者的格言名句。沙里亞蒂本人也曾解釋說讀蘇非作品如何令他滿意和滿足。一個寒冷的冬夜,他被哲學懷疑論和不確定所深深地吸引,心頭閃過馬什哈德的一個虛構地方自殺的場景,他已在魯米的《瑪斯納維》——東方哲學的永恒寶庫 ——中找到了精神安慰和生命的意義。”關于沙里亞蒂思想中存在的“神秘主義”,本書后面有專門介紹,這里不再贅言。
正當沙里亞蒂全神貫注地陶醉于神秘主義作品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席卷而來,打破了沙里亞蒂沉湎于“個人內心與世隔絕”的平靜。這陣狂風就是摩薩臺領導的“國有化運動”政治風暴。因為經常有朋友帶著問題來向他請教,沙里亞蒂這才開始找些政治書籍來看。他回憶說,這些人老是問他一個“典型問題”——“下步該怎么樣?”為了不讓這些人失望并給他們一個滿意的回答,他把自己所能找到的列寧、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饒勒斯等人的書全部找來閱讀。
沙里亞蒂從來沒有接受正規而系統的宗教教育,一天清真寺學校也沒有上過,然而,從他的演講、文章來看,他對《古蘭經》和其他宗教經典的熟悉和掌握程度,絕不亞于一個專業教士的水平。那些有著政治內容和政治含義的伊斯蘭宗教類書籍,只要他能得到,都是他必讀之書。他讀過很多有關先知穆罕默德和其他伊瑪目生平事跡的書籍,包括《先知言行錄》、《伊瑪目箴言錄》等,還有其他伊斯蘭學者的著作。據說《伊瑪目阿里箴言錄》,他能從頭到尾背下來。他還經常與父親討論《古蘭經》上的問題。父親在講解的時候,沙里亞蒂用筆認真地記下來。可以想象,沙里亞蒂后來對《古蘭經》的一套解釋辦法,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父親的影響。另外,沙里亞蒂也閱讀過一些引起巨大爭議的、被正統教士視為“異端”的伊斯蘭人物卡什拉維、桑拉吉
等人的著作。要知道,在一個宗教虔誠的社會中,凡是被貼上“異端”標簽之人,都是一些被認為是“大逆不道”之人。閱讀“異端”著作,本身就可能帶來殺身之禍。沙里亞蒂敢閱讀這些書籍,可見其思想中的“異端”之根很早就種下了。
隨著尤師吉領軍的現代詩歌浪潮的興起,沙里亞蒂又找到了另一個興趣點 ——波斯現代詩。沙里亞蒂曾經給自己的朋友贈送了一本自己喜歡的詩人的作品手抄本。這本詩集除了收錄了沙里亞蒂自己創作的新舊體詩歌外,絕大部分都是現代詩人的作品,中間夾雜著古代詩人作品。沙里亞蒂對詩歌情有獨鐘,自己讀詩、寫詩,一直保持這一習慣
。
根據沙里亞蒂的回憶文章《卡維爾》和沙里亞蒂傳記中所提到的閱讀書目來看,沙里亞蒂真可謂“博覽群書”之人。可以想見,廣泛的閱讀興趣對他后來成為“革命理論家”和“鼓動家”的事業起到了何等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馬什哈德的講課(1965~1969年底)以及后來宣教堂(1970~1973年)的講座和報告,沙里亞蒂總能做到超越時空地旁征博引,其基礎就是在巴黎留學之前的13年中打下的。如果說,在到巴黎前,沙里亞蒂所掌握和了解的主要是自己民族文化和宗教的“本土知識”的話,那么,他的“世界知識”,特別是關于“第三世界”的知識,都是在巴黎留學的5年期間獲得的。
1959年5月,他以國家公費留學資格到了法國巴黎后,眼界為之一新。這是他一生中的關鍵時期,他的閱讀興趣、范圍和視野從此又有了很大變化。
巴黎是個世界性的大都會,是“自由天堂”、“激進思想的搖籃”和“浪漫之都”。沙里亞蒂到達巴黎的時候,巴黎正處于人文與社會科學各種思潮互相交流、詰難、爭論和理論交鋒的風口浪尖上。那里有世界一流的思想家、文學家、詩人、藝術家。更難得的是,這些一流人物在討論問題時,不是把大門關上,而是在公開場合、公共場所把自己的觀點擺出來與大家一起討論。巴黎人最主要的“思想交流和碰撞”的公共場所是各種各樣的咖啡廳。對那些追求學問和思想的人來說,巴黎實在是一座免費的大學,一個思想啟蒙的中心、思想批評的中心和社會覺醒的中心。在這里,不經意間就會在某個咖啡廳碰到一位世界有名的頂尖人物。巴黎也是一個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與不同傾向的知識分子之間思想交流的場所。據沙里亞蒂傳記作者說,沙里亞蒂對“第三世界,特別是有關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和剛果等國的社會政治知識”都是在法國留學期間與這些國家的留學生接觸中獲得的。在巴黎留學期間,沙里亞蒂接觸過許多對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產生重要影響的人物,他們有哲學家、學者、藝術家、音樂家、第三世界的自由戰士,還有商店老板,甚至他的房東都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記憶。
在巴黎留學期間沙里亞蒂結識了很多人,其中,大概有6個人給他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這6個人后來成了他的文章《我的偶像》中所提到的巴黎6個“偶像人物”,其中1人是房東的妹妹。沙里亞蒂的傳記作者阿里·拉赫萊瑪根據這篇文章中提到的巴黎期間的6位西方“偶像人物”,除了“房東妹妹”外,對其中5位西方“精神導師”的學術和思想進行了細致研究,也詳盡地考察了這5位“精神導師”對沙里亞蒂的影響。這5位西方“精神導師”是:馬西格農、古爾維奇、柏克、法農和薩特(其實,法農不應該算作沙里亞蒂的真正的“西方導師”)。
沙里亞蒂于1960年到1962年期間曾擔任過法國著名的、信仰天主教的東方學家,即伊斯蘭專家馬西格農的學術助手。那時,馬西格農正在撰寫一部關于伊斯蘭教的著名人物 ——先知的女兒、伊瑪目阿里妻子法提瑪的傳記。沙里亞蒂的工作是負責收集、通讀和翻譯有關法提瑪生平的波斯文資料。1972年,沙里亞蒂在國內侯賽因宣教堂曾作過充滿感情的系列專題講座,專門介紹法提瑪的生平、性格和品德
,勾畫了穆斯林婦女的典型品格和道德楷模形象。在系列講座的第一場中,沙里亞蒂非常謙遜地說他要感謝馬西格農,對他表示了由衷的敬意:
我的講座中所涉及的內容和新發現都是來自馬西格農教授的作品和他的新發現,他比我先看到法提瑪身上的美德。
馬西格農對沙里亞蒂產生了深刻影響。沙里亞蒂曾為遇到這樣的人而感謝主,并設想如果沒有見到他而“戰栗”,并寫道:
倘若不是遇到這樣的人,我的精神會是多么貧乏、心靈是多么平庸,而我的洞察力又是多么淺薄。
這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變成了沙里亞蒂這位穆斯林的“精神導師”。馬西格農把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看成“亞伯拉罕宗教”(Abrahamic Religions)的分支,擁有同一個精神源泉與基礎。這一觀點為沙里亞蒂關于三教的看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馬西格農認為,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這三種宗教從起源上來說,只有“同一個起源”,那就是“亞伯拉罕”。三種宗教都尊奉同一個先知為自己的祖先,這說明三種宗教只是同一個祖先“亞伯拉罕宗教”的三個支脈,信仰其中任何一種宗教的人對其他兩種來說,不過是“兄弟關系”。馬西格農主張三教一體,號召三教團結。他的觀點曾在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宗教界中引起了種種非難和猜忌,有人指責他熱愛伊斯蘭教而背叛歐洲和歐洲天主教,是一個“宗教叛徒”。有趣的是,沙里亞蒂回國后,他關于三種宗教之間的“亞伯拉罕宗教”的同源觀點同樣使他成為眾矢之的,遭受了與馬西格農同樣的“詬病與謾罵”,不過與馬西格農的遭遇所不同的是,馬西格農主要遭到宗教界的學術性批判,而對沙里亞蒂的宗教觀點進行圍攻的大多來自什葉派的“官方衛道士”和“保守教士”。沙里亞蒂在伊朗對伊斯蘭的激進解釋,曾導致有人把它當作“卡什拉維第二”要追殺他、暗殺他,可是,在法國,馬西格農可以在公共場所“公開地”宣揚自己的觀點,真是一樣的星空別樣的天。
不僅在宗教觀上深受馬西格農的影響,而且在社會責任感方面沙里亞蒂也同樣深受馬西格農的影響。馬西格農對社會底層人民的同情態度以及“正義是宗教的基本原則”的堅定主張,給了沙里亞蒂以“宗教的崇高精神和價值”的鼓舞。沙里亞蒂說,從馬西格農身上,我看到了宗教的“大愛之愛”,看到了宗教是拯救人類的力量之源。沙里亞蒂一貫認為,真正信仰一個神的人,他必然有“社會關懷”,對社會上的一切不可能“麻木不仁”,不可能只關心自己對“神”的熱愛、“與神合一”,“社會和政治關懷”是所有一神教信徒和信仰任何“亞伯拉罕宗教”的信徒應該擁有的一個基本品質。后來,在1972年,他指出:
事實上,伊斯蘭教也是亞伯拉罕提出的教理之一,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待伊斯蘭學,那么,它也包括了基督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因此,伊斯蘭教只是同一種宗教的不同表現形式而已。亞伯拉罕打碎偶像的行動是象征性的行動,象征著鏟除一切社會不公和歧視。一神教的社會表現形式乃是通過消除社會中的“階級差別”以構建人類社會的團結和一體性。亞伯拉罕起而反抗的是擁護不公正的、以階級為基礎的剝削社會,以及維護剝削社會現狀的宗教權威,具有很強的欺騙性的宗教權威。亞伯拉罕宗教(Abarahamic Religions)與其他任何宗教所不同的是,亞伯拉罕宗教中的眾先知從卑微者中挑選而來,他們一旦被神指定為先知,便率領窮人追求他們的事業,開始了反抗富人和壓迫者的斗爭歷史。而其他宗教如印度教和佛教的創教者都是有地位的先知。
從《我的偶像》一文中可以看出,沙里亞蒂對馬西格農的“愛憎分明”的個性也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說,馬西格農雖屆暮年,但他在“正義社會事業”上有著非常堅定的政治立場,他曾長時間反對國內的“種族歧視”,為爭取法國殖民地的政治犯自由而斗爭。他支持阿爾及利亞的民族獨立事業,并于1960年春參與簽名要求法國當局釋放一個被非法拘禁的阿爾及利亞人。從多方面來看,沙里亞蒂對這位“精神偶像”是完全出自內心的崇拜。“后來擔任伊斯蘭革命后第一任總統的巴尼·薩德爾回憶說,1963年11月他剛到巴黎的時候,沙里亞蒂就對他提到過馬西格農為法提瑪立傳的事,并對他給予高度評價。巴尼·薩德爾以前從沒有聽說過馬西格農,于是便四處打聽馬西格農的消息。當他得知馬西格農僅僅是一位東方學家時,便對沙里亞蒂反駁說,(西方的)‘東方學只不過是一堆騙人的東西'。沙里亞蒂則反駁說‘這個人非常不同',意思是說他的東方學不是一般的騙人的東西。”
古爾維奇是法國著名的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辯證社會學派”創始人,當時也是法國索爾邦大學的社會學教授。沙里亞蒂始終尊稱古爾維奇為“杰出的社會學家”。從做人的角度來看,沙里亞蒂非常欽佩這位具有斗爭意識的俄籍猶太人的勇敢和政治責任感。根據沙里亞蒂的傳記作者及沙里亞蒂《我的偶像》一文所言,當古爾維奇還是一個年輕的共產主義者時,就曾是列寧和托洛茨基的“親密戰友”。斯大林攫取權力后,他被排擠出蘇聯政治領導層,隨后流亡到歐洲,在歐洲,無論是“法西斯德國”還是“斯大林路線者”都曾懸賞抓捕他。有一天,古爾維奇收到一封來自被取締的非法組織“法國秘密軍隊組織”的信件,這封信中,該組織發誓要在阿爾及利亞繼續“反獨立戰爭”,以死來威脅他在阿爾及利亞獨立問題上的立場。沙里亞蒂在文章中說,這位老人在上課時非常“蔑視和反抗地”告訴自己的學生,他將“與那些不愿意讓阿爾及利亞國家獨立的人斗爭到底”。在古爾維奇身上,沙里亞蒂看到的不僅是一位知識淵博的教授和知識分子,而且還是反對社會不公的“十字軍戰士”③。在沙里亞蒂看來,“專業知識”和“社會責任感”的兩者結合正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本質要求和內在規定,由此,他認為古爾維奇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
。
沙里亞蒂也把自己一些重要思想的形成歸因于古爾維奇教授的影響。在巴黎的5年時間里,他總是認真、準時地聽這位社會學家的課。他回憶說,同學們說他是古爾維奇的忠實信徒,或者是“古爾維奇學家”,通過取笑他來嘲弄古爾維奇,因為古爾維奇上課經常跑題,喜歡借題發揮,加上他又有著濃厚的俄羅斯口音,這些都為他的學生們提供了不少笑料。但在沙里亞蒂眼中,古爾維奇則是“一位具有世界水平的天才社會學家”。
古爾維奇的課堂使沙里亞蒂知道了各類“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和社會學家的名字和觀點。古爾維奇上課時,首先用馬克思的方法來分析一些社會學概念,然后,列舉出那些非馬克思的觀點,最后才提出自己的觀點。古爾維奇的社會學著作《社會階級研究》是他去世前的1966年在索爾邦大學的講義結集而成,其內容表明,沙里亞蒂當時在這位社會學教授的課堂上,接受的是詳盡的、到他那個時代的所有的社會學觀點和爭論。看來,從這位長期擁護馬克思主義社會學方法的基本原理的法國教授那里,沙里亞蒂不僅知道了馬克思和恩格斯,而且知道了其他的馬克思主義者,從伯恩施坦、考茨基一直到列寧、布哈林和盧卡奇
。在古爾維奇的課堂上,或許對沙里亞蒂來說,不僅是平生第一次聽說了不同的社會學思潮,而且還是第一次聽說了帕累托和馬克斯·韋伯等他后來經常引用的著名社會學大師。從古爾維奇那里,沙里亞蒂還學到了表達思想和概念的“學術技巧”。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沙里亞蒂從這位法國社會學教授那里獲得的最大收獲是他完全接受這位教授的觀點 ——馬克思主義包含許多“無需證明的公理和起碼的常識”,并因此是長期有用的。不過,馬克思主義有許多“矛盾的東西”和“不完美”之處。古爾維奇相信,要想更加全面地定義“社會階級”,那么,必須考慮到“社會階級”有更多的其他特征。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僅僅用“經濟因素”來定義“社會階級及其社會表現”,所以馬克思忽視了“社會心理因素”和“文化特異性”在不同國家中對“社會階級的行為”所產生的影響。古爾維奇認為,這樣的疏忽是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重要缺陷
。沙里亞蒂在后來的文章、演講和講座中,一再批評馬克思主義忽視了作為上層建筑的宗教的反作用以及馬克思主義忽視了“人的自由意志”,這些觀點都與這位有“馬克思主義傾向”的法國社會學教授有直接的源流關系
。
古爾維奇的反斯大林態度,也強化了沙里亞蒂一以貫之的反蘇傾向。遠在他來到巴黎之前,沙里亞蒂便反對親蘇的人民黨及蘇聯。在來巴黎之前,他曾與國內的伊斯蘭社會主義組織“有神論者社會主義運動組織”有過密切聯系,已經開始閱讀社會主義的書籍和一些社會主義者的作品。留學巴黎期間使他能夠接觸到各種傾向的社會主義作品,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是蒲魯東的“道德主義的社會主義”(Moralistic Socialism),即強調社會主義制度的“道德前提”和對“個人權利”的重視。在這里,他找出了蒲魯東本人的著作和介紹蒲魯東的著作,認真地加以研讀。回到伊朗后,他經常援引蒲魯東的觀點來批評馬克思。1973年沙里亞蒂被捕之后發表的《馬克思主義反對伊斯蘭》長文,對馬克思主義提出系統的批判,其中,把“極端集權的蘇維埃國家”以及“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制度”和“對人性的壓制”,都歸結于馬克思主義對道德、宗教等上層建筑缺少應有的重視所致。沙里亞蒂說:“我們無法建造一個天堂而違背人民的利益,也就是說,以犧牲人民利益為代價來造上一座人間天堂的,這是無法想象的。但是這樣的事恰恰就出現在要建設共產主義天堂的蘇聯國家。這是馬克思對宗教和精神作用的忽視,給東、西方世界帶來的最糟糕結果之一。”在其他演講和文章中,沙里亞蒂也一再對馬克思主義在這一點上的“不完美”進行批判。作為一個穆斯林,阿里·沙里亞蒂從自身信仰出發,對馬克思主義的無神論傾向一直持反對態度。
根據沙里亞蒂的回憶文章《我的偶像》和沙里亞蒂的傳記作者所言,他在法國留學期間,還有一位法國著名東方學家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位東方學家就是著名的伊斯蘭研究專家雅克斯·柏克。在1963~1964年學年期間,沙里亞蒂甚至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后,還旁聽了柏克的伊斯蘭社會學課程。
1964年初,沙里亞蒂的幾個政治朋友找到他,想爭取柏克參加伊朗人當時正在籌建的海外政治組織“伊朗政治犯保護委員會”。巴尼·薩德爾(革命后任伊斯蘭共和國首任總統)回憶說,那時,沙里亞蒂與柏克的關系相當好,結果沙里亞蒂安排了薩德爾與柏克在法蘭西學院見面。柏克非常親切地歡迎他們兩人的到訪,并且建議說,如果能得到薩特擔任在法國的這個“委員會”的主席,那是非常有用的。后來,按照柏克的建議,他們找到薩特,薩特也接受了他們的請求。
沙里亞蒂在《我的偶像》一文中說,柏克“讓我明白了什么是宗教,以及到底應該如何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觀察世界。這一非常重要的教誨,是我最大的收獲,我在伊朗所學到的數以千百計的無用的事實轉變成有用的、重要的概念,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文字的意義是變化的”。沙里亞蒂回國后在馬什哈德大學文學系開設的“伊斯蘭學”專業課以及以講稿為基礎整理出版的《伊斯蘭學》一書經常提到柏克的社會學方法
。20世紀70年代后,沙里亞蒂又在德黑蘭侯賽因宣教堂開設了“伊斯蘭學”系列講座,在講座第一講中,開門見山就說要感謝這位法國社會學教授對他的“啟發和幫助”
。那么,這位法國的伊斯蘭研究專家在哪些方面給了他“啟發和幫助”呢?
柏克曾經提出了文字意義有“隱性”和“顯性”之分的“意義等級”理論,認為在宗教經典和文學作品中,即便文字具有唯一永恒的“顯性”意義,但這些文字背后的“隱性”意圖還是應該隨著不同環境和不同時代而相應改變。換句話說,一本古老的“死書”,只要能根據時代和環境的變化重新解釋,把“隱性”挖掘出來,就可以變成對社會和生活有用的“活書”。實際上,這種理論在今天看來,實在算不上什么高深理論,“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就不同,這是現代解釋學的常識。可是,這一理論對沙里亞蒂來說,可能意味著一場方法論上的“革命”:只要我們對文字從一個新角度來把“隱性”意義挖掘出來,便可以把“消極的閑談資料和蒙蔽民智的工具”變成一種推動和造就“社會政治變革的工具”。沙里亞蒂對伊斯蘭的重新解釋,可以說從柏克這一“意義等級”中找到了理論依據。柏克的“意義等級”理論激發了沙里亞蒂的“概念嫁接”天賦,使他可以把穆斯林生活中常用的文字和語匯加以重新解釋,加以發揮,“從輕柔的催眠曲變成強大的電流沖擊波”
。伊朗什葉派穆斯林歷史記憶中久存的“順從”、“隨遇而安”、“宿命論”和“消極”的文字和概念,經過這種“意義等級”方法的改造,便可以重新煥發出生命力。沙里亞蒂回國后,從馬什哈德大學講授“伊斯蘭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把這一“理論”用于自己的“伊斯蘭文藝復興”事業。通過重新對傳統伊斯蘭概念深刻而激進的解釋,沙里亞蒂成功地激活了什葉派教義。當“一神教”、“多神教”、“宗教”、“創制”、“真主獨一”、“渴望”、“禱告”、“正義”、“隱遁”等這些宗教概念一旦被賦予了現代的、有變革傾向的社會政治內涵時,便可以成為青年知識分子的“有意義并且有用的概念”。當這些消極和被動的“意義”從傳統的伊斯蘭教中被消除后,這些概念自然會變成革命的電流和火花。沙里亞蒂對傳統宗教概念的激進解釋,并賦予其現代內容,從方法論上來講,柏克對他的啟發是很大的。
在法國,沙里亞蒂還接觸了一位對他產生很大影響的反殖民主義戰士、著名新聞記者法農。還在馬什哈德師范學校讀書時,沙里亞蒂就曾從父親那里聽到法農這個名字。法農的著作《全世界受苦的人》是整個“第三世界”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經典名著之一,1961年第一次出版時,由薩特親自為之作序。法農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文化批判”,給沙里亞蒂以極大啟發,也深深感動過沙里亞蒂。法農公開號召第三世界人民決不能模仿歐洲,絕不能消極被動地被歐洲人同化,要善于利用自己的民族文化,挖掘民族文化中最有價值的內容來激發和凝聚自己民族,再造一個連歐洲也創造不出的“新人”
。法農的一系列主張深深影響了沙里亞蒂對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態度和批判,這一點,后文有專門介紹。法農也強化了沙里亞蒂的信念,那就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必須依靠自己,深入研究自己的歷史文化傳統,尋找適當的、內在的元素和物質,然后在“新思想”和“新歷史”的基礎上創造一個“完美人”。在巴黎期間,沙里亞蒂和他的朋友們對法農的這本著作非常欣賞,彼此劃分任務,共同合作把這本書翻譯成波斯文。后來,這部集體成果在伊朗國內以沙里亞蒂的個人名義出版,轟動一時。據說,沙里亞蒂在法國期間曾獨立翻譯法農的另一本書《阿爾及利亞戰爭五年》,之后,他請法農為該書寫前言,但這件事最終沒有實現
。當然,沙里亞蒂與法農之間也有過書信往來,曾就伊斯蘭教在伊斯蘭世界的反殖民戰爭中的作用問題交流過看法
。根據沙里亞蒂的傳記作者研究,他在巴黎期間,與法農之間共有三封書信往來,在其中一封信中,法農曾對宗教在反殖民戰爭中所起到的“分裂性”作用感到遺憾。沙里亞蒂不同意法農認為宗教在反殖民主義斗爭中起消極作用的觀點,并說法農的無神論傾向影響了法農對宗教的看法。
至于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對沙里亞蒂的影響,那決不是用簡單的幾句話可以敘述清楚的。薩特對沙里亞蒂的影響不僅是思想上的,更是人生態度和性情上的。可以說,自由世界的薩特,在當時的伊朗思想界中,恐怕只有沙里亞蒂才算是得到了他的“真傳”。薩特的存在主義是沙里亞蒂思想的重要來源之一,直接影響了沙里亞蒂對很多重要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的看法。薩特的存在主義對“人的自由意志”的突出和強調,對“個人自由選擇”難題、選擇帶來的“責任和義務”、“個體獨一無二的選擇的普遍性”以及“個體的天生反抗權力”等一系列觀點和思想,都是沙里亞蒂的思想和言論中經常出現的命題。在巴黎的時候,沙里亞蒂就感受到薩特思想對全世界青年有著強有力的誘惑力,也非常欣賞薩特思想中蘊含的非凡沖擊力和推動變革的精神力量。薩特在20世紀60年代試圖把“馬克思主義”和“存在主義”加以調和,用激進的馬克思主義語言來表達政治觀點和立場,這對沙里亞蒂也產生了重要影響。不僅沙里亞蒂的所有作品普遍滲透著“存在主義”精神,而且他本人還多次在不同場合,從不同角度專門介紹“存在主義”。沙里亞蒂對傳統宗教概念的解釋、對馬克思主義忽視“人對歷史的反作用”的批評以及知識分子積極介入社會政治生活等問題的論述,處處滲透著薩特的“存在主義”的思想印痕。
沙里亞蒂在侯賽因宣教堂1973年11月被當局查封之前的最后一講就是專門對“存在主義”進行全面評述,他說:“當今,這個國家的每一個穆斯林所呼吸的思想空氣和文化空氣中,有著社會主義、存在主義和伊斯蘭教三足鼎立的思想成分。”
關于薩特的“存在主義”對沙里亞蒂思想到底產生了哪些影響,本書將在后面有關章節中予以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