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地雞毛(2)
- 這里曾經是漢朝3
- 月望東山
- 4959字
- 2015-10-19 10:24:30
但是,日子沒數夠幾根手指,卓文君就開始難受了。要知道,她可是富家之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冬有暖被,夏有涼果。好了,現在過的這是什么日子?滿眼空空。
用四川話來說,那就是,爬喲,啥都沒得。
卓文君終于明白:浪漫的愛情在沒有面包的現實面前,顯得多么蒼白脆弱。
那時,卓文君的一舉一動,無不收之眼里。但是,司馬相如什么都不說。
他能說什么?經濟權即話語權。既沒得經濟權,那就閉嘴不說吧。反正口吃,再多的解釋也是費勁吃力不討好。
最后,還是卓文君主動開口了。
她試探地對司馬相如說:“咱們這樣整天吃一頓沒一頓,也不是辦法。不如,咱們回我娘家去,叫我老哥贊助一下?”
卓文君此言一出,猶如纖纖玉指,撥動了司馬相如心中的那根細弦。事實上,他等的就是卓文君這句話。
有投資,就得有收成。現在,該是準備撒另外一張網的時候了。
于是,司馬相如假裝委屈地變賣坐騎,換得一些盤纏,和卓文君一起上路了。
當司馬相如再次站在臨邛的街頭時,心中感慨頗多。沒辦法,富貴逼人,回馬槍就算丟人,也只有認了。然而,馬上就有人給卓文君傳話來“你老殼氣都氣暈了,拋出話來說不認你這女兒了,你還回來干啥子喲?”
卓文君一愣,真的有這么嚴重嗎?
老殼,就是老爹的意思。事實是,卓文君家這個老殼真的很生氣,后果也是如街人所言。
怎么能叫他一個老東西吞下這口氣呢?本來好好地請你吃頓飯,沒想到酒足飯飽,竟然連人家的女兒都被你拐跑了。
這就叫賠了女兒又折錢。錢是小事,女兒也是小事。可問題是,他活了幾十年,頭一回當傻瓜,被人家算計了還要替人家數錢。他這張老臉,不想著換皮,以后還能出去見人嗎?
聽到老殼生氣,卓文君只有望家興嘆了。跑了大老遠的路,看來是白回了。
這時,司馬相如打破一貫沉默,只見他自信地對卓文君說道:“既然來了,就住下吧。你別多慮,沒過多久,包你家老殼出來認咱倆來。”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既然來都來了,就得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再回成都。不然,之前那一切都白做了。再者,司馬相如已經想好了度過這個生命寒冬的辦法。
他已經打算好了,準備將全身的盤纏拿出來,在臨邛開一間酒吧,自力更生。
用電影《梅蘭芳》里的一句臺詞來說,這就叫,輸了不丟人,怕了才丟人。
當然了,司馬相如身上這點錢,想開大點兒的酒吧,那是不可能的。為了節約成本,他們倆必須少雇幾個人,親自參加勞動。
事實上,司馬相如就算有余錢,也不會多雇人幫忙。他已經算計好了,卓王孫不是死要面子嗎?那就讓臨邛人看看他是怎么將老臉丟光的。
不久,酒吧開張,沒有鞭炮聲,也沒有剪彩的掌聲。一間陋房,幾張凳子,一對苦命夫妻,還有幾個跑腿的,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沖鋒了。卓文君站柜臺,負責收銀,司馬相如自當小二,忙里忙外。
一夜之間,臨邛又震動了。
臨邛人活了大半輩子,算是嘗到了什么叫眼福。漢朝天下第一大富豪的女兒,竟然自開小酒吧,還當了女服務員。于是,此話像風一下卷遍偌大的縣城,馬上就卷入了卓王孫的耳朵。
用氣人已經很難形容卓王孫此時的情緒了。用氣死人,似乎也不恰當了。最恰當的詞,那就是麻木。既然臉皮都被剝光了,還氣什么氣?
眼睛一閉,耳朵一塞,窗戶一關,再往床上一躺。天要下雨,女要受苦,就隨她去吧,就當作沒生過這個女兒不就得了。
從此,卓王孫閉門不出。任它外面風雨大作,或者就算天要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了。
然而,卓王孫想圖清靜,有人卻偏不讓他清靜。
這些人,當然就是卓家的親戚朋友。
他們紛紛登門替卓文君求情來了。這些人千嘴萬舌,說的都是一樣的道理:卓老啊,您家才有一男兩女,人也不算多吧。像您這種人家,錢財算個什么天大的事,建立和諧家庭,兒女安樂,才是您最操心的啊。再說了,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生米都煮成了熟飯,您就認了吧。再說了,司馬相如人也不賴呀。曾經,他可是跟隨過梁孝王,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物哪。相如才華橫溢,之所以窮,不過是一時之困啊。
還有啊,畢竟人家還是咱臨邛令的貴客,您打相如的左臉,不等于打臨邛令的右臉嗎?這樣吧,您老還是歇歇氣,將女兒大大方方迎回來,贈她財物,回成都老家過好日子,也免得您老天天耳根不清靜。牙好,胃口才好。女兒就是你的牙,女兒好了,你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好啊。
卓王孫先是一陣的沉默不語。良久,他搖頭嘆了一口氣,終于還是認了。
他是個生意人,生意人之間談判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不是得寸進尺,而是衡量雙方力量,從中間找到較為合理的籌碼。司馬相如的才華和王吉,就是他的籌碼。這兩件東西,終于讓卓王孫妥協了。
卓王孫差人喚女兒回來,一家人吃了一頓飯,然后宣布同意接納司馬相如為卓家女婿。
數日之辛酸,終于換得一張承認書。同時,卓王孫將家僮數百人分與女兒,賜錢百萬,又將嫁妝也補上,衣物無數。
卓王孫出手,又讓臨邛人開了眼界。司馬相如搖身一變,從地獄飛入天堂。
果然是人才啊。
東方朔和司馬相如,漢朝這兩名大文豪,一個癲狂,一個吃軟飯。他們的身上,似乎都印有悲劇性的人生弱點,讓后來諸多道德君子對他們口水不斷。
然而,在我看來,這都不是真實的他們。真實的他們,心里不全是裝著酒肉和女人。在他們的心里,還藏著一種無法抹殺的文人情懷。
這情懷就是——天下。
電影《梅蘭芳》里有一句經典臺詞,梅蘭芳夫人這樣對她的情敵孟小冬說道:梅蘭芳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他只屬于座兒。
套用此話,我們說,東方朔和司馬相如,不屬于女人,也不屬于劉徹,他們只屬于青史,他們生來就是要在中國歷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修房置田,成為富甲一方的暴發戶。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我們可以想象,當時漢朝多少人一邊在暗地里罵司馬相如無恥,一邊又在心里暗暗地夢想:有朝一日,如果我也像司馬相如一樣娶到一個富家女,那該多好啊。
僅就這一句話,可以看出多少人跟司馬相如就不是一個境界。
在我看來,人生之境,不應只看手段,重點看目的。如果目的正確,手段不過是工具,無須非議。釣到卓文君,只是司馬相如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終極目標。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物質為基礎,渴望再次騰躍,游說天下,笑傲江湖。
娶富家女,司馬相如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是最后一個。漢朝之張耳、陳平,無不都是靠富家女實現了江湖夢想。當然,這不僅是漢朝的特產,也不全是中國的特產。只能說,這是全人類的心理渴求。
法國作家司湯達《紅與黑》里的主角于連追逐夢想的過程,竟然和漢朝人有著驚人的相似。于連,出身卑微,貌不出眾。上帝送給他的只是一件常人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超強的記憶。于連的全家都是在森林里伐木為生,前后左右,人生皆茫茫。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必須闖出去。
擺在于連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穿上黑衣,皈依上帝;另外一條是,創造機會,結識貴婦,從而將他送往上流社會。于連上帝和貴婦兩手抓,結果,他終于實現了他所謂的夢想。同時,他也被他所謂的夢想毀滅了。
因為到了最后,于連發現:他不屬于上帝,也不屬于貴婦,更不屬于上流社會,他只屬于悲劇。
于連,就是為悲劇而生的。
司馬相如,當然不是為悲劇而生。在他之前,陳平之流為他創造了成功典范,他只需沿著前人的路走下去,前途必定光明。所以,他并未就娶得卓文君而沾沾自喜。他在等待。
等待遠方的呼喚。
司馬相如等待呼喚他的人,當然是劉徹。
劉徹除了喜歡打獵,進行野外體育鍛煉身體外,有時還喜歡文學。一個強健的國家,必須從一個強健的皇帝開始。一個強健的皇帝,必須從一個強健的身體開始。當然,除此之外,還必須有一個豐富而強健的靈魂。
文學詩賦,正是豐富劉徹靈魂,使之強健跳躍的那一道大餐。
有一天,劉徹讀書,恰好讀到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讀著讀著,他不禁搖頭嘆道,哎,如此天才,朕竟然不與他生在同一個時代。
劉徹以為,司馬相如是個死人,他讀的也是死人的文章。
那時,侍奉劉徹讀書的是一個狗監,名喚楊得意。狗監,就是管理獵犬的官員。楊得意,又恰是司馬相如老鄉。
當時,劉徹話音剛落,楊得意就接話說道:“陛下,您所讀的賦,正是臣老鄉司馬相如寫的,他還是一個大活人呢。”
劉徹一聽,又驚又喜。他當即說道,真有此事,請替我將他速速召來。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伯樂是買家,還必須碰上楊得意這等免費替人打廣告的好老鄉。當皇帝要召見司馬相如的消息傳回時,成都地震了。
當然,此地震,當然是假地震。司馬相如,你個龜兒子是不是祖墳冒青煙了哈。我想,這應該是成都人最想對司馬相如說的一句話。
前有卓文君,后有皇帝召見書。如果不是祖墳冒煙,憑司馬相如那點德行受寵于老天,鬼都不信。
不管怎么說,司馬相如終于可以出江湖了。
數數看,他憋在成都有多久了?憶往昔,梁孝王劉武之音容笑貌,禮待文人之景,似乎仍歷歷在目。啊,這時光,竟然總是給人一種夢幻感。但愿從此出成都,不再懷碎夢而歸。
司馬相如西出成都,來到長安。
21世紀的今天,許多文化人心中都有一個北京夢。為了追逐北京夢,多少人青春無悔,成了北漂一族。
唐朝之前,多少文人也是為了長安夢成了北漂一族。川地文人中,司馬相如之后,唐初之陳子昂懷兜千金,勇敢北漂,接著就是詩人李白。如今打造北京夢的,凝聚了多少外省人的汗水;往昔豐富長安文化的,正是這幫內心充滿活力和豪情的外鄉人。
美麗的長安城,我司馬相如又回來了。曾經,這座城市給司馬相如帶來的只是一個無味的郎官職。現在,就讓這不愉快的往事通通消失吧。人生就像翻山越嶺一樣,翻過了陰霾和淚水,后來就是陽光和鮮花。
那次,劉徹召見司馬相如,效果不錯,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劉徹認為司馬相如天才難得,值得欣賞。司馬相如認為劉徹慧眼識珠,實屬不易。
于是,劉徹當即封司馬相如為郎官,司馬相如也愿意留下替劉徹寫賦拍馬。
此情此景,猶如老鼠愛上了大米,倆人就此好上了。春風得意的司馬相如,仿佛看到,一個光輝燦爛的明天,正在向他熱烈招手!
三、好夢不長
唐蒙修路出事,劉徹想派司馬相如出馬,前往蜀地做通百姓思想工作,似乎是選對人了。
首先,司馬相如在西南夷之地名氣很大,說話管用;其次,司馬相如也很喜歡這份工作,以皇帝特使身份回鄉,那是多炫耀的一件事啊。
果然,司馬相如一到四川,調查事因,安慰勞工兄弟,譴責唐蒙幾句,當地人馬上就服軟了,也不準備造反了,該干嗎干嗎去了。
然而,民夫罷工了,不等于唐蒙罷工,司馬相如前腳才走,他后腳接著忙活。這家伙學精了,知道得罪了民夫,皇帝不高興了,轉而請求皇帝同意征調當地軍隊繼續修路。
不久,劉徹下詔,同意唐蒙調軍修路。于是乎,唐蒙調動了巴蜀之地的數萬人,夜以繼日、前仆后繼、不管生死地,一口氣就干了近三年。
總結唐蒙修路的那兩三年,道路沒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人,花的錢更是以億萬來計算。于是舉國上下,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全都不高興了,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
想想也是啊,那大把大把的錢,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愛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懸崖,悲痛啊。
然而錢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如果現在停工,那花出去的錢,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嗎?所謂的建設大西南的偉大計劃,那不前功盡棄泡湯了嗎?
修路,百姓不高興;停工,皇帝不愉快。怎么辦?
就在劉徹為此事苦惱而不得解脫時,發生了一件事,讓他更加堅定了內心的信念。
事情是這樣的:西南夷的邛都國及筰都國兩個國王,派使者到長安,主動表示愿為漢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須享受和南夷一樣的待遇,南夷享受的漢朝厚禮,他們一樣也不能少。
錢的事當然沒問題,可他們到底有幾分真情實意,劉徹心里是沒底。他想來想去,只好將西南夷專家司馬相如召來咨詢,看他怎么說。
司馬相如這樣回答道:“邛都國等西南夷諸國都挺靠近蜀地,打通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前秦曾經將它們納入國家版圖,設為郡縣。到了漢朝興起,卻將之廢棄,極其可惜。現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設置郡縣,其價值肯定超過南夷。”
司馬相如這番話,不由讓劉徹浮想聯翩:前朝大秦帝國都能將西南夷設為郡縣,為何我就不能設郡呢?況且唐蒙修路,是為了從軍事上借道夜郎,扼制南越,如果依司馬相如之計,打通西南要道,整個南越和西南夷,不就可以牢牢地被他捏在手里了嗎?
要打通西南,那他還得力排眾議,讓唐蒙繼續修路。想到這,劉徹馬上就給司馬相如布置了一道作業:修路的事唐蒙來辦,搞定西南夷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殊不知,派司馬相出使西南夷,正中他下懷。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肯定要升官了。果然,劉徹封司馬相如為中郎將,以皇帝特使身份持節訪問西南夷。
司馬相如此趟出使,用時下很流行的話來說,三個字:牛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