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只厚厚的牛皮紙信封(2)
- 烏克蘭拖拉機簡史
- (英)瑪琳娜·柳薇卡
- 4156字
- 2015-08-04 14:27:00
(哎呀,饒了我吧!)如今,對于這位瓦倫蒂娜,又是個懇求我的幫助的美麗女人。我怎么能夠路見不平,掉頭而去?”他開始講述他把她從何種恐怖中拯救出來的故事。有關烏克蘭社會的傳言是,商店里沒有食物。唯一的糧食是人們在自家地里種的——就像過去一個樣,人們說。烏克蘭貨幣已經跌到了谷底,而且每天還在繼續下跌。哈爾科夫(Kharkiv)爆發了霍亂。白喉正在席卷頓巴斯(Donbass)。在日托米爾(Zhitomir),一位婦女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歹徒攻擊,被切掉了手指,只為搶走她的金戒指。在切爾尼戈夫(Chernigov),切爾諾貝利周邊森林里的樹木遭到砍伐,被做成具有放射性的家具賣到了全國各地,于是人們在自己家中也會被輻射。在頓涅茨克(Donetsk),十四名礦工死于一場地下大爆炸。在敖德薩(Odessa),一個男人在火車站被捕,警察發現他的手提箱里有一塊鈾。在利沃夫(Lviv),有個年輕女子宣稱自己是基督再世,妖言惑眾說世界將會在六個月之后毀滅。比法律和秩序的外在崩塌更糟的是理智和道德原則的崩塌。一些人求助于古老的教堂,但更多的人求助于他們從西方引進的新興的幻想教堂,或是求助于占卜者、千年至福說、突發橫財的幻想、自我鞭笞者。誰都不知道該相信什么,或是相信誰。
“假如我能拯救哪怕一個人……”
“夠了,行行好吧!”我把抹布擲向他。濕淋淋的抹布落在他膝上,“爸爸,你在這里就沒讓自己陷入過意識形態的困境中嗎?瓦倫蒂娜和她的丈夫過去都是黨員。他們有權有勢,安逸富足。他們在共產主義體制下過得好好的。她要逃離的不是共產主義,而是資本主義。你是贊成資本主義的,不是嗎?”
“哦哦。”他撿起抹布,心不在焉地用它擦了擦額頭,“哦哦。”
我意識到,關于瓦倫蒂娜的這件事其實與意識形態毫不相干。“那么我們什么時候能有機會見見她?”
“等上完她那一班后,她會來這兒的,大約五點鐘。”我父親說,“我有東西要給她。”他伸手去拿放在餐柜上的一只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里面顯然塞著些文件。
“那么我何不乘機抽空去給你買東西?然后我們可以等她回來后一起喝茶。”興高采烈、通情達理的語氣。英國人的語氣。將我與所有的痛苦和瘋狂隔離開來。
在從超市回來的路上,我在瓦倫蒂娜工作的那家養老院外停下車。我母親臨死前曾在這家養老院里待過很短的一段時間,所以我知道這里的地形。我把車停在外面的路上,然后沒有走前門,而是繞到一側,從廚房的窗戶向里望去。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正在攪拌爐子上的什么東西。這是她嗎?廚房旁邊是餐廳,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正聚在那里喝茶。幾個神情厭倦的少年穿著充當圍裙的罩衫,推著坐在輪椅中的老人四處走動著。還有一些人拿著裝有食物的盤子,但他們離得太遠,看不清楚。現在,一些人正從前門出來,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們是工作人員還是來探望老人的親屬?無論如何,我在找什么?我在找某個像我父親描述的人——一個金發碧眼、胸脯豐滿的美婦人。這里沒人像她。
我到家時,父親正處于痛苦狀態中。她打電話來說,她不來了。她要直接回家。明天她要回烏克蘭。他必須在她走之前見見她。他必須把禮物給她。
那個信封沒有封口,從我坐的地方,我可以看到那里面有幾張紙,紙上是同樣難以辨認的筆跡,還有一些鈔票。我看不出有多少。我騰地火了起來。我的眼前一片血紅。
“爸爸,你為什么要給她錢?你的養老金都不夠養活你自己。”
“娜杰日達,這絕對不關你的事。為什么你對我處理我自己的錢這么不安呢?你是覺得沒有錢留給你了吧,啊?”
“你就看不出她在騙你嗎,爸爸?我覺得我應該叫警察。”他屏住了呼吸。他怕警察,怕當地市政廳,就連每天都會在前門露面的那個穿制服的郵差他都怕。我把他嚇住了。“娜杰日達,你為什么這么冷酷?我怎么養了這么個鐵石心腸的怪物?從我家里滾出去。我再也不想(他說的是‘向’)見到你了。你不是我女兒!”他猛地咳嗽起來。他的瞳孔在放大。他的嘴唇上掛著幾滴口水。
“哎喲,別再演戲了,爸爸。你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你還記得嗎?那時我還是個學生,你認為我太過左傾了。”
“就連列寧也寫道:左派共產主義是幼稚的。”(咳嗽咳嗽。)
“幼稚病。”
“你說我是托洛茨基分子。你說‘從我家里滾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可是,瞧啊,我還在這兒。還在忍受你的胡言亂語。”
“你過去就是托洛茨基分子。你們所有那些個打著愚蠢旗幟和橫幅的學生革命者。你知道托洛茨基干了什么?你知道他殺了多少人?用的是什么手段?你知道嗎?托洛茨基是個怪物,比列寧還壞。比薇拉還壞。”
“爸爸,就算我是托洛茨基分子——順便說一句,我并不是的——你這么對自己女兒說話也是不好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那種傷害所帶來的震驚——在那之前,我一直相信父母的愛是無條件的。但它其實與政治無關,它關乎意愿——他的意愿與我的完全相背:他身為父親對我發號施令的權利。
邁克出來做和事佬了。
“得了,尼古拉,我肯定你不是那個意思。得了,娜杰日達,沒必要再翻舊賬啦。你倆都坐下來,讓我們談談這事。”
他擅長此道。
我父親坐下來。他的身體在哆嗦,他的牙關緊咬。我從兒童時代就記得這副模樣,我真想給他一拳,或是遠遠地逃開。
“尼古拉,我覺得娜杰日達有一點說到了點子上。幫她來英國是一回事,但如果她向你要錢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是給她買票的錢。假如她要回來,她就得有錢買票。”
“但假如她真的在乎你的話,在她走之前,她就會來看你,不是嗎?她會想來跟你告別。”邁克說。
我一言不發。我置身事外。讓這個傻老頭兒下地獄去吧。
“喔。也許是這樣。”我父親顯得很不安。不錯。讓他不安好了。“我是說,你被她所吸引,這可以理解,尼古拉。”邁克說,(這是什么話?可以理解?過后我們得談談這事。)“但我認為有點令人懷疑的是,假如她真的想嫁給你的話,她為什么不想見你的任何家人?”
“喔。”我父親沒有像對我那樣與邁克爭執。邁克是個男人,因此必須報以尊重。
“她不是一直在工作嗎,她掙的錢是怎么用的?用那些錢買票應該足夠了。”
“她有債要還。假如我不給她買票的錢,也許她就再也不回來了。”他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還有我寫給她的幾首詩。我想讓她讀一下。”我意識到,而且邁克也同時意識到,他徹底墜入了愛河。這個愚蠢的大傻瓜。
“那么,她在彼得伯勒住在哪里?”邁克問,“也許我們可以去拜訪她。”他現在像我一樣擔心起來。也許還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們擠進汽車,我們全部三個人。父親穿上了他最好的外套,將牛皮信封塞進里面的貼胸口袋里。他指引我們來到市中心附近的一些紅磚排屋旁的狹窄街道上。我們在一棟房子外停下車,這房子有個三柱門,一條凹凸不平的瀝青石子路通向門口。我父親一閃身就下了車,急匆匆地順著小徑走去,把信封緊緊抓在身前。
我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會兒。他看上去是那么衰老,腰彎得那么厲害,步態是那么蹣跚,這讓我大為震驚。但他的眼神明亮激動。他按響了門鈴。沒有人回應。他再按門鈴。然后再按了一次。然后再按。一次比一次時間長。過了好一會兒,隨著一聲刺耳的響聲,一扇上下推拉窗打開了。我父親滿懷渴望地抬頭望去。他舉起了那個信封。他的手在顫抖。我們都屏住了呼吸,期望看到一位長著碩乳的美麗的金發女郎,但是,從窗子里伸出來的是個男人的腦袋。他四十來歲,毛茸茸的褐色頭發,穿著白襯衫,領口敞開著。
“滾開,行嗎?給我滾開!”
我父親一言不發。他用顫抖的手送出那只信封。那個褐色頭發的男人睬都不睬那信封一眼。
“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惹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嗎?先是律師的信,然后在她上班時糾纏她,現在又跟到家里來了。你讓她很不安。現在馬上給我滾,別來打擾她!”他惡狠狠地關上了窗子。我父親似乎在原地縮成了一個小點。邁克攬住他的肩,把他領回汽車邊。我們回到家時,他還幾乎無法說話。邁克說:“我覺得你從那里逃出來真是幸運,尼古拉。你何不明天把錢再存回銀行,然后忘掉她呢。”
我父親木然地點點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蠢到家了?”他問邁克。“不,不,”邁克說,“任何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都會失去理智。”
他捕捉到我的眼睛,于是向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父親略微高興了一點兒。他的大丈夫氣沒有受損。“那么,我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了。你說得很對。”現在,天色已晚。我們告過別,準備長途駕車回劍橋去。當我們正往外走時,電話鈴響了,我們聽到我父親用烏克蘭語在交談。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他的語調讓我有些懷疑——一種躊躇的、溫和的語調。我想我該停下來,聽一聽,干涉一下,但我累了,我想回家。
“你知道那信封里有多少錢嗎?”邁克問。
我們行駛在暮色中,離家還有一半的路程,一面討論著當天的事情。
“我看到有一疊很厚的鈔票。也許有一百英鎊,我猜。”
“我碰巧注意到最上面的鈔票是一張五十英鎊的。如果你到銀行去取錢,他們通常不會給你五十英鎊的鈔票。他們給你十英鎊或二十英鎊的。除非你要取很多錢。”道路曲折,他因全神貫注而皺著眉頭,“我想也許我們得弄清楚。”他一個急剎車,將車停在一個村莊的紅色電話亭外。我看到他摸索硬幣,撥號,交談,往電話機里填硬幣,繼續交談。然后他回到車上。
“一千八百英鎊。”
“什么?”
“在信封里。一千八百英鎊。可憐的老家伙。”
“可憐的老傻瓜。那一定是他全部的存款。”
“很顯然瓦倫蒂娜給他打了電話,試圖讓他把錢存進她的戶頭。”
“那么她對讀他的詩歌沒什么興趣嘍?”(哈哈。)
“他說他明天會把錢重新存進銀行。”我們繼續往前開。這是周日的傍晚,路上看不到其他車輛。夜幕現在已經降臨,太陽隱沒到了云層后面,幾道夕陽的余暉發出奇異的光芒,橫過天際。我們將車窗搖下,鄉村的味道撲面而來——山楂樹、峨參、青貯飼料。
我們到家時已大約十點。邁克又給我父親打了個電話。我從電話分機上聽著他們的交談。
“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安全到家了,尼古拉。你確定明天能去銀行嗎?一想到你把那么多錢放在家里過夜,我就很不安。你能把它放在其他安全些的地方嗎?”
“是的……不……”我父親被弄得焦慮不安起來,“假如我干脆把它給了她呢?”
“尼古拉,我認為那不是個好主意。我覺得你應該把它存進銀行,就像你說過的那樣。”
“可是如果這樣做太晚了呢?假如我已經給了她呢?”
“你什么時候給她的?”
“明天。”他有點迷糊,口齒也變得不清起來,“明天。今天。這有什么關系?”
“堅持住,尼古拉。一定要堅持住。”
邁克穿上外套,抓起車鑰匙。他看上去極其疲倦。第二天凌晨,他拿著信封回到家,將那一千八百英鎊安全地放在抽屜里他的襪子下面,準備明天拿去銀行。我不知道那些詩歌的下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