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童年往事 & 夢(1)
- 青春是一本倉促的書,我們流著淚一讀再讀
- 付娟
- 4902字
- 2016-01-13 10:15:06
其實,我不知道該如何寫起。
很多故事在開頭的部分寫的都是初見,“我第一次見到某某某,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風很輕,云很淡”云云。
我卻不能這樣寫,我與她當然也有初見,可那場景估計只有我們的媽媽才能記得。她皺著小臉光著腚呱呱墜地的時候我才幾個月大,只能說我的記憶中一直有她的存在。從我記事開始,我們就活在彼此的生活里。
我跟童顏出生在皖南的一個小山城里。
縣志上對家鄉的評價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我對它的評價卻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也許,你認為我愛不愛我的家鄉,跟我要說的故事毫無關系。可我認為,一個人的成長歷程跟他(她)的出身其實很有關系。有些東西從你一出生就決定了,仿佛命運的紐帶。
比如,我們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愛錢,都虛榮,都大呼小叫,都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不會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我沒說全部,我說大部分。
表妹童顏是我大舅舅的女兒,我們同歲,都是一九八四年出生,都屬鼠。
在二十八年前,與我們同年的孩子大多數都叫什么娟什么偉,“童顏”這樣悅耳的名字,必然是文化人起的。
大舅舅算是我們地方上的文化人,他在縣重點中學里當語文老師,人長得帥,言談舉止也溫文爾雅,年輕時是縣城姑娘們爭相追逐的目標。若不是這樣,我的大舅媽又怎么會看上他?大舅媽是上海的下放知青,人長得漂亮,穿著講究。在我記憶里,她那張清秀的臉上總是妝容精致,脖子上一根銀白的項鏈,不知道是白金還是銀質,惹眼得很。
在我媽還穿著的確良和老式布鞋的時候,我的舅媽就讓她在上海混得越來越好的父母兄姐們頻頻寄來茉莉香水和永芳珍珠膏,把自己打扮得跟名媛一樣了。在我光著屁股跟男孩們在沙土堆里玩成泥巴猴兒的時候,我的表妹童顏卻穿上了粉嫩的公主裙紅皮鞋,并且還從她外公外婆那里得到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在八十年代的皖南山區,小提琴是多么高雅奢侈的玩意兒啊!那把小提琴一直伴隨著童顏長大,但她甚至連一個音符也拉不出來,因為當年我舅媽找遍了縣城,也沒找到會教小提琴的老師。
直到現在,我都相信,童顏內心仍然以她的父母為榮——即使父母離開她已經很多年——畢竟在她童年的時候,她的父母給予了她太多的記憶。都說窮養兒子富養女,在童顏人生的前十年,她扎扎實實地被富養著,所以,她應該選擇記住父母給予她的幸福。
在童顏十歲的時候,我的大舅舅去世了。之后不久,大舅媽選擇離開縣城回上海——當時舅媽的父母兄姐在上海已經混得相當可以了。本來這次舅媽的遷移應該給童顏帶來更美好的未來,不知道為什么,大舅媽卻鬼使神差地丟下了童顏。
舅媽只帶走了兒子——童年。不知下了多大的狠心,她既不回來看童顏,也不寫信,只在每月五日從上海寄一張匯款單給我外婆,沒有只言片語。一直到童顏上初中,匯款改成從美國寄來,依然沒有只言片語。后來我們才知道,大舅媽帶著我的表弟童年移民了。
其實,在我看來,童顏未必比我不幸。
我從出生就沒見過我老爹,我媽再婚時我才兩歲,一直跟外婆住,而她十歲才搬來。家里的親戚們卻更同情憐惜童顏,與她說話都是柔聲細語小心翼翼,背后談論起她則唉聲嘆氣。
也許,人們更關注的是一種落差而非狀態,顯然我一直不幸比她突然不幸要幸運得多。所以,在我與她之間,外婆更寵童顏。
外婆住在我媽單位分的兩間房里,老式舊樓一共三層,每層七八戶人,不像現在的公寓一層才兩三戶。唯一的公共廁所在一樓后巷,條件好的都自己裝了衛生間,公廁用的人少,時間長了就沒人打掃。我們要上廁所,必須經過一根常年往下排污水糞水的粗大的下水管道。而且,去蹲坑兒就跟過河似的,腳踏著幾塊磚頭蹚過滿地的糞,才能把屎拉進糞堆。
于是,童顏就堅決不上廁所,新陳代謝需常年在房間里的馬桶上解決。外婆依她的理由,就是她家原本可是有衛生間的,自然上不慣這樣的公廁,她看著滿地的糞是要吐的。其實,看著滿地新新舊舊黑黑黃黃壯觀耀眼的糞,我也想吐啊!但我命不好,即使在夜里我也必須打手電筒下樓去公廁。另外,我還肩負著倒童顏馬桶的重任。開始的時候,我只要倒在走廊水池下水道里,用一根鐵絲把屎攪和碎了用水沖走就好,誰知運氣不好堵了幾次,后來就必須下樓去倒了。所以,我現在偶爾夢回童年舊事,還常常夢到自己提著小馬桶穿過舊巷蹚過糞河的情景。
我就這么給她倒馬桶倒了五年,一直到我們初中畢業,我去市里上重點高中,她去縣郊上職業技術學院,這項偉大的工作才算結束。其實在我內心,我覺得應該童顏給我倒馬桶才對——雖然我比她大幾個月,但事實證明她更成熟。若以月經初潮作為小女孩成為大女孩的標志,她在我之前。若以破處作為女孩成為女人的標志,她還在我之前。
她的月經在我們十四歲某個冬日周末的早晨洶涌而至。當時,外婆出門買菜去了,我倆躲在被窩里聊天,聊了一會兒童顏起床噓噓。她坐在小馬桶上稀里嘩啦地撒尿,一切如常,直到她起身提褲子的時候才“哇”的一聲哭了,嚇得我半死。
我說:“童顏,你怎么了?”
她問:“童娟,怎么辦?”
這時,我也顧不上暖和了,穿著棉毛衫棉毛褲跳下床,一邊在床下找拖鞋一邊問:“什么怎么辦?你怎么了?”
她說:“要死了,我在流血。”
我一聽“血”這個字,頓時覺得非同小可,愣在那里,不知怎么辦才好。
她一看我也不知所措,哭得更兇了。
其實,我也就不知所措了兩三分鐘,之后便匆忙從床頭木箱子里拿了一沓新的衛生紙,折整齊后拿給她。
我故作老練地說:“你先墊在褲子上,上床來焐著,等家婆回來再說。天怪冷的,我們都別凍著。”
然后,我就淡定地回了被窩。她一看我神態自若,立馬也坦然了。按我說的,墊了衛生紙,她就爬上床來和我繼續聊天。
我們確實在那一天發覺自己長大了。外婆回來后,給我們說了很多這方面的保健知識,還不停地強調:“好了,你們來月經了,你們是大姑娘了,以后要愛自己愛別人,懂嗎?”
我們都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點頭之后,我又搖頭,說:“家婆奶奶,我又沒來月經。”
外婆摸摸我的頭:“你是她姐姐,她長大了,也就是你長大了。這幾天你監督她不要吃涼的,不要跑跑跳跳。”
我說:“知道。”
其實,我的初潮比她遲了差不多一年。等我真來的時候,我差不多成這方面的專家了,來這玩意兒時什么事不該干,我比其他任何女同學都明白。
童顏的初潮是在我面前來的,她的初夜可不是在我面前來的。2001年我已經考到北京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念書了,而她則在合肥藝校讀大專表導專業。我們之間保持著書信往來,說保持不如說是童顏單方面的維持,她的來信多,我的回信少。
在大一下學期的一天,她在給我的第三封來信中含蓄地跟我匯報了她的初夜,這封信我至今還保留著。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童娟,你好嗎?
昨夜夢見我們初中時在學校池塘邊拾梨花的場景,才發現我已經太久沒見你,都快想不起你的樣子了。我之前寫了兩封信給你,你一直沒回,也不知你是否收到。
你去北京上大學,我還是從姑姑口中得知的。這兩年我們來往得少,都疏遠了。我現在也出來念書了,在合肥藝校。我交際能力不太好,沒什么朋友,更吃不慣這里的菜。總之,我不喜歡這個城市。夾在一群陌生人里,真是噩夢!我學的這個專業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可惜我只能考上藝校。其實我從沒做過什么明星夢,你了解我是沒什么理想的人吧?有書念嘛,對奶奶有個交代,得過且過罷了。
我想跟你說我談戀愛了,他是個南方來的男生,在海邊長大的,叫王海。他長得還行,不太愛干凈,我總覺得他身上有股子魚腥味。他沒錢,有時候還讓我給他錢去上網打游戲什么的,沒意思!你肯定要問我圖什么吧?我太寂寞了!你肯定體會不到這種寂寞。
合肥的天氣真詭異,昨天早上風和日麗,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他帶我去城郊的水庫釣魚。誰知中午風起,一會兒雨就來了。不是那種小小的雨,整個天都灰蒙蒙的,雨瓢潑地下。我們去了鄰近的一個農家旅社里躲雨,自然地就睡在一起了。完事后,發現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又是風和日麗的好景象,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我想,也許根本沒下過雨。
不知你談戀愛了沒有,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回信給我說說唄!我的信寫得有點兒亂,可你聰明,準能看明白吧?其實,我最想說的是,我挺想你的,真的。
犯困,寫不下去了,暫時這么多吧。如果你收到,請給我點兒回音。我猜你過得很好,但想了解好多細節是怎樣的。
順祝一切更好!
童顏
如果當時我能預見這封信將改變童顏的一生,我打死也不敢把牛皮往炸了吹啊!要不怎么都說這世上后悔藥難買呢!回信寄出去的第二個月,我就奉母親電話里的命令,在大學門口迎接拎著巨大行李箱,自主退學立志北漂的純情而又愚蠢的女青年童顏。和她同來的,竟然還有那個魚腥男王海!
我在前文中沒有細致描寫過我表妹童顏的長相,只略略提了一下她很美貌。她長得漂亮我從小就意識到了,但那次在大學門口重逢,她還是著實讓我驚艷了一把。幾年沒見,她的美麗已進化得濃墨重彩。十八歲的童顏還沒學會化妝,她的面龐除了蒼白之外幾乎沒有瑕疵。而在時尚重過健康的年月,臉色蒼白也算不上瑕疵吧?她的眉眼細長,眼珠子天生碧色,有種異域風情。別看我考到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念書,而她留在合肥,但人家可比我時尚多了,過腰的漆黑頭發燙得蓬蓬松松,黑色小斗篷上衣,大紅色燈籠褲,很潮。像某位時尚達人說的,“時尚是與生俱來的基因,時尚是骨子里的天性”,這話我還是挺同意的。我穿著白色T恤,馬海毛開衫,直筒牛仔褲,反正一派典型歪瓜裂棗學生妹的孬樣兒。而對面男的一米八五,女的一米七五,兩個打扮入時的大高個兒站在校門口等我,跟明星似的。
見到他們的那一刻,我立馬把炫耀的心拋到了九霄云外。她身邊就站著時常浮現在我想象中的魚腥男,而且長得還不賴。我真是死的心都有!
她沖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喊了我一聲:“童娟。”
我面無表情地問:“你怎么上北京來了?”
她說:“在合肥沒意思唄。”
我說:“你不上學啦?”
她點點頭:“我那個學上不上也就那么回事兒。”
我指指旁邊的哥們兒問:“這個是你信中提到的王海嗎?”
她笑:“你真聰明!”
我把他倆安頓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地下旅館里,論天算應該是三十塊錢一晚上。我好說歹說給了老板五百塊錢,說好了先住一個月。北京住宿貴,北方城市的地下旅館不像南方的地下室環境那么糟,收拾干凈了就能住得很舒服。那時候,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就七百塊錢,在同學里還算條件不錯的,我實在沒錢去給她租什么一居室、兩居室的房子。童顏也沒表現出不滿意,和王海兩個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不緊不慢地把日用品拿出來擺好,就跟要在這里安營扎寨成家立戶似的。我看他們那樣子,心里真的一點兒底都沒有。
我問:“你們就準備在北京混了?”
他倆異口同聲地說:“是。”態度挺堅定的。
我問:“那有什么具體的打算嗎?”
童顏說:“我們休息幾天就出去找工作。”
我問:“找什么工作?”
童顏答道:“現在哪兒能想到那么多啊!你不是說北京城市大機會多嗎,只要我們肯努力,還能餓死不成?”
王海說:“她收到信后就動員我來投奔你了,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我顯然被“投奔”這兩個字嚇著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斟酌了片刻,我才說:“童顏,我看你們還是回去上學吧,等畢業了再來也不遲啊。我現在自己也在念書,來北京才一年不到,路都沒認識幾條,照顧不了你們多少。”
童顏笑說:“童娟,你放心吧!我肯定能養活自己,等我掙了錢就把住宿費還你。”
我看勸不動她,不如就問點兒實際的:“你們身上帶了多少錢?”
她說:“一千五,我把奶奶給我在合肥上學的生活費都帶來了。”
我點點頭:“那夠生活一陣兒,你省著點兒花。”
她說:“好。”
我那久違的大舅媽每個月寄給外婆的錢并不多,外婆還想存起來一些留著日后給童顏做嫁妝,所以她們的生活一直緊緊巴巴。我猜想大舅媽應該過得不錯,像她那樣虛榮講究的女人,肯定不會允許生活差到哪兒去吧。我實在搞不懂她在撫養童顏這件事上抱的什么心態,要不你就干脆別認她,當沒生過這個女兒不就完了?要不你就善待她,關心關心她的生活,每個月不痛不癢地寄點兒兌換成人民幣都說不上寬裕的生活費來,算是怎么回事兒?
我決定安排童顏和王海在我學校的食堂吃飯,我們學校采取的是當時高校通行的“一卡通”模式,就是給你一張感應卡,你每個月去充值,吃飯、打水、洗澡都用這張卡,甚至能在學校超市購物。各部門都是認卡不認人,一張卡能打好幾份飯,只要卡里錢夠就行。學校食堂總比外面的小店干凈實惠,對我的提議,童顏和王海都舉雙手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