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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 死者的眼睛
  • 余以鍵
  • 4939字
  • 2015-10-23 11:15:46

想到這有可能真是預兆,我心里就堵得發慌。我、醫生、護士都知道大多數白血病人的結局,可我的表弟才17歲呀,難道他真的要早早趕去與死去的媽媽、爸爸聚會嗎?他們分別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開著小車,沒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足足有五輛車撞在了一起。當晚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車禍現場時,我認出了那個我熟悉的車牌,我驚呆了,手腳發麻,臉上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我抓起電話撥到交管局事故處理大隊,然后暈乎乎地趕到醫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著他。接著我去了太平間,看到了已撒手歸西的表弟的父母。我發誓要照看好表弟,讓他平安、幸福。

命運對人有時是太殘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為表弟祈禱。宋青也說,她作為護士進醫院以來,對死亡已見慣不驚了,但我表弟的身世還是使她震驚。這不公平,她說,不公平,上帝不該這樣安排。

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寫進這部小說的,我只愿永遠忘掉這段經歷,忘掉癌癥病區的痛苦、呻吟和絕望,不再常對人存在的一切發出虛幻的疑問。如果不是在守護我表弟的漫長日夜里發生了如此多的神秘莫測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件,我這部小說就沒有任何寫作的必要了。

現在,當我要重新敘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頭腦并不比待在醫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我看見手術室,紀醫生戴著手套的手上沾著血跡;我看見宋青的大口罩,上沿的一雙專注的眼睛透出莊嚴之美。人只有鎮靜地參與一場生死搏斗時,才有如此莊嚴的眼神。我表弟說過,宋青護士守在他身邊時,他感到平靜。

04.

嚴格地說,紀成醫生迷戀上酒,是從去年夏天開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見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發生的。對于一個人來說,那就成了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紀醫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樓的最高一層,七樓,將鑰匙插進鎖孔,旋轉,門開了。他輕手輕腳走向臥室,平時他都這樣,輕輕地走到床邊,妻子董雪還在熟睡,她的一條光潔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有跳過很多年舞蹈的女人才有這樣美的手臂。通常,他會俯下身去,在這手臂上親吻一會兒,董雪就會醒來,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會迷迷糊糊地說,同時半坐起來,替他脫長外套。他會看見她睡衣也沒有穿,這使他陡生欲望。

這就是紀醫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早晨。可是這一天,當他輕輕走進臥室的時候,一張整整潔潔、空空蕩蕩的大床讓他吃了一驚。

妻子是昨夜沒回家,還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處看了看,沒有她回過家的跡象。他走進衛生間,妻子的洗臉毛巾是干的,這證明她昨夜沒回來過。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給安排的。董雪的原單位是市歌舞團,這么多年來,這公有體制的歌舞團是完全癱瘓了,人員都閑著,每月發三百多元工資。結婚以后,董雪堅持要找點事做,紀醫生便通過關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沒回家過夜,這在董雪是從未發生過的事。紀醫生猛地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突然,連接臥室的陽臺門砰地響了一聲。他走過去看,是通向陽臺的門沒插上,風將它吹開又碰過來了。

他站到陽臺上,太陽已經出來了,街上滿是車流和人流,幾個上學的小學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戲。

董雪就這樣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開始,他還不敢相信事情有這樣嚴重。他給美容院去電話,電話那端說,董雪昨天下午5點50分下的班,她說先去逛逛商場,買瓶洗發液就回家。他又將電話打給她的妹妹董楓,董楓說姐姐沒去過她家。他接著將電話打給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們沒見到董雪”。

這可能嗎?一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沒有任何留言,這說明她遇上了突發的不可抗拒的事件。紀醫生報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認真地作著筆錄。警官非常職業地詳細詢問了他倆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異常嗎?沒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來還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時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應答了一聲。警官詢問了他倆的感情。很好,紀醫生真的感覺很好,結婚快五年了,沒要孩子,可那是他們共同決定的。警官再次詢問,坦率地講,你妻子有外遇嗎?或者你發現過外遇的苗頭嗎?紀醫生惱怒了,沒有!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這樣懷疑對她不公平。警官無動于衷,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工作需要。這樣吧,先備個案在這里,你等幾天,說不定妻子就回來了。

就這樣,一年多時間過去了,董雪杳無音信。警官說,我們也沒有任何線索。這樣吧,再等上一段時間,就可按死亡注銷了。

死亡?紀醫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啊!有遺體作證,有骨灰保留,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難以接受的是人的失蹤,這種消失給人間留下巨大的陰影。如果最終不露出謎底,這陰影至少會罩上一百年。

其實,人死后是最美的。紀醫生有時會在值班室這樣說,你看人死后的臉,蒼白,有的會有一點殘留的痛苦,但已經很淡很淡,無足輕重了。這就叫解脫,解脫了才有大寧靜,大寧靜才美,不是嗎?

宋青皺了皺眉頭。她感到紀醫生自妻子失蹤以后就變得怪怪的。醫院里私下對此事有很多議論,有的說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的,私奔了;有的說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場時被人弄了麻醉藥被綁架走了;還有人說,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發生這種事。另一種說法,是醫院的藥劑師,那個瘦瘦的張老頭悄悄給宋青講的,他說,我懷疑是紀醫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個人還不容易嗎?哼哼,紀醫生,什么辦法都會,高明呀!我隨便說說,你可不能對外亂講呀!宋青聽得毛骨悚然,但她并不相信這種說法。

無論如何,這件事讓宋青無法猜測。在值班室面對紀醫生的時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時總想給他點什么幫助,比如“我幫你去食堂打飯啦”之類。紀醫生有時也像忘掉了這件事,甚至偶爾也會說一兩句玩笑話。有一次,他就問宋青,你說我們醫院里,誰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沒答上,紀醫生說,是守太平間的李老頭,每頓要吃半斤飯。為什么?他是怕死后餓著了,先吃些來墊底。

這話讓宋青大笑。不過也怪可憐的,據說李老頭最早是這醫院留下的一個孤兒,后來就在院里做清潔工,再后來,就守上了太平間。這是一個矮個子的小老頭,一整天也不會說上三句話。有時宋青在樓下遇見他,只見他盯著地面走路,像是要數清地面的磚石似的。秦麗死后,宋青帶她的家屬去太平間,李老頭已經睡了,披了件衣服出來,用下巴對太平間的門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感到這老頭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誰也用不著找他。

但是,小梅給她講的一件事卻使她感到意外。小梅說,董雪失蹤前的一天,她看見董雪從太平間的那座四合院里出來,手上拿著一根鐵鉤。小梅問,董姐,拿鐵鉤干什么?董雪說,家里的下水管堵住了。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與董雪也有不少接觸,紀醫生還請她們幾個護士去家里吃過飯,是在紀醫生的生日時。她知道董雪是個膽小的人,因為董雪曾說你們護士真膽大,人死了竟敢去給他翻身。照理說,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于去向李老頭借鐵鉤,因為那得去太平間,誰愿意呢?

宋青想將此事給紀醫生講,但又覺這與董雪的失蹤毫無關系,也就忍住了口。別把紀醫生的心緒搞得太亂了,畢竟,自董雪失蹤以后,誰要提起這事,紀醫生都會又難過一場。

05.

本來,對這醫院發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處之的,至少不會被深深地卷入進去。因為盡管某種好奇心可以驅使我去窺視一些東西,但如果有危險,人是會立即退縮的。糟糕的是,后來發生的一切,讓我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而難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應了宋青護士的一個要求,而答應她,又是由于我考慮到表弟的健康。

這一切怎么說呢?請試想一個高中男生,一個17歲的少年,由于靦腆等原因,在學校里連班上的女生名字也叫不出幾個,接著又失去了母親,現在又孤單地躺在了這病床上,這時,一個溫柔的女護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或者從他的腋下取出體溫計,并且,每天要給他打針。他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將褲子褪到臀部時羞得滿臉通紅。這些,護士都感覺到了,羞怯的男孩總是讓女人心疼。宋青對表弟的照顧更加細致,沒事的時候,她會坐在表弟的床邊給他讀報紙,或者,削上一個蘋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進病房時,正看見表弟在俯身吻著床沿的床單,那是宋青剛坐過的地方。見我進來,表弟慌亂地抬起頭。我裝著沒看見什么。

我的感受很復雜。如果說,表弟在這世上的時間確實不多了,我愿意他充分擁有這一段奇異的情感。這,也許能讓他在離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時,我對宋青深懷感激。看著這個20歲的姑娘像小母親一樣呵護我的表弟,我對女性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當宋青對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時候,叫我不要睡覺陪著她的時候,我便爽快地答應了。在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后,見表弟已經熟睡,也就在他旁邊的空床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這一要求我必須答應,因為在深夜的走廊上連續出現的白臉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潰。

我的深夜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坐在值班室里,和醫生護士們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時候,我便跟著她,走過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彎,再往前走。

有一天后半夜,一種聲音使我們在走廊上停下了腳步。宋青臉色緊張地望著我說,你聽,什么聲音?一縷綿延不絕的女人哭聲,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后半夜,整座醫院都睡著了,只有偶爾從某間病房傳出一兩聲呻吟,然后又是寂靜。這女人的哭聲很細、很弱,但一種悲痛欲絕的感覺仍很強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覺到她在發抖。我說別怕,同時豎起耳朵,竭力想弄明白這哭聲來自哪個方向。前邊?后邊?都像是。這是一種方向不明的哭聲,它順著走廊游蕩,它攀緣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無,但肯定存在。

宋青顫抖著說,是白臉女人在哭。我說別瞎想。話雖這樣說,我的心卻不爭氣地咚咚加速跳了起來。但我竭力讓自己鎮靜下來,我將她快步送回值班室,并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你待在這里,我去各處看看,我會知道是誰在哭的。

我的這一勇氣來得很突然。也許,面對一個孤立無援的女性時,男性這種動物似的勇猛勁就上來了。我不幸就犯了這種毛病,我一定要去探個究竟。后半夜,醫院,白臉女人,奇怪的哭聲,我要將什么都弄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棒極了。

我從走廊深處走出,腳步很響地往前走。拐過彎,左右兩邊都是病房。走廊上空無一人,所有的病房門都關閉著。頭上的吸頂燈將我的影子投在腳下,回頭望望,身后也有一條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燈給我拉出來的倒影。

往前走的時候,我時不時回頭望望,這是不是夜行者的習慣我不清楚,但我想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舉動,因為一般說來,認為危險來自后面也許是人在進化中留下的遺傳信號。

然而,我錯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見一個人影,這影子一閃身進了旁邊的病房,但沒有開門關門的聲音。

我鼓足勇氣趕了過去,看見這間病房的門半掩著,門上的編號是14,也就是23床秦麗所在的病房。房里開著燈,但沒有一點兒聲音。

我將門推開了一點,伸進半個腦袋向里張望。

兩張病床上都睡著人,我知道是秦麗和另一個老太婆。看樣子,兩人都睡得很熟,整個房里沒有第三個人了。

那么,剛才是誰溜進了這間病房?我輕輕地將門帶上。這事我一直沒弄清楚,直到秦麗在七天后死去,我還是沒能想明白。

走廊上悄無聲息。方向不明的哭聲仍在空氣中隱隱約約地飄蕩。我走到了走廊盡頭,拐個彎,這里寬了一些。電梯門冰冷地關閉著,我正猶豫地想需不需要乘電梯到樓下去透透氣,突然,電梯上行的指示燈亮了,是從一樓啟動的。后來停了,誰會上樓來呢?電梯門上的指示燈閃著5、6、7、8的紅色數字,我感到這人是直奔我這一層樓而來。我感到莫名地恐懼,想趕快離開這里,我不能忍受站在這醫院的最隱蔽處,看電梯停下,鐵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對面站在一起。

我當時一定是著了魔。一方面想馬上跑開,另一方面,雙腿像被釘住了一樣,站在電梯門口挪不動步子。電梯說到就到,“16”這個數字赫然顯現。我高度緊張地等著它停下,等著鐵門嘩啦一聲分開,然而,紅色數字已經變成17了。接著是18、19,最后在21樓停下。21樓有各種紅紅綠綠的玻瓶和試管,有人的骨架,還有藥水浸泡著的畸形嬰兒。后半夜了,誰還上那里去呢?

不等電梯向下回落,我趕緊離開了這里。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盞燈突然閃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燈絲燒斷了的緣故。而我突然發現,那個游蕩著的哭聲已經沒有了,周圍是死一般的靜,除了我鼻孔的出氣聲。我像是完成了一項最艱巨的任務,踏響步子,向走廊深處的值班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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