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愛錄(1)
- 傳習錄:文白對照全譯本:儒家傳世之作
- (明)王陽明
- 5194字
- 2015-07-16 17:37:05
徐愛(1487—1518)明代哲學家、官員,字曰仁,號橫山,浙江省余姚馬堰人,為王守仁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據說也是王守仁的妹夫(娶其妹王守讓)。明朝正德三年(1508),進士及第。曾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員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職務。正德十一年(1516),回家鄉省親,不料第二年5月17日就在家鄉去世了,終年三十一歲。
【原典重讀】
【1】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咳,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門人徐愛書。
【注譯】
先生對于《大學》中有關“格物”的一些說法,都是舊本,也就是說以之前文人所說的誤本為標準。我剛聽說的時候覺得十分意外,然后開始懷疑,繼而我經過考慮及對照分析,就正于先生。于是發現,先生的主張就如同水、火的特性,幾百年之后的圣人們也不會產生疑問。
先生聰明睿智,為人和藹及對人坦誠,平常不修邊幅。先生年少時豪邁灑脫,熱衷于詩詞歌賦,同時對佛道兩家的經典做深入研究。所以,世人聽到他的論述,都覺得是異端邪說,都不去深入研究。然而世人并不知道先生生活在貴州龍場的三年,處困養靜,深入研究,已經位列圣賢之列,并青出于藍。我常受先生的教誨,對于先生的學說,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很粗疏,鉆研進去的時候發現學說越來越精妙;再深入鉆研,就覺得沒有窮盡。十多年來,對于先生的學說,我竟然還沒真正領悟。然而,現在的學者,有的與先生只有一面之緣,有的只是聽說,有的懷著輕蔑、嫉妒的心情,就想在立談之間,根據傳聞浮想聯翩,這樣如何能深諳先生的學說呢?跟從先生的人,聽著先生的教誨,經常會得一遺二,這就好比相馬的時候只注重馬的牝牡黑黃,卻忽略了其日行千里的特性。所以,我把平日里聽聞的學說記錄下來,奉于諸位,一起校正,不負先生對我的教誨。晚生徐愛序。
【2】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新’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如《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注譯】
徐愛問:“《大學》中提到的‘在親民’,朱熹認為應該是‘新民’,后章中的作‘新民’的句子,好像是他的依據。那先生以為應該按照舊本作‘親民’,也應該有一定的依據是嗎?”
先生說:“‘作新民’的‘新’,是自新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是不同的,怎么能作為‘在新民’的出處呢?‘作’與‘親’相對,但并不是‘新’的意思。后面說到的‘治國平天下’處,都沒有‘新’的意思。例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都有‘親’的意思。‘親民’就像是《孟子》中說到的‘親親仁民’,親近就是仁愛。由于‘百姓之間不能親近’,舜任命契為司徒,對人們進行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倫的教育,借此加深彼此的感情。
《堯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也是說‘親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再比如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這里的‘修己’的意思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親民’的意思。‘親民’其實包含了教化和養育的意思,說‘新民’就偏離正道了。”
【3】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注譯】
徐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認為事物都有定理,他的看法好像和先生的看法不一致。”先生說:“在具體事物中尋求至善,就會把義看成外在的了。至善是心的本體,只要明明德達到至精至一的程度就是至善。當然,至善并沒有與具體事物相脫離。《大學》中的‘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4】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注譯】
徐愛問:“至善從心中尋求,恐怕不能窮盡包含天下所有的事理。”
先生說:“心就是理。難道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嗎?”
徐愛說:“就像侍父的孝、事君的忠、交友的信、治民的仁,這其中有很多理存在,恐怕也不能不去考察。”
先生感嘆道:“這一說法把人們蒙蔽很久了,三言兩語是不能使人清醒的。現在就對你說的問題來談一談。比如說侍父,不是去父親那里求得孝的道理;事君,不是去君王那里求得忠的道理;交友、治民,不是從友人和百姓那里求得信和仁的道理。孝、忠、信、仁都各自在自己的心中。心就是理。天理就是沒有被私欲迷惑的心,不用在心外添加一分。以這樣的一顆心,表現在侍父上就是孝,表現在事君上就是忠,表現在交友、治民上就是信和仁。在自己心中去除私欲、存天理就行了。”
【5】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有是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注譯】
徐愛說:“聽先生這么說,徐愛覺得清醒了很多。但是舊說依然纏繞于心中,還不能完全擺脫。比如侍父,那些噓寒問暖、早晚請安的細節,不也需要講求嗎?”
先生說:“怎么能不講求呢?只是要有主次。在自己心中去除私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像寒冬保暖,也只是盡自己的孝心,不得有絲毫私欲夾雜其間,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如果沒有私欲,都是天理,那么這顆心是誠于孝親的心,冬天的時候,自然思量父母寒冷,便要去尋求溫暖的地方;夏天的時候,思量父母炎熱,便去尋求清涼的地方,這都是那顆誠孝的心發出來的。這樣必須先有一顆誠孝的心,然后才有條件發出來。譬如樹木,誠孝的心便是樹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要先有根,然后才有樹葉。不是先找到了枝葉,然后去種根。《禮記》上說:如果一個人有了自己喜歡的東西,那么他的性情就會變得和善;有了和善性情的人,就一定會使表情變得愉悅;有了愉悅表情的人,就一定會讓自己自然地流露出美麗。必須有深愛之心作為根本,便自然會這樣了。”
【6】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清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所以雖在圣人,猶如‘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情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愛于是日又有省。
【注譯】
鄭朝朔問道:“至善也必須要從事物上索取嗎?”
先生說:“至善就是自己的心純為天理。它如何從事物上獲取呢?不妨說幾個例子來看。”
鄭朝朔說:“比如孝敬父母,在冬天、夏天的時候如何才能保溫避暑,如何才能奉養正恰,必須要講究適當,方為最好。所以有了學問思辨的功夫。”
先生說:“如果孝敬父母講究保暖避暑和奉養正恰,只需要一兩天便可說清楚,何需學問思辨的功夫?保暖避暑只要求己心純為天理,侍奉父母雙親時只要求己心純為天理,這樣如果沒有學問思辨的功夫,將不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所以,圣人也需要“惟精惟一”的訓示。如果覺得把那些儀節講求適當便是至善,那么,現在的戲子在臺上扮演許多侍奉父母的禮節,那他們也可稱為至善了。”
徐愛在這一天中又有所獲。
【7】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卻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要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注譯】
徐愛因為沒有領會先生知行合一的主張,與宗賢、惟賢反復討論,未能解決。于是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試舉幾個例子來看。”
徐愛說:“如今,世人都知道應該孝順父母,尊敬兄長,但往往不能孝,不能敬,可見知與行分明是兩件事。”
先生說:“這是被私欲迷惑了,不是知行的原意了。沒有知而不行的事。知而不行,只是沒有完全明白。圣賢教給人們知行,正是要恢復原本的知行,并不是隨便告訴你怎樣去知與行便了事。因此,《大學》中指出真的知行與人們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來啟示人們。見好色是知,好好色屬于行。見到時就自己馬上喜歡它了,不是在見了好色之后才起一個心去喜好。聞到惡臭是知,討厭惡臭是行。聞到惡臭時就開始討厭了,不是在聞到之后才起心討厭的。如果一個鼻塞的人見惡臭在跟前,鼻子根本聞不到,也不知道討厭了。因為他未曾知臭。又如,某人知孝悌,絕對是他已經做到了孝悌,才能稱他知孝曉悌。并不是他說些孝悌之類的話,便就會稱為孝悌了。又如知道痛苦,一定是自己經歷痛了,方才知道痛。知寒,一定是自己感受到寒冷了;知饑,一定是自己感到饑餓了。知行如何能分開呢?這就是知與行的原意,不曾被人的私欲迷惑。圣賢教人們,一定如此才可以稱為知,不然,只是不知。這是多么緊切實際的工夫啊!如今,人們一定要把知行說成是兩碼事,是什么意思?我要把知行說成是一回事,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懂我立言的宗旨,只顧說一回事兩回事,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