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森說:“創作才能是天生的,無法后天養成。”或許我天生不是一個有創作才能的人,但還是希望,有朝一日我的拙筆能有進步,把自己的思想和經歷充分表述出來。我有信心也有恒心做到這一點,不想讓《霜王》的痛苦記憶成為我前進路上的羈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是因為《霜王》事件,我才開始審視自己寫作中存在的問題。唯一遺憾的是,它使我失去了阿納戈諾斯先生這位好朋友。
幾年后,我在《女性家庭》雜志上發表了我的自傳《我生命的故事》。阿納戈諾斯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后,特意給梅西先生寫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說,關于《霜王》那件事,他相信我是無辜的。他還說當時的調查小組由八人組成,有四個盲人和四個健全人,四位認為我是故意抄襲,四位則持反對意見。他說他當時投的就是反對票。
當時到底是什么情況,他投的是什么票,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記得當時在那間辦公室里,所有人都在質疑我,對我充滿了敵意,讓我無法呼吸。也是在那間辦公室里,阿納戈諾斯先生曾親切地把我抱在懷里,曾不顧繁忙跟我嬉鬧。之后不管事情如何進展,我再也無法擺脫那種可怕的印象。事發之初,阿納戈諾斯先生是相信我和莎莉文老師的,可是后來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質疑我們時,他也收回了對我們的信任。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改變的。調查的細節我也不太清楚,甚至不知道調查組里有哪些成員。當時我太過激動,忽略了很多細節,又太過害怕,根本不敢向他們提問。我甚至不記得當時自己都說了什么,別人又說了什么。
我講有關《霜王》的事情,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早期的生活和教育影響極大。為避免誤解,我盡可能如實地敘述了所有有關的事實,既不想為自己辯解,也不想埋怨任何人。
《霜王》事件之后,從那個冬天到翌年夏天我都和家人待在阿拉巴馬。在家里的日子分外美好,看著園子里百花盛開,群芳吐艷,我心里充滿了歡樂,漸漸忘記《霜王》事件的不快。
秋天來臨,地上落滿金色和深紅色的秋葉。陽光灑在花園的藤架上,絳紫色的葡萄散發出誘人的果香。距離《霜王》事件過去一年了,我再次拿起筆開始寫回憶自己生活經歷的文章。
對自己寫的東西,我仍然心存疑慮,擔心不完全是自己寫的。除了老師,沒人能理解我內心的這種恐懼。莫名的敏感讓我對《霜王》事件閉口不談,但它的影響卻無處不在。比如跟老師說話時,我時常會冒出一些想法,但總感覺心虛,說出想法后會謹慎地寫道,“我不確定這是否是我自己的觀點。”有時,正寫在興頭上,我會莫名擔心,“萬一這段話很久以前就有人寫過了怎么辦?”這種恐懼像邪惡的魔鬼,死死地按著我的手,使我一整天都無法繼續寫作。即使到了現在,我仍時常被類似的不安和焦慮所困擾。莎莉文老師想盡辦法開導我、幫助我,但那次可怕的經歷還是在我內心留下了永久的傷痛,隨著年齡的增長,影響越為明顯。
為了讓我重振信心,老師讓我給《青年朋友》雜志寫一篇回憶我成長的小文章。那時候我只有十二歲,寫這樣的文章很吃力。如今回想當時創作的艱辛,我無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堅持到現在。我一定是早早就預見到了寫作對我的成長大有裨益,這才堅持了下來。
我謹慎小心,卻不屈不撓地寫了下去。老師在一旁不斷鼓勵、鞭策著我,她知道只要我堅持,就能重新樹立信心,發揮自己的才能。《霜王》事件之前,我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經歷了這件事后我學會了內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磨難擦亮我的雙眼,讓我懂得了更多道理。就這樣,我慢慢走出了整件事的陰霾。
1893年,我經歷了幾件大事。此時正值克利夫蘭總統就任,我去了華盛頓,游覽了尼亞加拉瀑布,參觀了世界博覽會。這樣,我的學習常常被打斷,有時一停就是幾個星期,所以在此我就不再對學業作連貫性的介紹了。
我們去尼亞加拉瀑布的時候是1893年3月。大瀑布近在咫尺,順著峭壁湍流而下,只覺空氣顫動,大地顫抖,此時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
很多人都有疑問,一個盲人是怎么領略尼亞加拉瀑布的神奇和壯美的?身邊時常有人問我:“你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音樂嗎?你看不到激流翻騰,也聽不見洪波怒嚎,瀑布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它們當然有意義,而且意義非凡。雖然我無法衡量或界定它們的具體意義,但我知道它們是不可取代的,就像雖然我們無法衡量愛、宗教、善良的具體意義,但卻不可否認它們的價值。
這一年夏天,我、莎莉文老師還有亞歷山大·格拉漢姆·貝爾一道參觀了世界博覽會。在那里,我欣喜地看到無數孩子般的幻想變成了美好的現實。參觀世界博覽會那幾天,每天都像在周游世界,親眼見證奇跡的發生。了不起的偉大發明,人類勤勞智慧的成果,以及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逐一通過我的指尖走進我的心里。
我很喜歡去世界博覽會的游藝場,那里到處都那么新鮮有趣,真像是《天方夜譚》里的世界。這兒,有異域風情的集市,有自在神和象神的雕像,再現了書本中的印度;那兒,有清真寺和長長的駱駝商隊,還有微縮的金字塔和開羅城;更遠處,是威尼斯的環礁湖,傍晚時分華燈初上,可以泛舟湖上欣賞夜晚的美景。我們甚至還登上了一艘維京海盜船。以前在波士頓我參觀過戰船,可這次維京船之旅,我感受了船員的那種大無畏精神。他們是船上唯一的主宰,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乘風破浪,勇往直前。他一路高呼:“我們是大海的主宰!”憑借無窮的力量和智慧,跨越無數艱難險阻。現在船上的水手根本無法跟維京時代相比,他們儼然成了船上的擺設,成了各種機器的附庸。
距離維京船不遠是“圣瑪利亞號”的復制品,我也饒有興致地研究了一番。“圣瑪利亞號”是1492年哥倫布航海時的旗艦。船長親自帶我參觀了當年哥倫布生活的船艙,里面的擺設相當簡單,好像只有一張書桌,上面擺放著一個沙漏。我對這個沙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邊擺弄一邊想,當那些絕望的船員謀劃造反時,這位航海家看著沙子一粒粒落下,他的內心得是多么痛苦和疲憊啊。
世界博覽會主席希金博特姆先生非常友善,知道我看不見,破例允許我觸摸那些展品。我覺得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絲毫不亞于皮扎羅掠奪秘魯寶藏時流露出的貪婪,我不想浪費一分一秒,盼望著能用指尖領略到整個博覽會的恢宏。每件展品都令我流連忘返,特別是那些法國的青銅器,件件栩栩如生,就好像來到人間的天使被大師們捕獲,小心翼翼地鑄進了凡間的青銅里。
在好望角展區,我了解了開采鉆石的整個過程。只要沒有危險,我就嘗試著用雙手去感受正在運轉的機器,想弄明白到底如何給鉆石稱重、切割、拋光。我在布展的泥沙里反復摸索,竟然真的找到了一顆鉆石,有人贊不絕口地說,這是在美國參展的唯一的一顆真鉆石!
貝爾博士一路都陪著我們,熱情地為我介紹各種有趣的展品。在電氣大樓,我們了解了電話、自動電話、留聲機等發明,他說有了這些發明,人類就可以利用電線來傳遞信息,可以跨越時間、超越空間,他說這些發明就像普羅米修斯帶到人間的火種,將同樣給人類帶來光明。
我們還去參觀了人類研究展廳,我喜歡研究古墨西哥的各種遺跡和遠古時代遺留下來的粗糙石器,它們似乎成了那個時代曾經存在的唯一見證。無數帝王、圣賢的紀念碑在歷史長河中早已灰飛煙滅、化為烏有,可這些簡單的石器卻完好地保存至今,成了紀念原始人最為質樸的豐碑。到了埃及木乃伊展區,沒想到一直號稱膽大的我也會恇怯不前。這次參觀讓我了解了很多人類進化的知識,雖然類似的內容之前也曾聽人講起過,相關的書籍自己也曾讀過,但都不如這次學到的內容來得生動豐富。
這些經歷不僅豐富了我的詞匯量,也加速了我的成長:世界博覽會之前我還是個懵懂小孩,感興趣的只是童話、玩具,而三個星期的世界博覽會之后,我開始對現實世界里真實而嚴肅的事物有了興趣。
1893年10月以前,我已經自學了不少課程,只是有的相對系統,有的則顯得雜亂無章。歷史類,我學習了希臘史、羅馬史和美國歷史。語言類,我法語不錯。我有一本法語語法書,上面的字是凸印的。之前我有一些法語基礎,這本書對所有字母的發音都有詳盡的講解,我索性開始自學。我有太多想學的東西,知道自己這點努力微不足道。不過學習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興趣愛好,它至少可以保證下雨天我也有事可做。后來我法語學得相當不錯,甚至可以讀得懂《拉·封丹寓言》《阿太利》②和《被強迫的醫生》等作品。
除了法語,我還花了大量時間來練習說話。我常常在莎莉文老師面前朗讀一些文章或背誦喜歡的詩歌,而老師除了糾正我的發音外,還會教我各種詞形的變化和遣詞造句的規律。
如我之前所說,我雖然學了不少東西,但我的學習一直不夠系統。直到1893年10月,就是我從世界博覽會的精神興奮和身體疲憊中恢復過來以后,我才真正開始按照固定的課表展開系統的學習。
我和莎莉文老師待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哈爾頓時,拜訪了威廉·韋德先生一家。他的鄰居艾恩司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拉丁語老師,從那時起,我開始跟他學習拉丁語。
艾恩司先生性格溫和,經驗豐富,主要負責教我拉丁語法。不過,他也時常輔導我的算術。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算術是門很無聊的學科,所以學起來十分吃力。艾恩司先生還利用課后的時間帶我閱讀了阿佛烈·丁尼生的《悼念》一書。雖然以前我也讀過很多書,但從未嘗試去作分析,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認識一位作者,好像和他成了熟識的好友,只要拉一拉手就能認出他。
剛開始學拉丁語時,我不太喜歡。明明已經知道意思了,為什么還非要分析詞法呢。分析名詞、所有格、單數、陰性等等,這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有這工夫我還不如好好分析一下我的寵物呢:我的寵物名叫塔比,屬于脊椎動物門,四足超綱,哺乳動物綱,貓科,貓種。隨著學習的深入,我興趣漸濃,深深地被語言的魅力所折服。我時常找來拉丁語的文章閱讀,先是在里面找出認識的單詞,然后再試著去理解句意,這似乎成了一種我非常喜歡的消遣。語言學習真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經歷:一門語言,從陌生到熟悉,竟然可以拓寬你的眼界,豐富你的情感;由它而生的不羈的想象力可以裝點你思想的天空,因為有了它,你的天空可以劃過更加絢麗的彩虹。
上拉丁語課時,莎莉文老師就一直坐在我身邊,除了幫我把艾恩司先生的話寫在手上,還會幫我用字典查閱不懂的單詞。等到所有拉丁語課程結束后,我們才啟程回家。我記得回家時,我正開始用學過的拉丁文閱讀愷撒的《高盧戰記》。
1894年夏天,我出席了肖托夸夏季教育大會,那次會議的主題是:聾啞兒童語言教學促進會。會后,我和莎莉文老師被安排到紐約市的懷特·休梅森聾啞兒童學校就讀。我們到那的時間是1894年10月,在那兒待了兩年。據說當初之所以選擇這所學校,是因為它在教授聾兒說話方面頗具口碑,不僅可以教我說話,還可以訓練我讀唇語的能力。就讀期間,除了上述兩項,我還學習了算術、自然地理、法語和德語等課程。
教我德語的老師瑞米小姐也會使用我們盲人的手寫字母。我剛學會幾個單詞,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利用一切機會和瑞米老師用德語交流。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日常使用的德語我幾乎都能聽懂了。到第一學年后半段,我已經可以用德語輕松閱讀《威廉·退爾》一書。那一年,我進步最快的就是德語。
與之相比,法語慢了許多。我的法語老師是奧利維亞夫人,她是法國人,不懂手寫字母,所以只能用嘴講授,而要讀懂她的唇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法語學習進展不太順利。不過不管怎樣,學習期間我還是重讀了《被強迫的醫生》這本書,勉強還能讀懂。其實這本書也十分有趣,只是我更喜歡德語的《威廉·退爾》罷了。
在學習讀唇語和說話方面,我的進步也不盡如人意。我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樣說話,老師們認為我可以做到。我很努力、很刻苦學習,但還是離心里的目標相差很遠。可能是自己好高騖遠吧,所以灰心失望也在所難免。
所有科目中,算術依舊是最讓我頭疼的科目,與其說我是在做題,不如說我是在“蒙答案”,我總是想方設法避免陷入邏輯推理的深淵。有時就算不是“蒙”答案,我也會盡可能省去中間煩瑣的推理步驟。因為我的這種錯誤做法,再加上愚鈍,算術學習簡直成了我的煉獄。
雖然數學的學習有時會讓我心情低落,但其他科目卻一直讓我興致勃勃,特別是自然地理。解密大自然給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舊約》中描述的八面來風,地球盡頭升起的水蒸氣,被礁石切割成溪的河流,頃刻崩坍的山丘,以弱勝強的人類,都是如何形成、如何產生的呢?
回首紐約,兩年的學習生活留給了我許多美好的回憶。
最讓我記憶深刻的是中央公園。我們每天都會去那里散步。一走進公園大門,老師就會不停地給我描述公園中的各種美景,我每次都聽不夠。公園里處處是美景,日日都會有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