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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漫游的感想(2)

四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見著一些中國共產黨的朋友,他們很勸我在俄國多考察一些時。我因為要趕到英國去開會,所以不能久留。那時馮玉祥將軍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聽說他很崇拜蘇俄,常常繪畫列寧的肖像。我對他的秘書劉伯堅諸君說:我很盼望馮先生從俄國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國,至少也應該看看德國。

我的老朋友李大釗先生在他被捕之前一兩月曾對北京的朋友說:“我們應該寫信給適之,勸他仍舊從俄國回來,不要讓他往西去打美國回來。”但他說這話時,我早已到了美國了。

我希望馮玉祥先生帶了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國美國;李大釗先生卻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義,且聽我再說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時,同了馬伯援先生去訪問日本最有名的經濟學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說:“福田先生,聽說先生新近到歐洲游歷回來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張頗有改變,這話可靠嗎?”

他說:“沒有什么大的改變。”

我問:“改變的大致是什么?”

他說:“從前我主張社會政策;這次從歐洲回來之后,我不主張這種妥協的緩和的社會政策了。我現在以為這其間只有兩條路:不是純粹的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就是純粹的資本主義。沒有第三條路。”

我說:“可惜先生到了歐洲不曾走的遠點,索性到美國去看看,也許可以看見第三條路,也未可知。”

福田博士搖頭說:“美國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國會把我的學說完全推翻了。”

我說:“先生這話使我頗失望。學者似乎應該尊重事實。若事實可以推翻學說,那么,我們似乎應該拋棄那學說,另尋更滿意的假設。”

福田博士搖頭說:“我不敢到美國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歲時,我的思想定了,不會改變了,那時候我要往美國看看去。”

這一次的談話給了我一個絕大的刺激。世間的大問題決不是一兩個抽象名詞(如“資本主義”“共產主義”等等)所能完全包括的。最要緊的是事實。現今許多朋友卻只高談主義,不肯看看事實。孫中山先生曾引外國俗語說“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不知那一種是真的”。豈但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資本主義還不止五百七十種呢!拿一個“赤”字抹殺新運動,那是張作霖吳佩孚的把戲。然而拿一個“資本主義”來抹殺一切現代國家,這種眼光究竟比張作霖吳佩孚高明多少?

朋友們,不要笑那位日本學者。他還知道美國有些事實足以動搖他的學說,所以他不敢去。我們之中卻有許多人決不承認世上會有事實足以動搖我們的迷信的。

五東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紐約后的第十天——1月21日——《紐約時報》上登出一條很有趣味的新聞:

昨天下午1點鐘,紐吉賽邦的恩格兒塢(Englewood,N.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圍了許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著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Hamid Bey)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墳坑旁邊;微微的雨點灑在他的飄飄的長袍上。他身邊站著兩個同道的助手。

人越來越多了。到了1點1分的時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兩個請來的醫生同了三個報館訪員動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隨后便有人來把哈密道人抬下墳坑,放在墳里的內穴里。他臉上撒了一薄層的沙。內穴上面用木板蓋好。

內穴上面還有三尺深的空坑,他們也用泥土填滿了。填滿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

到場的許多人都走進山郎先生的家里去吃茶點。山郎夫人未嫁之前就是那位綽號“千眼姑娘”的李麻小姐。她在那邊招待來賓,大家談著“人生無涯”一類的問題,靜候那活埋道人的復活。

一點鐘過去了。……一點半過去了。……兩點鐘過去了。

到了下午4點,三個愛耳蘭的工人動手把墳掘開。三個黑種工人站在旁邊陪著——也許是給那三個白種同伴鎮壓邪鬼罷。

4點鐘敲過不久,哈密道人扶起來了。扶到了空氣里,他便顫動了,漸漸活過來了。他低低地喊了一聲“胡帝尼”,微微一笑,他回生了。

他未埋之先,醫生驗過他的脈跳是七十二,呼吸是十八。復活之后,脈跳與呼吸仍是七十二與十八。他在坑里足足埋了兩點五十二分。

這回的安排布置全是勒烏公司(Loew’s)的杜納先生辦理的。杜納先生說,本想同這位埃及道人訂一個“雜耍戲”的契約,不過還得考慮一會,因為看戲的人等不得三個鐘頭就都會跑光了。

哈密道人卻很得意,他說他還可以活埋三天咧。

美國是個有錢的地方,世界各國的奇奇怪怪的宗教掮客都趕到這里來招攬信徒,炫賣花樣。前一年,有個埃及道人名叫拉曼(Rahman)的,自稱能收斂心神,停止呼吸。他當大眾試驗,閉在鐵棺內,沉在赫貞河里,過一點鐘之久。當時美國有大幻術家胡帝尼(Harry Houdini)研究此事,說這不是停止呼吸,乃是一種“淺呼吸”,是可以操練出來的。胡帝尼自己練習,到了去年夏間,他也公開試驗:睡在鐵棺里,叫人沉在紐約謝爾敦大旅館的水池里,過了一點半鐘,方才撈起來。開棺之后,依然復生,不過脈跳增加至一百四十二跳而已。胡帝尼的成績比拉曼加長半點鐘,頗能使人明白這種把戲不過是一種技術上的訓練,并沒有什么精神作用。

胡帝尼死后,這班東方道人還不服氣,所以有今年1月20日哈密道人的公開試驗。哈密的成績又比胡帝尼加長了八十二分鐘,應該夠得上和勒烏公司訂六個月的“雜耍戲”的契約了,然而杜納先生又嫌活埋三點鐘太干燥無味了,怕不能號召看戲的群眾!可惜,可惜!大概哈密先生和他的道友們后來仍舊回到東方去繼續他們的“內心生活”了罷。

胡帝尼試驗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實即使這班東方道人真能活埋三點鐘以至三天,完全停止呼吸,這又算得什么精神生活?這里面那有什么“精神的分子”?泥里的蚯蚓,以至一切冬天蟄伏的爬蟲,不是都能這樣嗎?

六麻將

前幾年,麻將牌忽然行到海外,成為出口貨的一宗。歐洲與美洲的社會里,很有許多人學打麻將的;后來日本也傳染到了。有一個時期,麻將竟成了西洋社會里最時髦的一種游戲:俱樂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將,書店里出了許多種研究麻將的小冊子,中國留學生沒有錢的可以靠教麻將吃飯掙錢。歐美人竟發了麻將狂熱了。

誰也夢想不到東方文明征服西洋的先鋒隊卻是那一百三十六個麻將軍!

這回我從西伯利亞到歐洲,從歐洲到美洲,從美洲到日本,十個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個俱樂部里看見有人打麻將牌。在歐美簡直看不見麻將了。我曾問過歐洲和美國的朋友,他們說:“婦女俱樂部里,偶然還可以看見一桌兩桌打麻將的,但那是很少的事了。”我在美國人家里,也常看見麻將牌盒子——雕刻裝潢很精致的——陳列在室內,有時一家竟有兩三副的。但從不見主人主婦談起麻將,他們從不向我這位麻將國的代表請教此中的玄妙!麻將在西洋已成了架上的古玩了,麻將的狂熱已退涼了。

我問一個美國朋友,為什么麻將的狂熱過去的這樣快?他說:“女太太們喜歡麻將,男子們卻很反對,終于是男子們戰勝了。”

這是我們意想得到的。西洋的勤勞奮斗的民族決不會做麻將的信徒,決不會受麻將的征服。麻將只是我們這種好閑愛蕩、不愛惜光陰的“精神文明”的中華民族的專利品。

當明朝晚年,民間盛行一種紙牌,名為“馬吊”。馬吊中有四十張牌,有一文至九文,一千至九千,一萬至九萬等,等于麻將牌的筒子、索子、萬子。還有一張“零”,即是“白板”的祖宗。還有一張“千萬”,即是徽州紙牌的“千萬”。馬吊牌上每張上畫有《水滸傳》的人物。徽州紙牌上的“王英”即是矮腳虎王英的遺跡。乾隆嘉慶間人汪師韓的全集里收有幾種明人的馬吊牌(在《叢睦汪氏叢書》內)。

馬吊在當日風行一時,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馬吊,把正事都荒廢了。所以明亡之后,吳梅村作《緩寇紀略》說,明之亡是亡于馬吊。

三百年來,四十張的馬吊逐漸演變,變成每樣五張的紙牌,近七八十年中又變為每樣四張的麻將牌。(馬吊三人對一人,故名“馬吊腳”,省稱“馬吊”;“麻將”稱“麻雀”的音變,“麻雀”為“馬腳”的音變。)越變越繁復巧妙了,所以更能迷惑人心,使國中的男男女女,無論富貴貧賤,不分日夜寒暑,把精力和光陰葬送在這一百三十六張牌上。

英國的“國戲”是Cricket,美國的“國戲”是Baseball,日本的“國戲”是角抵。中國呢?中國的“國戲”是麻將。

麻將平均每四圈費時約兩點鐘。少說一點,全國每日只有一百萬桌麻將,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費四百萬點鐘,就是損失十六萬七千日的光陰,金錢的輸贏,精力的消磨,都還在外。

我們走遍世界,可曾看見那一個長進的民族、文明的國家,肯這樣荒時廢業的嗎?一個留學日本的朋友對我說:“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燈光;燈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著讀書,便是老年人跪著翻書,或是老婦人跪著做活計。到了天明,滿街上,滿電車上都是上學去的兒童。單只這一點勤苦就可以征服我們了。”

其實何止日本?凡是長進的民族都是這樣的。只有咱們這種不長進的民族以“閑”為幸福,以“消閑”為急務,男人以打麻將為消閑,女人以打麻將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將為下半生的大事業!

從前的革新家說中國有三害:鴉片、八股、小腳。鴉片雖然沒禁絕,總算是犯法的了。雖然還有作“洋八股”與更時髦的“黨八股”的,但八股的四書文是過去的了。小腳也差不多沒有了。只有這第四害——麻將,還是日興月盛,沒有一點衰歇的樣子,沒有人說它是可以亡國的大害。新近麻將先生居然大搖大擺地跑到西洋去招搖一次,幾乎做了鴉片與楊梅瘡的還敬禮物。但如今它仍舊縮回來了,仍舊回來做東方精神文明的國家的“國粹”、“國戲”!

[后記]

“漫游的感想”本不止這六條,我預備寫四五十條,作成一本游記。但我當時正在趕寫《白話文學史》,忙不過來,便把游記擱下來了。現在我把這六條保存在這里,因為游記專書大概是寫不成的了。

1930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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