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聲夜未眠,我裹著披風在往落星宮面海亭臺走去。
前庭晚風越過青鑊的圍欄將我發絲挑起,借著月光,我看到了獨自站在亭中遠眺蒼穹的葉璟。
神思復轉,突然憶起數十年前的鰲山涼亭里,他也是這般負手望著遠處翻騰云海。只是現在,云海變作星空大海,粼粼波光綿延著一望無際的遠方。
他閉著眼微微仰著頭,銀光遍灑,將他的肌膚映襯得毫無血色。我遠遠地端詳著他的臉,算來已近古稀,卻是年輕的模樣,瞧不出大變化。他依舊背脊直挺身姿頎長,只是容顏未老的臉上多了幾許愴然,背影因此寥落不堪。
我鼻子一酸,凝決變作個彝家少女,扯下披風輕輕向他走去。
“咳咳……”他右掌握拳擋住咳嗽聲,略略回首望著我:“誰?”
我愣了一愣,跪下吞吞吐吐道:“奴才叫小石頭,是今日才被選進府里伺候世子的奴才。”
葉璟頜首:“嗯,起來吧。往后你需記著,這落星宮沒有奴才,只有幫忙的宮人。宮內寒涼生活單調,若你住的不習慣可以隨時離開。”
我沒說話,恭敬上前將披風搭到他肩上:“世子既知宮內寒涼,又為何冒著寒涼獨賞夜景?”
話畢,才見那雙凌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我打量。
我一哆嗦,急急松開籠在披風上的手,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解釋道:“世子恕罪,奴才自小多話,頭次住進這漂亮的屋院有些睡不著,想著四下走動走動也好熟悉園內事物,不料卻驚擾了世子,還說了些不合身份的話,奴才……”
葉璟卻突然打斷我的解釋,話里帶著自嘲:“你不怕我?”
我不明白:“奴才為何要怕世子?”
葉璟又盯了我一瞬,轉身望向那片海:“許多人傳言,即墨的荒山上住著一個中了惡偈的東蜀王,這東蜀王是同魔族簽下血契的罪人,亦是滿手鮮血的屠夫。你看,落星宮幾乎無人,你倒是膽子大,自己上山來送死?”
我想了想,深諳以葉璟的謹慎防備,絕不會輕易相信一個入府一日的丫頭來歷,故此才會特意將自己說得兇神惡煞瞧瞧我的反應。
我笑出了聲,也顧不了禮數,對他說道:“世子不知,奴才是戰亂中的孤兒,幸好命大被彝人大娘救下養在阿羅寨。現下前來伺候也是受了彝人大娘的托付,報答大娘救命之恩的。至于有關世子的傳言,大約是世子耳聾眼瞎……呃不是,大約是世子貴人事忙只聽了一半。不是我夸大其詞,老百姓們十分敬仰世子,又豈會說世子是罪人?”
葉璟略略頜首:“原來是小衣帶來的,怪不得同她一般沒大沒小。”
我悻悻干笑兩聲,諂媚得道了句:“世子莫怪。”
他搖搖頭,黑眸中掠過一絲幾乎微不可見的笑意,說道:“既如此,小石頭,替我沐浴更衣準備歇下吧。”
我一愣:“沐浴更衣?”
“怎么?小衣沒跟你說過藥浴之事?”
“唔……大娘未曾告知。”
葉璟瞧了我一眼,信步踱向寢宮:“備些熱水,將床榻邊那樽黛紫藥瓶內的藥水滴上一滴,往后每日皆是如此。”
我唔了一唔,緊忙緊地準備熱水。
揣著一顆忐忑的心安置好一切,想著全身而退卻又被葉璟喊住:“更衣吧。”
我身形僵住,覺得這樣實在有違倫常,雖不是頭次見他的身體,卻也臊得慌。無奈葉璟看似新鮮的肉體下埋著一副老胳膊老腿,環顧一周也沒撞見其他伺候的宮人,此刻若這么一走了之萬一出個好歹……
我定了定心神,轉身摸上他的襟帶替他寬了衣。
似乎感覺到我指尖的顫抖和面頰上的高熱,葉璟沉聲道:“小石頭,你很緊張?”
見我仍是閉著眼不答話,葉璟竟笑了起來:“可以了,我胳膊有傷不大穩便,寬衣有些吃力,但也不至于連個褲子都讓姑娘家幫著脫。”
聽他這么一說,我賊兮兮地睜開了眼,想笑來著,卻見到他胸前那條狹長可怖的傷疤從肩胛一直延伸至后腰,埋入腰間褲子的沿邊。
不知怎的,笑是笑不出來,卻是在意志薄弱之際沒繃住那討厭的眼淚,潤了一臉水澤。
葉璟有些疑惑,更多的是不耐煩:“哭什么?”
我抹了把眼淚,扶他到浴桶邊,動情道:“世子,讓奴才服侍你沐浴吧!奴才不怕旁人說閑話!”
說罷,想要摸一摸那條疤。
就在指尖將要觸及之時,葉璟推開了我,冷聲喝道:“出去。”
我一驚,望向他:“嗯?”
葉璟眉目含霜帶雪,因動氣止不住的咳嗽起來。他扶著浴桶邊,看著十分難受,卻仍是伸長了一只手指著殿門低吼:“出去!明日不用你來伺候!”
在我印象中,葉璟這個人雖有些冷面話少,卻是個從不為難下人且態度謙和的君子。這樣盛怒的葉璟還是頭一回見,我忙不迭退出屋子,仍是福了一福,說道:“世子恕罪!奴才就在門外候著,今后再也不敢多事,請世子莫要趕奴才走!”
我不敢離得太遠,遂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許久。好半天,屋內的咳嗽聲才止住,藥草的香味隨之而來。我這才略略放心,坐到臺階上等候。
又過了許久,屋內的水聲消失,藥草味兒和著一股腥甜的血味兒飄散空氣中。
我急忙起身輕輕拍了拍門:“世子,你還好嗎?水該涼了,奴才伺候更衣吧?”
屋內一片死寂。
我心下登時起了疑云,也顧不得驚擾葉璟的后果,直接踢開了門。
奔到浴桶邊,卻只見藥浴里有血暈開,水漫過他的頭頂。我眼眶一酸,伸長了胳膊去水里撈他:“葉璟!你別死!你不是等著我來取命嗎?怎么可以就這么死了!”
手在水里胡亂的抓著,他身上滑的很,我根本撈他不起。于是,顧不得在凡間妄動仙術的破爛規定,將周身仙氣籠住葉璟將他抱出浴桶。
我小心翼翼抱他去榻上,這才驚覺,一個男人竟然如此輕。
仙術將他的濕發弄干,被褥也將他裹住,我這才凝神趴到他的胸口聽到了心跳,總算是穩住了性命。
長吁一口氣后,我起身凝視著葉璟,腦子里一片空白,縱有千言萬語卻也不知如何說起。
我與他,大約只能這樣平靜的相見了吧。
“阿塵……”
他緊蹙的眉頭仍未放松,一聲夢囈卻從唇縫漏出,我凝靈于指尖,輕輕拂過他的眉眼,助他安然入眠。
“葉璟,我來了。”
話雖平和,心卻顫抖。我握著他的手,仿若時光如舊。
“世子的情況如何了?”
回首方見加茉衣,也不知她在門外站了多久,反正浴桶的水已涼透。
我將葉璟的手塞進被褥,故作輕松的望著加茉衣,答道:“放心,已經無礙了。我想問問,他這樣有多久了。”
加茉衣嘆了口氣,虛指了指門外,示意出去詳談。
我頜首,隨她走到方才葉璟觀景的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