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界大革命(1)
- 極端的年代:1914~1991
- (英)艾瑞克·霍布斯鮑姆
- 4891字
- 2015-08-06 11:34:24
布哈林說:“我認為,我們今天正開始進入一個革命時期。這個時期可能很長,也許要花上50年的光陰,革命才能在全歐,最后在全世界,獲得全面勝利。”
——藍塞姆《一九一九俄國六周記》
(Arthur Ransome,1919,p.54)
讀雪萊的詩(更別提3000年前埃及農民的哀歌了),令人不寒而栗。詩中聲聲控訴壓制與剝削。后之世人,是否依然會在同樣的壓制剝削之下讀這些詩?他們是否也會說:“想不到,連那個時候……”
——1938年德國詩人布萊希特讀雪萊詩
《安那其假面》有感(Brecht,1964)
法國大革命以降,歐洲又發(fā)生了一場俄國革命。等于再次告訴世人,祖國的命運,一旦全然交托給貧苦卑賤的普羅大眾,哪怕敵人再強悍,也終將被趕走。
——錄自1944年意大利戰(zhàn)時游擊隊吉奧波納第十九旅宣傳壁報(Pavone,1991,p.406)革命是20世紀戰(zhàn)爭之子:特定來說,革命指1917年創(chuàng)立了蘇維埃聯(lián)盟的俄國革命。到了1931年戰(zhàn)爭時代的第二階段,蘇聯(lián)更搖身一變,成為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超級強國。但由廣義來看,則泛指作為20世紀全球歷史常數(shù)的歷次革命。然而,若單憑戰(zhàn)爭本身,其實不足為交戰(zhàn)國帶來危機、崩潰與革命。事實上在1914年之前,一般的看法恰恰相反,至少對那些舊有政權而言,眾人都不認為戰(zhàn)爭會動搖國家。拿破侖一世即曾大發(fā)牢騷,認為奧地利皇帝就算再打上100次敗仗,也可以繼續(xù)逍遙,照樣地做他的萬世皇帝——不然你看,普魯士國王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軍事上遭到慘敗,國土又丟了大半,卻還在那里當王。可是我拿破侖,貴為法國革命的驕子,卻沒有這種好命,只要吃上一次敗仗,地位就大為不保。可是到了20世紀,情況完全改觀。總體戰(zhàn)爭對國家人民需求之高,史無前例,勢必將一國國力所能的負荷推至極限。更有甚者,戰(zhàn)爭代價的殘酷,國家民族甚而瀕于崩潰的臨界點。縱觀兩次總體大戰(zhàn)的結果,只有美國全身而退,甚至比戰(zhàn)前更強。對其他所有國家來說,戰(zhàn)爭結束,同時便意味著大動亂的來臨。
舊世界的命運,顯然已經注定要衰亡了。舊社會、舊經濟、舊政體,正像中國諺語所說,都已經“失天命”了。人類在等待另一個選擇、另一條路徑。而1914年時,這一條新路大家都很熟悉,在歐洲多數(shù)國家里面,社會主義黨派就代表著這個選擇(見《帝國的年代》第五章),另有國內工人階級的支持,內心則對歷史注定的勝利充滿信心,似乎革命前途一片大好,似乎只等一聲令下,人民就會揭竿而起,推翻資本主義,以社會主義取而代之。一舉將戰(zhàn)爭無謂的痛苦折磨,轉變?yōu)楦挥姓鎯r值的積極意義:因為痛苦折磨,原本就是新世界誕生時必有的流血陣痛啊。而俄國革命,或更精確一點,1917年的布爾什維克黨十月革命,正好向舉世吹響了起義的號聲。十月革命對20世紀的中心意義,可與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于19世紀媲美。事實上,本書所論的短促20世紀,時序上正好與十月革命誕生的蘇俄大致吻合。這個巧合,實在不是偶然。
十月革命在全世界造成的反響,卻遠比其前輩深遠普遍。如果說法國大革命追尋的理想,傳之后世的生命比布爾什維克為長;1917年革命事件產生的實際后果,卻比1789年更為深遠。一直到目前為止,十月革命催生的組織性革命運動,在現(xiàn)代史上仍數(shù)最為龐大可畏的勢力。自伊斯蘭創(chuàng)教征服各地以來,全球擴張能力最強的力量,首推這股革命運動。想當年,列寧悄悄抵達彼得格勒(Petrograd)的芬蘭車站(Finland Station),三四十年之間,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人口,都落在直接衍生于那“震撼世界的十日”(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Reed,1919)的共產黨政權之下。這種共產黨組織形式,正是列寧一手組織創(chuàng)建的標準模式。在1914~1945年間長期戰(zhàn)爭的第二階段里面,全球又掀起了革命的二度高潮,而這一次,多數(shù)革命群眾便開始追隨蘇聯(lián)的腳步。本章的內容,即是這兩階段革命的歷史經過;不過重點自然落在1917年初具雛形的首次革命,以及它為眾多后續(xù)革命產生的特殊影響。
總而言之,這第一次的革命,深刻影響了日后所有繼起革命的模式。
1914~1991年的幾十年當中,有好長一段時間,蘇維埃共產主義制度都號稱比資本主義優(yōu)越,它不但是人類社會可以選擇的另一條路,在歷史上也注定將取代前者。這段時間里,雖然有人否定共產主義的優(yōu)越性,卻毫不懷疑它取得最后勝利的可能。除去1933~1945年間是一大例外(見第五章),從俄國十月革命開始,70多年間,國際政治完全著眼于兩股勢力之間的長期對抗,也就是舊秩序對社會革命之爭。而社會革命的體現(xiàn),則落實在蘇聯(lián)與共產國際身上,彼此興榮,息息相關。
1945年起,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兩股對抗勢力的背后,分別由兩個超級大國主導,雙方揮舞著毀滅性的武器相互恫嚇。但隨著時局變遷,兩極制度較量的世界政治模式,顯然越來越不合實際了。到了80年代,更跟遙遠的十字軍一般,與國際政局已經毫無關系。不過兩種制度對峙的意向亦非無中生有,自有其成因。比起當年法國革命高潮時期的激進派雅各賓黨人(Jacobin),俄國十月革命可說更為徹底,更無妥協(xié)余地。十月革命人士認為,這場革命的意義,不只限于一國一地,而是全世界全人類的革命;不只為俄國帶來了自由與社會主義,進而也將在全世界掀起無產階級革命。在列寧和他的同志們心目中,布爾什維克黨人在俄國的勝利,只不過是第一階段,最終目標是要在世界戰(zhàn)場上贏得布爾什維克的廣大勝利。除此全面勝利,別無意義可言。
當年沙皇治下的俄國,革命時機已臻成熟。若不革命,簡直無路可走。19世紀70年代以后,凡對時局有清醒認識的人都認為,像這樣的革命一旦爆發(fā),沙俄必定垮臺(見《帝國的年代》第十二章)。到了1905~1906年之后,沙俄政權對革命風潮已經完全束手無策,大勢之所趨,更沒有人再心存疑問了。如今溯往現(xiàn)昔,現(xiàn)代某些史家論道,若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接著又有布爾什維克革命,沙皇俄國當已蛻變?yōu)榉睒s自由的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而當年的俄國社會,其實也正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但此說只是事后諸葛亮,倘若回到1914年以前的時節(jié),恐怕得用顯微鏡才找得著有此預言之人。1905年革命事件平定之后,沙皇政權從此一蹶不振,但是政府的顢頇無能依然如昔,社會上的不滿浪潮卻更升高。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夕,幸好軍隊警察及公務人員依舊效忠政府,否則革命必將一發(fā)不可收拾。大戰(zhàn)一起,民眾的熱情與愛國心果然被轉移了方向,一時沖淡了國內緊張的政治氣氛。其實這種以外患掩內憂的大挪移法,每個交戰(zhàn)國家皆如此,但在俄國卻難以持久。到了1915年,病入膏肓的沙皇政權,似乎又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這一回大勢所趨,1917年3月[5]革命再起,果然不出世人所料,一舉推翻了俄國的君主政權。除去死硬的守舊反動派之外,西方政界輿論一致拍手喝彩。
在浪漫派人士的想象中,從蘇聯(lián)集體農莊營作的經驗出發(fā),一條陽光大道便直通社會主義的美好未來。然而這只是浪漫的一廂情愿,一般的看法卻正好相反,認為俄國革命不可能是,也不會是一場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因為像俄國這樣一個農業(yè)國家,在世人心目中一向就是貧窮、無知、落后的代名詞,根本不具備轉型變?yōu)樯鐣髁x國家的條件。至于馬克思(Karl Marx)認定的資本主義的掘墓人——工業(yè)無產階級,雖然重點分布于俄國各地,卻仍是極少數(shù)。其實連俄國的馬克思主義者,也不否認這種看法。沙皇政權及農奴制度的垮臺,最多只能促成一種“資產階級革命”。有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將在新政局之下繼續(xù)進行(不過根據(jù)馬克思的理論,最后結局自然只有一種)。而俄國當然也不是與世隔絕的國家;版圖之廣,東接日本,西抵德國;國勢之強,名列屈指可數(shù)的控制世界的“列強”之一。像這樣一個國家,一旦發(fā)生革命,對國際局勢必然產生震撼性的影響。馬克思本人晚年曾經希望,俄國革命可以像雷管一般,接著在工業(yè)更發(fā)達更具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條件的西方國家引爆一連串的革命。而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接近尾聲之際的國際政局,似乎也正朝這個方向發(fā)展。
不過這中間有一件事很復雜。如果說,當時的俄國仍未具備馬克思主義者心目中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那么退而求其次,所謂自由派“資產階級革命”的時機在俄國也同樣時候未到。就算那些理想不過為資產階級革命之人,也得想辦法找出一條路來,不能單靠人數(shù)很少的俄國自由派中產階級。因為俄國的中產階級不但人數(shù)少,更缺乏道德意識及群眾支持;何況俄國也沒有代議制度的傳統(tǒng)可與他們相容。1917~1918年自由選舉選出的立憲會議(后旋遭解散)當中,主張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民主派——立憲民主黨(Kadet),所占席位不到2.5%。俄國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是絕大多數(shù)根本不知資產階級為何物,也根本不在乎它是什么玩意兒的工農民眾起來,在革命路線黨派(這一類人要的自然不是資產階級式的俄國)的領導之下贏得選舉,翻轉俄國資本主義的性質。另一條道路,也是可能性比較大的,則是當初造成革命的社會力量再度涌動起來,越過資產階級自由派,走向另一個更激進的階段[借用馬克思的話,就是所謂的“不斷革命論”。1905年,這個名詞曾為年輕的托洛茨基(Leon Trotsky)所用而再度流行]。其實早在1905年,列寧便一改前衷,認為自由主義這匹馬,在俄國革命大賽場上永遠不能出頭。列寧這項評估,可謂相當實際。但是,當時的他也很清楚,俄國其實也不具備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而這也是所有俄國及其他國家共產黨人共同的認識,對這些馬克思主義的革命者來說,他們的革命,一定得向外擴散方能有成。
而從當時的局勢來看,這種想法也極有實現(xiàn)的可能。大戰(zhàn)結束了,各地舊政權紛紛倒臺,全歐洲陷入革命爆發(fā)的危機,戰(zhàn)敗國猶如累卵。1918年,四個戰(zhàn)敗國(德國、奧匈帝國、土耳其、保加利亞)的統(tǒng)治者,均失去了他們的寶座。連前一年即已去位,敗在德國手下的俄國沙皇在內,一共五位。甚至連意大利,也因國內社會一片動蕩,革命幾乎一觸即發(fā),連帶其他戰(zhàn)勝國家,也一起受到極大的震撼。
我們前面已經看見,全面戰(zhàn)爭為歐洲造成極大的壓力,使其社會開始扭曲變形。本來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之際,國民曾激起過一陣愛國熱潮,然而隨著戰(zhàn)爭擴大,高潮慢慢退去。到了1916年,戰(zhàn)爭的疲乏感已經轉變成一種陰郁靜默的敵意,進而更演變成一種無休止無意義的殺戮。可是交戰(zhàn)雙方,誰也不愿意先住手。當初1914年戰(zhàn)事初起,反戰(zhàn)人士只有一股無能為力的感覺。然而戰(zhàn)事蹉跎,師疲無功,到了1916年,他們開始覺得,自己的看法已經足以代表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了。從下列事件,我們可以一窺當時反戰(zhàn)情緒彌漫的過程。1916年10月28日,奧地利社會黨領袖暨創(chuàng)始人之子阿德勒(Friedrich Adler),竟然在維也納的一家咖啡館,蓄意謀殺了奧國首相史德格伯爵(Count Sturgkh)——插敘一句,這還是達官要人沒有今天所謂安全人員隨身保護之前的年代——這樁暗殺事件,不啻是一種公開的反戰(zhàn)手段。
早在1914年之前,社會主義運動就已堅持反戰(zhàn)。而此刻普遍的反戰(zhàn)情緒,自然有助于提高社會主義者的形象與分量。后者愈發(fā)老調重彈,比如英國、俄國,以及塞爾維亞的獨立工人黨,就從不曾放棄其反戰(zhàn)的立場。至于其他國家的社會主義黨派,即使黨的立場支持作戰(zhàn),黨內的反對派,卻往往是最大的反對聲音。[6]同時,在主要交戰(zhàn)國家里,有組織的工人運動開始在大型的軍火工廠中醞釀,最后成了工業(yè)和反戰(zhàn)勢力的中心。這些工廠中的工會代表都是技術工人,談判地位有利,變成了激進派的代名詞。而高科技海軍里的高級技術人員也紛紛加入同一行列。德俄兩國的主要海軍基地,基爾(Kiel)及克朗施塔德(Kronstadt),最后分別變成革命運動的中心。再后來,法國在黑海的海軍基地一度兵變,阻礙了法軍介入1918~1920年的俄國內戰(zhàn)參與進攻和封鎖布爾什維克黨人的軍事行動。反戰(zhàn)勢力從此有了中心和動力。難怪奧匈帝國的郵電檢查人員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推移,軍中信件的語氣逐漸有了改變:從原來的“但愿老天爺賜我們和平吧”,轉變成“我們已經受夠了”,甚至還有人寫道:“聽說社會黨要去議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