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北伐與內戰(1)
- 蔣介石與現代中國
- 陶涵
- 4847字
- 2015-08-11 14:41:59
一九二五年春天,列強在中國依然橫行無忌,但中國人民已越來越不愿容忍這些侮辱。五月間,孫中山逝世之后兩個月,上海某日資紡織廠的守衛開槍打死罷工工人;學生爆發示威活動,英國人帶領的警察又打死十一名示威者。武漢方面,英國志愿隊架起機關槍對付“數千名滋事苦力”;當滋事者焚燒九江的日本、英國領事館時,英、法陸戰隊緊急馳援。[1]
警方把上海騷亂歸咎于“中國布爾什維克”活動,尤其是“國民黨激進派”。[2]《紐約時報》特派記者警告說:“激進黨”(國民黨)決心廢除“所有的外國特殊地位、特權和治外法權”。他又嘆息列強對如何處理這一挑戰,并無共識,不像當年對義和團事變的反應。記者還警告,就連日本也有可能“和黃種人世界站在同一邊,對抗西方”。[3]
由春季邁入夏季,動亂愈演愈烈。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包括童子軍和黃埔軍校學生在內的一支反帝游行隊伍在行經廣州沙面外僑居住區時,有人開了一槍,島上英軍開火反擊,擊斃五十二人,另有上百人受傷。[4]蔣介石聞報有二十名黃埔學生喪生,對英國的仇恨升至新高。他寫下:“英賊兇暴……不以華人之性命為事。”他每天在日記中寫下一些反英意見,如“汝忌陰番之殺同胞乎”,他也一度提到:“法、美可恨。”[5]蔣介石反帝國主義的心,跟他的愛國精神一樣強烈,因為他視兩者為共生關系。
七月一日,國民黨宣布在廣州成立國民政府,推舉汪精衛為主席。另兩名重要成員是黨內大佬中最左傾的廖仲愷,以及高級將領許崇智。蔣氏為強化自己高尚、無私的軍官形象,覺得軍人不宜參與政府運作,因而婉拒出任政府委員。[6]不過,他還是被任命為新成立的軍事委員會委員;在他建議下,所有的軍事單位,包括聯盟的軍閥部隊,今后都統稱“國民革命軍”。此外,他替主張及早發動北伐以統一中國的若干國民黨領袖站上最前線,提議建立七個軍,在廣東建立若干軍火庫,并將廣西納入革命陣營。最后一個提議的目標,是把新興的“廣西陸軍第一軍”納入國民革命軍,這支由三十四歲的李宗仁率領的部隊在一九二五年底即將征服廣西省內大大小小的軍閥。經過冗長交涉,李宗仁和他的兩大親信同僚黃紹竑和白崇禧,正式同意加入國民革命軍,但是事實上,他們對廣西的軍隊和省政仍保持著有效的控制。[7]
李、黃、白三人不僅是軍閥,還是當時少數有能力的軍事領袖,強烈認同“讓中國統一、強大”的理想。他們率領的桂系軍隊是當時中國所有部隊中領導統御最佳、效率最高的,并且借由對經過廣西省的鴉片課稅,糧餉也最充裕。桂系對社會或經濟改革沒有太大興趣,一向強調維持本身的獨立地位。[8]
在準備北伐時,蔣介石提出一個主要目標,即肅清軍中的貪腐。他下令:“自某月起,各團餉項,向軍需局直接支領,師部軍需長,只于發餉時負監督稽核之責任,各部更不得于駐防地自行籌款。”[9]他打算把國民革命軍打造成為紀律嚴格、現代化的組織,像日本的皇軍或蘇聯的紅軍那樣誠實、有效率的部隊。[10]這也正是他高度重視政工干部角色,也愿意接受政工干部大部分為共產黨員的原因之一;這也表明:早在此時,他已承認中共黨員比國民黨干部更有紀律、專心致志和誠實。政工干部另外的功能是確保部隊指揮官以及其他軍官的忠誠和誠實,并且要保證征召來的士卒和平民得到相對人道的待遇。
不幸的是,蔣氏手下大多數將領根本拒絕這個集中軍中財務的方案——蔣介石不久就發覺,他必須把反貪腐的優先度降低,先著重保持他手下品流復雜的文武官員的團結和忠誠。他別無選擇。然而很重要的是,他在一九二五年取得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職位之后,立刻停止了這一財務改革,這一事實顯示出:盡管蔣很了解軍隊和政府中的貪腐毛病及其可怕后果,但他從未能成功地反貪腐過。這一情形,一直持續到他一九四九年撤退臺灣之前。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日,廖仲愷在廣州出席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會議,剛下車即有幾個人從暗處跳出來,開槍把他打死。蔣介石獲訊后,在當天的日記中記下:此事應系英國人在幕后策劃。[11]在鮑羅廷的建議下,國民政府由汪精衛、許崇智和蔣介石組成一個特別委員會,負責調查此事。蔣氏以后生晚輩之姿突然躍居黨內三大要角,而黨內領袖當中被公認為最保守的胡漢民則被排除在外。事實上,不久就發現刺殺廖仲愷的一個主嫌竟是胡漢民的堂弟,此人在被傳訊之前就逃離廣州。
調查也發現,國民黨和粵軍中有一群保守派陰謀鏟除廣州的左派分子。中央政治會議下令將許崇智——負責調查工作的三大員之一——手下幾名高級軍官處以極刑。許崇智本人并未被認為直接涉及廖案,但是不久又冒出另一指控——他涉嫌和陳炯明有秘密接觸。九月二十日上午,蔣介石率領少許士兵包圍許崇智住處,要求名義上仍是上司的許崇智離開廣州三個月。[12]許崇智貪腐盡人皆知,中央政治會議同意他立刻前往上海。汪精衛和蔣介石也在中央政治委員會的通過下,派反共的胡漢民前往莫斯科。挺諷刺的是,胡漢民不久后又被派為國民黨駐共產國際代表。[13]
決定國民黨方向的權力落到了兩個人的肩上:汪精衛,政府領導人、革命軍首席黨代表,也是昔日反清革命黨人最知名的人物;蔣則是地位較低的軍事領導人,兼黃埔軍校校長、廣州衛戍司令。兩人似乎都堅定地站在國民黨的左翼;汪外向、好說大話,蔣則內向、一本正經。根據鮑羅廷的說法,汪善體人意,“能聞一知二”,但若被要求“負起責任,他一向退讓不遑”。[14]
汪能言善道,但“重權力、好出名”。鮑羅廷、李宗仁等人認為汪不能信任,也不夠堅定。鮑羅廷反而覺得蔣雖才學有限,卻“勇于承擔責任”。李宗仁和蔣第四度也是最后一次決裂之后多年,說蔣“心胸狹窄、偏執頑固、狡猾、多疑、好妒”,但也承認,“他喜愛作決定”。[15]
事實上一般公認,頑固(或說堅定)和果決是蔣的主要特質。他刻意培養、練習并向外界展現這些特質,可是一生當中,他在和軍閥、日本人、中共及美國人談判當中,也有戰術靈活的時候,必要時也會務實地后退、讓步。在蔣所處的環境里,狡猾和猜疑往往是成功政治領袖的標記,蔣也有這樣的特質且一路精進。盡管如此,他對自己的誠心以及精明之強烈信念,不但讓他喜歡被贊揚和奉承,也頗能領受傳達尊重、好意,以及讓步的舉措。本質上,他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
直到許崇智下臺之前,蔣一路穩步上升,并無任何拉幫結派的可疑舉動,他沒有試圖打造派系(除了年輕的黃埔學生)以積累政治盟友,也沒有爭取政治地位。此外,蔣看來是個異常能克制自己野心的權力人物。浙江人的身份是他政治缺陷的其中一項,革命軍當中除第一軍有許多黃埔學生外,絕大部分的官兵來自廣東、廣西、云南、湖南。
廖仲愷、胡漢民和許崇智等大佬相繼退出舞臺,加上共產黨的持續崛起,國民黨內出現裂痕。一九二五年夏天,戴季陶發表兩本小冊子,指控共產黨代表外來的激進主義,“輕蔑中國價值,威脅到中國的社會秩序”。[16]戴也寫了一封長信給蔣,重申他擔心共產黨對國民黨的滲透后果將十分可怕。蔣卻大怒,慨嘆戴和一干老朋友“老朽、跟不上時代”。[17]
蔣大部分的政工已是共產黨籍,由周恩來領導,蔣對政工們的動員工作越來越關注,他甚至任命周擔任他最忠誠的第一軍中第一師的政治部主任。就和當時他的日記內容一樣,此一任命表明蔣的思想依然十分左傾,相信與蘇聯的同志關系,以追求共同利益——打倒全球帝國主義、統一中國,除了不愿讓共產國際干預中國國內事務。這個態度還有另一個例證:十月間,他很快就答應十五歲的兒子經國前往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大學念書。同一個月,終于敉平陳炯明的勢力,他在中蘇軍官一起出席的慶祝大會上贊揚蘇聯人的國民精神和共產國際的力量,以及它反帝國主義革命的使命。他說,中國若不與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派結合,中國的革命必敗。[18]
但是,國民黨的裂縫日益擴大。十二月間,戴季陶等一干大佬在北京西山召開出席人數不足的中央執行委員會,表決開除國民黨內的共產黨人黨籍,停聘鮑羅廷,解散中央政治委員會。對此,蔣在一封私人信函中責備中國革命迄今未能成功,就是因為西山會議派的傲慢和腐化的嫉妒。同一個月,他對黃埔學生演講,“吾為三民主義而死,亦即為共產主義而死也”。[19]同時,蔣在中國青年心目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一九二六年一月,國民黨在廣州召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蔣肩上披著披風出現在代表們面前,很是吸引眾人的目光。共產黨的領袖張國燾對此的印象是:蔣是在傳達一個“重要軍事領袖”的感覺,并塑“自成一格”的形象。[20]
國民黨“二全大會”有三分之一的黨代表是共產黨人,蔣首次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21]國民黨黨工干部中百分之七十為共產黨人,國民革命軍的八百七十六名政工干部中,有百分之七十五為共產黨員。[22]共產國際的檔案文件顯示,黃埔軍校甄選第一期學生時,蔣甚至向蘇聯顧問建議所有的政工人員都由共產黨人擔任,而共產黨在國民革命軍基層官兵中只占極少數。[23]有位蘇聯顧問向他的上級提出警告:蔣對中共的偏袒已引起“國民黨內各級指揮官的憤慨”,搞不好會有反彈。[24]
同時,蘇聯顧問團在廣州的人數也快速擴張。蘇聯六艘輪船定期載送石油、武器甚至拆解開的飛機到廣州來。[25]蘇聯派在華南的代表團向北京蘇聯大使館報告,說它實際上已承擔起國民革命軍參謀本部的工作。這份報告說道:“國民黨現今的存在是我們創造出來……到目前為止,只要我們提案沒有一項不會被政府采納。”化名季山嘉(Kisanka)的庫比雪夫(N.Y.Kuibyshev)將軍,十一月間取代加侖出任蘇聯軍事顧問團團長。兩個月后季山嘉呈報給莫斯科一份報告,透露蘇聯的終極目標:現在還不能“完全控制”住國民革命軍。[26]
有位蘇聯顧問覺得蔣“自負、緘默、野心勃勃”,但是若能“微妙地贊美”他,“以平等地位待他,絕不顯示向他奪取一絲一毫權力”,便可從他那里得到許多。即令如此,季山嘉仍然公然鄙視他的中國軍方同僚,寫下:“他們完全不懂兵法。”[27]沖突遂在所難免。早在一九二六年一月,蔣就記下他對這位新任蘇聯軍事顧問團團長及其部屬的不滿:“我已誠往,彼以詐來。”季山嘉“訕笑”他之后,蔣又抱怨蘇聯人欺騙、多疑、善妒。[28]
很快就導致雙方失和的事件之一是,蔣全力規劃早日發動北伐,此時國民革命軍擁有八萬五千名部隊官兵、六萬支槍;軍閥對手雖有十倍之多。但蔣深信,精神、意志力才是勝負關鍵。可是,斯大林反對提早北伐:他依然擔心日本的反應,也知道中國共產黨的壯大還需要時間。[29]
同時,上海的西山會議派散布謠言,試圖煽風點火,挑起廣州人士的疑共心理,并傳說汪精衛和蘇聯人有陰謀要鏟除蔣。[30]蔣的部屬向他報告,廣州出現明顯出自共產黨之手、詆毀蔣的傳單。蔣此時也開始在日記中批評起共產黨,有一天他寫下:國民黨內的共產黨人“在黨內活動不能公開,即不能開誠相見……”不久,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單槍匹馬,孤苦伶仃”,政治生活仿佛“絕境”。[31]
就在這時候,汪精衛派他到莫斯科去和蘇聯人商討北伐計劃,以及他和季山嘉的不和。陳果夫的弟弟陳立夫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出任蔣的機要秘書。陳立夫后來著書說,蔣并不想去莫斯科,但是覺得他必須接受國民黨和孫中山的原則,即黨(汪精衛)控制軍(蔣本身)。[32]照陳立夫的說法,三月十八日午夜過后,中共中央執委會里頭有個浙江籍成員傳遞密告給蔣,表示共產黨和蘇聯人正陰謀要逼他下臺。[33]
次日,革命軍一艘炮艇“中山艦”(艦長為共產黨員)作出令蔣起疑的移動,而且汪精衛當天兩度打電話問起蔣的行程。[34]據陳立夫的說法,蔣擔心有陷阱,決定搭車前往廣州城外效忠他的第一軍駐地。途中,他決定要反擊共產黨沖著他來的威脅。[35]經過和第一軍高級將領徹夜討論后,三月二十日清晨四點鐘,蔣宣布廣州全市戒嚴,逮捕中山艦艦長(李之龍)以及周恩來在內的約五十名共產黨人。第一軍部隊解除了廣州共產黨糾察隊的武裝,并沒收蘇聯顧問團營區衛兵的武器。[36]下午,廖仲愷遺孀何香凝沖到蔣的總部,追問:“你瘋了嗎?還是你要向帝國主義投降?”想到總理孫中山一向深信他會接受文人統治,蔣不禁“伏案痛哭,有如小童”。[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