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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歲口述傳記(2)

五四運動是相當普遍,小地方都有活動。五四運動的確是廣泛的思想活躍的時候。我認為五四運動是中華民族覺醒的一個高潮。“五四”提出的口號“民主”“科學”完全正確,解放后要抨擊“五四”,這是錯誤的。仔細研究,“五四”時的文章沒有整個否定傳統,對儒學也沒有完全否定。有人考證,“打倒孔家店”不是“五四”時提出來的,是后來提出的。

五四運動的先鋒是白話文運動。這個現象好像非常奇怪,后來胡愈之的解釋非常好,他寫過一篇文章,說:西歐的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語文運動為先鋒,中國的啟蒙運動也是以語文運動為先導。

五圣約翰大學

我考大學有趣味。我報考了兩個大學,都考取了。一個是上海圣約翰大學,一個是南京東南高等師范學校,后來變成東南大學,后來又變成中央大學,今天是南京大學。為什么考兩個大學呢?有幾個比我高的同學勸我去考圣約翰大學,我到上海去考圣約翰大學,考取了。可是圣約翰大學貴得不得了,一個學期就要兩百多塊銀元,我家里到我讀大學是最窮的時候,沒有錢。那時候每個大學考試的時間不一樣,就再到南京去考,也考取了。南京東南高等師范學校不用學費,那么,我就準備去南京。我的姐姐在上海教書,她的同事朱毓君聽說我考進了圣約翰大學不想讀,她對我姐姐說:“考圣約翰大學比考狀元還難,你弟弟考進圣約翰大學又不進,太可惜了。我也沒有錢,我去問我媽媽借,讓他去上學,上了學以后再想辦法。”她的媽媽說:“我現在也沒有錢,但是有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妝,拿一個皮箱去當,就可以當兩百多塊錢。”她們家也在蘇州,她媽媽很喜歡我,老太太待我很好,她的箱子放在后房,多少年也沒有去開,沒有用的。有出戲叫《借當》,借東西來當。這樣我就上了圣約翰大學。

考大學很有意思,我們那時候考大學要考六天,八點鐘到,真正考試是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三個鐘頭不能停,下午一點到四點,一天六個小時,筆不停揮。考試的范圍早已告訴你了,學校招考的小本子寫明要考什么書,可以說沒有舞弊,為什么呢?題目多得不得了,六天當中只有一天用中文,其他都用英文,題目多得你要筆不停揮。你想打稿子,不行,一打稿子,題目就做不完,舞弊是不大可能的。已經告訴你材料都在這里面,不要叫你猜,不捉迷藏,現在考試是捉迷藏。題目很多,就是叫你秉筆直書,寫不快,就不行,怎么考,都公開的。而且很奇怪,招考多少人是沒有數目的,七十分及格,及格的都收,哪年沒有及格的,一個也不收。所以跟今天的考試方法完全不一樣,沒有名額,我們那一年,凡是及格的都收,宿舍不夠,就把另外一些房子臨時改成宿舍,跟今天完全不一樣。我覺得考上不難,只要把指定的那些書搞清楚就行了。

還有一個笑話,上圣約翰大學報名要照片,我的同學關照我“你最好拍一張西裝照片”。因為我在常州不穿西裝,土得很,也不知道西裝怎么穿的。到照相館去拍照,照相館有西裝準備拍照用的,照相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樣打領帶、領結。鬧了一個笑話:他給我戴了一個領帶,再戴一個領結。照片寄到上海,我的同學大笑,趕快寄回來,要求重拍。

一九二三年,我從蘇州坐火車到上海。從火車站下來,坐電車到靜安寺,靜安寺再往西,就是田野了。租了獨輪車到圣約翰大學,圣約翰在上海梵王渡,今天就是中山公園那邊。獨輪車是什么時候有?大概九百年,所以坐獨輪車上圣約翰大學在文化上跨過九百年。古老的中國要到教會學校學外國的東西,文化歷史跨過九百年。

有趣味的事情是,進大學第一次去報到,給我一個卡片,把我的名字打在卡片上。上面有中文,也有拉丁字母,我一看,是用上海話拼的羅馬字,這是學校規定的標準,在學校每一個地方簽名,都要按照這個標準。學校的管理就按照羅馬字來管。我一進學校就懂得什么是羅馬字管理法,這是科學管理,到今天中國人都不懂,圣約翰的總務部是沒有幾個人的,管理起來好得不得了。這件事情印象很深,這就是外國文化跟中國文化不同的地方。后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我到美國去工作,可以說,我在工作當中學到更多的東西,每一個環節都是高效率。人家問:“為什么美國人比別的國家富?”一天的工作要相當于好幾個外國人,財富是這樣來的。我到美國才知道,日本有一個調查團,調查美國人的辦公效率,調查了幾個月,寫成一個報告,結論說:一個美國人可以抵十五個日本人。真是不一樣,那時候電話當然還沒有今天好,我才知道用電話的方法跟中國人不一樣,在中國根本不重視效率,中國人辦公的方法遠不如他們。我訓練到這個習慣:做事情一定要講效率。

圣約翰大學的專業跟今天不一樣,現在進大學就要分專業,圣約翰大學是外國規矩,大學一年級不分專業,都是基礎課。專業分得粗得不得了,現在是根據蘇聯的辦法,專得不得了。圣約翰大學本部只分文科、理科,醫科在另外一個地方,我們不大碰頭。一年級不分文理,二年級才分文理。我一年級進圣約翰大學,學基礎課,三面墻上都是黑板,黑板可以拉上拉下的,好多學生可以在上面做題目,數學的水平比較高。我的數學很好,一個外國數學老師就勸我:“你就學理科吧。”可是,我的同學都跟我講:“你不要學理科,要學文科。”為什么呢?圣約翰大學有名的是文科,不是理科,到了圣約翰大學不讀有名的文科,而讀理科,吃虧了。我就學了文科。實際上,我當時偏重經濟學方面。

我那時候學經濟,主要是學經濟的技術,中國是一個大國,要做國際貿易,要辦銀行,要有一套學問,不像現在亂七八糟一下子幾千萬被人家騙走了,沒有這么傻的事情。資本主義如果這么搞,早就垮掉了。國際貿易要有一套技術,我主要是學這方面的東西。

可以說,大學里所有的功課都很有意義,是英美的做法。比如大學里有一本小書,客人來了可以看,這本小書講:我們這個大學不是培養專家的,是培養完美人格,在這個基礎上,可以發展成為專家。一到圣約翰大學,每一課都有課外閱讀材料,常常要看百科全書。學會了自學,學會了獨立思考。這種教育方法從教師來講,并不費事,可是可以給我們一個方向。

那時候鼓勵學生自學,上課的時間并不多。有的時候,老師的幾句話,會給學生一生影響很大。那時候的教育跟解放后蘇聯教育不一樣,蘇聯教育是強迫性的“填鴨式”教育,效果不好。

在圣約翰大學,我印象很深刻的是看報,主要看英文報。一個英國教師問:“你們天天看報,是怎么看的?”我們說:“看報就看報,沒有什么。”他說:“看報有看報的方法,每天看報要問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條最重要?’第二個問題:‘為什么這條消息最重要?’第三個問題:‘這條消息的背景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就趕快去查書,查書是首先查百科全書。”我們按照他這個方法來看報,興趣就大大提高。

圣約翰大學重視基礎的教育,我讀基礎的文學、世界史,這很有用處。我進的中學是中國人辦的,可是中學的世界史是英文的,世界地理、化學、物理是英文的。我們能夠用英文,基礎培養今天辦不到,今天的中學生、小學生許多時間浪費到莫名其妙的課程上面,應當學的東西學不到,人又苦得要命。學生累得要死,搞得父母也累,睡覺都沒有時間,結果學問學不好。我們的教學沒有上軌道。

英文很容易學好,你重視它就會好的。我們的英文教師都是教會學校畢業的,我們中學能用英文演講比賽,英文不過關不能畢業。實際上是中文、英文、數學三門課放了工夫,旁的都不放工夫,好多課不用考的。那時候比較輕松而學得好,今天把學生的時間都浪費掉。還有一個關鍵,那時候中學都是住讀的,沒有走讀生的,一走讀,走來走去,把精力都走光了。今天的學生到大學再讀英文,那大學的課程怎么能讀呢?大學是用英文了,不是學英文了。現在的青年苦得要命,這個辦法不對,我們的教育要徹底地改變。

圣約翰大學在政治方面特別注重外交,從清朝末年到民國時代,外交界都是我的同學,顧維鈞是比我們早的最有名的同學。我畢業以后,人家好多次請我到外交界去做事。張允和是斷然反對我參加政治,我想是對的,假如我參加政治,就麻煩了。

圣約翰大學的校園美極了。現在上海的中山公園就是我們的校園,校園里原來都是大樹,外國人對園林很重視。今天來看,我們學校是規模小,園林大。園林從前叫兆豐花園,現在叫中山公園,把樹都搞光了。資本主義的管理學是值得欽佩的。

六光華大學

事情出乎意料。我在圣約翰大學只讀了兩年,遇到“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上海有一個日本工廠,老板把一個工人打死了,這個工人叫顧正紅。首先是上海商業界起來抗議,后來整個上海出現抗議,后來是整個江蘇,后來擴大到好多城市,全國抗議,反對帝國主義。“五卅慘案”在全國鬧得非常厲害,上海是中心,學生都罷課,要出去游行反對日本帝國主義。我們是教會學校,就跟學生發生矛盾。所有學校都游行,我們學生也要去游行,校長說:“你們在校內開會都可以,不要出去。”學生一定要出去,為這個事情就鬧翻了,圣約翰大學的老師中一大半是外國來的,一小半是中國來的。中國老師和學生就離校,“離校事件”鬧得不得了,這不僅是中國的大新聞,也是世界的大新聞,當時不僅是我們,好多大學都發生這種事情。

中國學生和中國老師排了隊,拿了鋪蓋離開學校,怎么辦呢?出來以后社會各界就支持我們,南洋公學也支持我們,就辦一個光華大學。當時許多有名的教授都有愛國心,愿意到光華大學來教書,也請了外國人來,一度辦得很好。新造的房子主要是華僑捐的錢,可是后來跟日本人打仗,日本人就把光華大學還有兩所反對帝國主義的大學炮轟光了。

我在光華大學讀了兩年,最后在光華大學畢業,光華大學在“二戰”以后不行了,沒有錢,沒有房子,什么都困難了。后來共產黨來解放了,所有私立大學都取消了。歷史的變化很大。

光華大學實際上還是按照圣約翰大學的方法來辦學,當時教育部沒有命令大學要這樣搞、那樣搞。光華大學請了中國有名的學者來上課,譬如教文學的有徐志摩,徐志摩是北京大學教授,又兼光華大學教授,從北京到上海跑來跑去,結果飛機失事死了。徐志摩的作品、做人的風格影響學生。我到過徐志摩家里,他和原來的夫人離婚,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也是很有文化的,張幼儀是小腳,他們是家里面訂婚的。后來他跟陸小曼結婚,在上海住,一幢房子三層樓,下面一層是英國式的,第二層是日本式的,第三層是印度式的,三層樓三種文化。那時候老師跟學生,校長跟學生關系很好,像朋友一樣。很多人很欽佩徐志摩的,他是一代風流。有人說白話詩到徐志摩時成熟了。

我沒有聽他的課,我那時候快畢業了,可是他的東西我都看過,很欽佩。我想徐志摩的文章今天也值得青年人讀,他非常有才華。

大學畢業了,有人勸我:“你在上海待得太久了,不要老待在上海。”當時有一個思想說:人在一個單位工作,不要超過三年,為什么呢?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久了,就會麻木,沒有新的刺激,所以當時的教授跟大學要訂合同的,不超過三年,三年以后換一所學校,換一個地方。這跟解放后的思想不一樣,解放后是在一個地方,一生就不要動了。那時候要動,才有發展,這個思想影響很大。

本來我大學一畢業就要到外國去讀書,因為窮,沒有去,我的同學十個有九個到美國去留學了。因為雖然是光華大學畢業,卻都是圣約翰大學來的,而且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因為沒有錢,所以拖了好幾年才到外國去。

那時候大學生出路很好。我們的校長張壽鏞對我特別好,我讀書的時候,校長室缺少一個秘書,就在本校里面招考,我考上了,業余幫校長當秘書。這樣,我跟校長關系就很好,我畢業了,他就勸我:“你不要出去了,你就在本校教書吧。”我一邊就在光華大學附中教書,同時幫大學校長做一些工作。不久,就在大學里面教書。

張壽鏞原來是清朝末年的大官僚,可是很有學問,他來做校長,做官方面是犧牲。為什么請他呢?當時大學校長很重要,能夠搞錢,還要有聲望,這樣的人不容易,上海各界就推他,他能搞錢。宋子文是財政部部長,張壽鏞做過財政部副部長。他的學術地位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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