軋嘎軋嘎!軋嘎軋嘎!……
嶄新的列車,就像一條巨大的彩鰻,緩緩地進了蘭州站。
廣播員說,停車10分鐘。
火車一停,那些賣東西的人,一窩蜂地擁到車廂兩邊,一個個拍著車窗叫賣。
我看見一個賣五香花生的鄉下婦女,問:“哎,花生多少錢一包?”
“一塊。要不要?”那個鄉下婦女拿起一包花生,舉在手里,問。
我拿出一張五塊錢。說:“買兩包。”
那鄉下婦女收了錢,先給了我兩包花生。旋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錢,掉頭想走。
我嚇得正要喊,只見他眼疾手快,立即從車窗中探出大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鄉下婦女的頭發薅住,命令似的:“找錢!”
天!他那樣子好兇也!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怒不可遏!那樣有男子漢氣魄!假如那個鄉下婦女再不老老實實找三塊錢給我,他一定會把她從車窗里提進來的。
我接過那婦女找來的三塊錢,轉身,要坐下,一個剛在蘭州上車的中年男子,手里拽著兩個大包,一頭汗,走到我跟前,要把行李往我旁邊放,準備在我一邊坐下。我最討厭陌生男人靠我坐,身子就往一邊的空地方挪,無聲地去強占那塊本不屬于我的領地,千方百計地想擠對他。
當我正感到有些敵不過這個強大的對手,他馬上主動站起來,毫不客氣地說:“對不起!那個座位有人哩。”
那個中年男子一聽,馬上又抓起自己的包,自言自語說:“有人?人在哪?”
“下車買東西去了。”他虎著臉,一字一頓地告訴那人。
天曉得,關鍵時候,他竟能使出點小陰謀?并且那樣大義凜然,臉不紅,心不跳。
看他那種不容置辯的神情,如果那個中年男子再啰唆一句,他會把他的包扔到過道里去的。
見這個黑小子態度如此強硬,又穿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花襯衫,那中年男子肯定將他與時下小憤青們想一塊去了。便不敢再纏,拽起包就走。走兩步,不服地又回頭對我看看,對他看看,似乎把又白又文靜的書生女孩,跟又黑又瘦的巴基斯坦小巴郎,始終無法聯系到一塊。疑里疑惑地問:“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妹。咋啦?查戶口啊?火車上只查身份證,哪有查戶口的?”他又抬起臉來,十分果斷地將那個強大的對手徹底頂走。
那中年男子氣得朝我瞪一眼,又信又不信,拽著包,艱難地繼續向前找座。
等那中年男子走遠了,他才恢復了先前的平靜,安詳地看著窗外。
我偷偷地對他看了一眼,危難之中,挺身而出保護著我,我心里好生感激也。很想趁此機會,跟他說話,或者叫他一聲哥。但是,嘴張了幾張,兩片嘴唇重得跟兩片大石磨似的,終究沒磨出個字來。手,無措地放到口袋里光摸……一摸,正好摸到那支舊“派克”筆,心里更覺得有些對不住他。
前年春天吧?……
那天,我放學回家,發現我書桌上的東西好像被人動過,那本新練習本,無端地被人撕去兩張。先撕下的那張,明顯是寫廢了,開頭還留有幾個字:叔叔你……“你”字下邊,涂涂塌塌,大概是想在“你”下邊加上“心”,以表示尊敬,可是沒加好,又重新撕下一張紙。
我敢肯定,這準是他在我書房里給他甘肅老家的叔叔寫信了。馬上氣不打一處來,哼!越來越放肆了,敢到我的書房來搗亂!打不著山中虎,就拿炕頭貓出氣,我大聲責問媽,誰動了我書桌上的東西。
媽說沒有啊。又說,要么是郝軍在你房里寫信了。下午,家里的凳子都排到外邊曬蘿卜干了,他沒處坐。
我一聽,就頂我媽:什么好軍壞軍的?到我房間來干什么?他是什么人?敢到我的書房來?我越說越火,添油加醋地對媽放聲大賴起來:看把這筆用的!我不要了(其實,那是支很舊的筆,還是上初中那年,我爸給我買的,筆套已經開了縫,用透明膠裹著)!
我大聲嚷嚷,實際是吊起騾子給馬聽。因為,我從窗戶里看到他從地里回來,正走到門外邊。他見我發這么大脾氣,又將手里的筆狠狠地朝媽扔過去,嚇得一聲不吭,轉身進他們住的西邊的小棚屋。
打那天起,我發現他每天夜里起得非常早,大約四五點就起床。然后,扶出他爸(實際是我爸留下的)那輛破自行車,在后架邊叮叮當當地掛只鐵皮桶,悄不聲兒,消失在黑夜中,去替幾戶鄰居往鎮上牛奶公司送鮮奶。
從我家到鎮上,來去有八十多公里,天亮前,還得趕回來跟他爸一起下地干活。
我媽說,這樣起早貪黑會累壞的,不讓他干。他爸說,讓他自己找幾個零花錢吧。
干不到一個月,我媽收了他的車鑰匙,堅絕不讓他干了。
那一次期中考試的前一天,放學回家,我意外地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個紅褐色的鋼筆盒。我欣喜地打開一看,里面躺著支嶄新的美國“派克”筆!哎呀!這么好的筆,誰買的!?怕要上百塊錢吧?再看看,筆盒下邊的紙上,還有三個字:對不起!——我認識,是他寫的字,跟蟹爬的一樣。
我拿著那個漂亮的筆盒,心中就像破了個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哎!接不接受他的筆呢?到底接不接受呢??……接受的話,覺得自己平時對他太過分了點。不接受的話,又覺得這確實是支難得的好筆,真真實實叫人愛不釋手!于是,我只好來了個悶著葫蘆不開瓢,心照不宣,將筆悄悄地放進書包里,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天不亮上學,天黑回家,一天三頓,照樣端到自己房間吃。雖然我嘴上沒對他提筆的事,打那以后,我確實少給了他許多白眼。
而這支筆呢?一直伴隨著我從高一,一直寫到高三。最后的高考,也是用的這支筆,或者說,是它幫我考上了大學。毫無疑問,幾年的大學生活,還要繼續用它。因為,我覺得這支筆太好用了!寫在紙上,滑油油的,出水不急不慢,寫字的感覺特別爽!讓你隨心所欲,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無論你斜著寫,站著寫,還是躺著寫,咋寫咋順手。平時,不管是考試,還是做課堂筆記,沒一次是因為筆的搗亂,而打斷過思路。我真佩服他,小小年紀,咋這么會挑東西?前天,媽叫我再買支新筆上大學,到人家內地讀書,還用舊筆(媽還以為我用的是我爸買的那支舊筆),同學的會瞧不起,會說我們西部人窮。我說不買,這筆用慣了……
我這樣想著,突然,身子一震,列車又開動了。
我手摸著那支心愛的筆,抬起頭,偷偷地朝對面的他又看一眼,很想對筆的主人說句什么。心里想說,嘴里還是說不出來。就順手將小茶桌上那兩包花生,分給他一包:“嗯,給。”——這是我上車后跟他的第一句話。
他一聽,很激動的樣子,馬上笑著轉過臉,跟我說話。先說他不餓,要我自己留著慢慢吃。又告訴我,到西安早著哩!天黑了,再沒有賣東西的了。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的那一邊放著。一直到西安,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時,才將那包花生裝在兜里。
這趟火車雖然是直達特快車,由于蘭新線西段仍單線讓車,等的時間過多,還是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夜里11點才到達西安。
西安火車站好大呀!
車站上,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看上去,使人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人頭攢動”這個詞。大城市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人太多!
下了火車,半夜涼風一激,覺得頭暈暈的,腿跟得了小兒麻痹癥似的,一瘸一拐地在攢動的人流中往前挪動,根本分不出東西南北,天上滿天星,地上到處燈,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走。行人匆匆,滿眼也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真正離開了家,真正離開了媽媽,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心里真的好想哭!
大概是因為女孩生性膽小的緣故,我提著包,一步不離三寸,跟著他往前擠。原先那么優越、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的我,不知哪去了,竟乖巧得像只小羊羔,小心翼翼地跟放羊人。而他呢,就跟我親哥一樣,那么悉心,那么賣力,一邊肩上背著兩個大包,一邊肩上扛著大被卷卷,膀彎里還套著兩個小包,走得那么艱難,那么沉重,喘著粗氣,還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生怕我被擠丟了。
我沒鉆過火車站地道,在團場長到十八歲,連火車也沒看見過,哪鉆過這深洞洞?心里害怕極了!一害怕,嘴也不那么硬了,就沒頭沒腦地問:“哎!這走到哪了?哎!走得對不對?哎!我們還是問問人家再走吧!”
他果斷地告訴我:“不問。對著呢。就打這兒出口。”
“你走過嗎?”我第一次喊他“你”。
“走過。那年,跟大(爹)來新疆,也是這樣鉆的。沒錯。走!跟著我!別說話!”他毫不客氣地命令我跟他走,還讓我別說話。媽也!還挺兇!
這時的我,一點也不敢嘴硬,老老實實地聽他的(這時,也只有聽他的,可心說,離開他,我都不敢動半步)。他那樣果敢和老練,讓初涉人世的我,不得不服,不得不覺得自己渺小和脆弱,不得不覺得以前的那種傲慢是多么的強詞奪理和不堪一擊。甚至,心里暗自慶幸,好者聽媽的話,讓他來送我。否則,這大包小包的,拖不動,扛不動,又不識方向,這會,也許東西丟了,也許錢被人偷了,不知都哭成啥樣了呢!
跟著他幾個彎兒一拐,忽見前方一片柳暗花明!燈火輝煌!啊!車站出口處好不熱鬧呀!
我抬眼一看,看到人頭上舉起一溜大大小小的牌子,都是各高校來車站接新生的。
打老遠地,我看見一塊牌上寫著“陜西師范大學”幾個字,就高興得大叫:“哎!陜師大!那兒!哎!你看,在那!哎!有人來接我們了!太好了!”我高興得跳起來,嘴里一個勁地哎,哎的,從人空中擠過去,擠到“陜西師范大學”牌子跟前,拿出我的入學通知書。
那些大學生們便熱情地接待了我。
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男生,從我手里接下包,乒乒乓乓,迅速地往他們車上送。叫我們動作快些,說他們夜里還要接三趟新生哩。
另一個男生走過去,從他肩上往下拿包。問我:“哎王金秀,他是你什么人?你哥嗎?”
我慌亂地點點頭。
那男生又說:“那好,一起上車吧。學校有招待所。家屬全部免費。”
他放下包。說:“不了。秀交給你們,我就放心了。我在車站上坐會兒,夜里一點,搭上海45次特快回新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說:“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哇!忙啥?到了西安,還不好好玩玩?新疆那么遠,難得來一趟嘛,去看看半坡呀、兵馬俑呀、去華清池洗個澡呀、逛逛古城墻呀……來來來,上車上車!”
“不了,俺家里還有事,地里棉花開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過來。”他說著,硬從車上往下跨。
車開動了。
那個戴眼鏡的高個男生看我好像傻了,趕快捅我,說:“咦!王金秀,跟你哥說再見呀?”
“哥!……”我從車窗伸出手,覺得心里汪汪的淚,一下子都涌到了眼睛里,連忙用手捂著臉。
他一聽,連忙轉過身,笑著對我揮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