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辯論開始之前,艾西便得到通知,由他來發言。
事情是這么安排的,艾西也是這樣準備的。話題很好找,今天下午發生在咨詢中心的事件不正是個恰如其分的論點嗎?
沒想到,主持人忽然說:“有請年輕的心理學者、前犯罪心理師麥濤先生,來為大家作精彩的點評!”
嘩啦啦,臺下一片熱烈的掌聲。
震驚的不止艾西,麥濤更是合不攏嘴。
該死,哪個渾蛋泄露了我的身份?!麥濤暗自咒罵著。……
4
“過了立秋,西瓜就不能吃了,是吧,親愛的?”唐彼得把大塊大塊的瓜瓤盛到碗里,隨后啃起了瓜皮。
鮮紅的、脆脆的瓜瓤是給媳婦的,瓜皮上面還剩下一厘米厚度的瓜肉,那是留給唐彼得自己的。
他咬了一口,入口的感覺是肉乎乎的,不脆不沙也不甜,口感跟冬瓜差不多,味道還不如黃瓜。于是,他便自言自語道:“這是最后一個瓜,今年不能再買啦。”
他的自言自語并沒有得到回復,因為媳婦并不在身邊。于是他又念叨著:
“唉,我跟你說過好幾遍了,自打慷慨的老板把他的咖啡廳轉給我之后,你實在沒必要再去上班了。何苦呢,奮斗了這些年,在家里享享清福,不好嗎?”
在唐彼得眼里,老婆是個閑不住的女人,甚至有點女強人的意味。她從來不愿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即便是接受了咖啡廳這一宗厚禮,她也覺得那始終是丈夫的事。她并非愿意吃閑飯、被男人養的那種女人。于是,她繼續去上班,她在公司里的職位比較重要,于是早出晚歸就成了家常便飯。
接受咖啡廳之前與之后,唐彼得沒什么變化,至少在家的時候沒有。妻子沒回來,他就成了家里的賢內助,洗洗衣服,做好晚飯。雖然等她共進晚餐是個不現實的事,但他還是總為妻子準備些零食和水果。
現在,唐彼得啃著瓜皮,一邊把腿放在茶幾上,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
電視里,一場現場直播的辯論賽吸引了他的注意。預防暴力犯罪?唐彼得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話題。論題還算有趣,正反雙方的辯手也非常賣力。雖然他們還年輕,經驗不足,甚至時不時說錯話,可是總的來說,表現還算差強人意。
唐彼得靠在沙發里,隨意地看著。
可悲的是,大學生們的表現不錯,但隨后的互動環節就有些乏味了。
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的主持人說道:“下面是互動環節,首先有請年輕的心理學者、前犯罪心理師麥濤,為大家作精彩的點評。”
唐彼得對這個環節倒是有點期待,正如大眾滿懷期待一樣。
不過隨后的情況顯然讓信心滿滿的主辦方大跌眼鏡。節目中的嘉賓麥濤,作出了一個十分困擾的表情,甚至是有點厭惡的神色——這些都被攝像機如實地記錄了下來——雖然這表情轉瞬即逝,但麥濤還是在鏡頭前發了一會兒呆。
在主持人的提醒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勉為其難地拉過了面前的話筒。
“呃……”他說,“我對正方的觀點表示支持,倒不是說反方的觀點有什么不正確。呃,我是說,為大眾作些犯罪預防的普及是非常有必要的。呃,大致就是這樣……”
大致就是哪樣啊?臺下的觀眾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這話基本等于沒說。
主辦方無疑大跌眼鏡。本來他們認為,讓老頭子發言會平淡無奇,沒想到麥濤的表現更加無聊和乏味。
唐彼得眨眨眼,啃完了瓜皮,低頭看了一眼,把它丟進垃圾筒。
由于他在家待了一整天,垃圾筒便滿滿的,幾乎塞不進去了。
唐彼得嘆了口氣,一骨碌站起身,端著垃圾筒走進廚房。他得趕緊收拾一下,以免老婆回來又要發牢騷。
他從客廳走向廚房的這工夫,電視里的麥濤已經結束了他那短暫又無聊的點評。
主持人顯然不愿意放過他:“就這些?”她作出個夸張的、矯揉造作的表情,隨后問道,“既然麥濤先生來到了現場,機會千載難逢,剛才有互動觀眾發來短信提問:請問麥濤先生,您是我市第一位犯罪心理師,也是最年輕的一位,您為什么放棄了這份工作呢?有傳言說,您與去年自殺的著名作家艾蓮關系密切,曾經師從于他,是否是他的自殺,給了您巨大的打擊呢?”
麥濤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的。嗯,是的,他早就預料到自己身份被揭穿所造成的后果。
他很想站起來溜之大吉,可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法這么做。然而他又不想回答這些糟糕透頂的、帶著八卦嫌疑的問題!
你們知道個屁!麥濤心里罵罵咧咧。你們知道個屁,我為了袒護艾蓮,讓無辜的人坐了冤獄!
麥濤陷入了僵局,走到廚房的唐彼得卻是渾然不覺。他根本沒聽見主持人的提問,而是在窸窸窣窣地翻找垃圾袋。
西瓜這東西愛流湯,唐彼得得把它們塞進垃圾袋。既然電視節目如此索然無味,他便打開房門,下樓去扔垃圾。
唐彼得下樓去了,電視里的麥濤依舊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不知道該怎么結束這種尷尬的場面。現場鴉雀無聲,觀眾們都對這類八卦話題很感興趣,主持人也示意麥濤無論如何也要作出回答。
正在這個緊要關頭,嘉賓席的另一邊有人說話了:“我覺得,咱們現在有點跑題了吧?”
說話的人正是艾西。他打斷了眾人的想入非非,繼續說道:“麥濤先生剛才的觀點我是完全同意的。我個人是開業的心理咨詢師,經常處理各類危機事件,給大家舉個例子吧。去年的時候,我才剛剛開業,那時候來了一個女人……”
艾西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喘了口氣的麥濤向嘉賓席的那邊投去感激的目光。不過艾西當作沒看見,繼續著自己的講述。
“那是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艾西擅長講故事,其實這女人的裝扮和故事沒什么關系,但他有一種奇特的能力,他講故事的時候,仿佛自己也進入了故事里,這就讓瞎話聽起來也千真萬確,“這個女人穿得很漂亮,打扮很時尚。至于她的臉,我本來看不清楚,因為她走進我的辦公室,仍然不肯摘掉墨鏡。”
這倒并非信口胡說,因為那女人是千真萬確存在過的。就在艾西的辦公室里,她款款落座,卻沒有摘下墨鏡。
“哦。”艾西說,“您希望我為您做點什么?”這是他慣用的開場白。
女人沉默了一陣,隨后開了口,“我男朋友打我。”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似乎早已習慣了接受現實。
“他打您?”艾西重復了一遍。讓他感覺頭疼的并非打人的事實,而是這女人的態度。
“是的,所以我不能摘下眼鏡,不愿意讓您看到我的臉。”
“嗯,好吧。當然,這是您的自由,請隨意吧。”艾西真正的疑惑在于,就算現在大眾對心理學并不了解,可此類問題也應該去找婦聯,而不是來心理咨詢中心吧。
“嗯,但是我離不開他。雖然他打我,可……”
艾西漸漸地明白了,如他一貫的認識一樣,毆打婦女是會使人上癮的,不論是打人的,還是被打的。
這可不是說女人活該挨打,而是眾多的心理和社會因素使她們很難和家庭暴力一刀兩斷。
即使家庭處境不堪忍受,但她的孩子的確需要食物、衣服和安身之所;即便是沒有結婚,女人也會擔心受到報復或更嚴重的攻擊;更不要說秘密外泄,有些女人會覺得丟面子、尷尬、恥辱,甚至會被嘲笑。
沒有哪個男人是一上來就會毆打女友或老婆的!等到他們出手的時候,兩人已建立了穩定的關系。之前的感情還在,女人就很難和愛情說分手。她們通常選擇留下來,試圖改變男人。
然而這種改變的努力,總是無效的。他在打她之后,也許會感到后悔,聲淚俱下地祈求她的原諒。他做得如此之好,以至于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認為他真的已經變了,直到她做錯了什么,或者他心情不好時,發生下一次暴力事件為止。
這是一個該死的循環,和打一巴掌塞個蜜棗的感覺差不多。
艾西很想幫助這個女人,但他并非具有強制力的機構,他不能把誰抓起來關進監獄。即使他有這個權力,如果這個女人不出面指證,他仍然無法這么做。
依照艾西的性格,他八成會選擇武力解決。然而這也不可能。他開了業,負擔著公司和其他咨詢師的名譽,不敢輕舉妄動。
女人每周都會來,她和他之間建立了信任,因此也就不戴墨鏡了。有時候她的氣色還好,有時候滿臉花,這取決于她男友的心情。艾西知道,看不見的傷痕還有許多許多。如果她哪天沒能如約前來,艾西就會很擔心會不會出了什么事。
艾西一直想給她的傷口拍照,女人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女人的墨鏡都掩飾不住臉上的淤傷了,艾西打算找她男人談談。
談談就只是談談而已,他并沒打算使用暴力。
對方也挺友善的,“傻逼,你丫管不著。”他揮動著拳頭,很客氣地說。
艾西倒是不怕這一手,他左眼曾被病人家屬打得幾乎失明。當心理游醫的那些年,他身上掛了不少傷。
艾西滿不在乎地告訴他,如果繼續這樣,他會申請強制處理。
這下把男人嚇住了。
嚇得他當天晚上就回去把她女友滅了口。
艾西犯了嚴重的失誤,不過他也不在乎——這一天早晚會來的,因為在現代社會,對此事根本沒有有效的處理辦法……
5
唐彼得拎著垃圾袋下了樓,原本只是扔垃圾這么簡單的活兒,眼下也出了問題。
在家里,依照老婆的規定,是不能抽煙的,因為抽煙會熏壞房子。
唐彼得并不理解,為什么抽煙比地震對房子的威脅更大。不過他照辦了,并且一辦就是好多年。
過去幾年里,他最快樂的時光都是和他的前任老板一起度過的。老板不介意他在哪里抽煙,他倆還經常一塊兒抽煙。
說起老板,他是個神奇的人,開著咖啡廳,卻總在咖啡廳里做些不尋常的事兒。他時常開辦一些講座,或是給大家放些電影。他總是購買各種各樣的小禮品送給客人們。一來二去,咖啡廳的生意如火如荼。
既然老板是老板,那么唐彼得到底是干嗎的呢?這一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美其名曰是店里的經理,但他待在店里的時間一點也不比老板多。這可真奇怪,既然有這樣勤快的老板,還要他這個經理干什么呢?
咖啡廳雖然比不上飯館,可也是個挺辛苦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出意外的話,開業三百六十天,剩下那五天是春節。
老板常對唐彼得說:“沒事你就不用過來了,多休息休息,陪陪媳婦。”
唐彼得倒實在,從此來得更少了。老板也不介意,倆人就維持著這樣的關系,算得上是哥們兒,不計較那么多。
直到老板自殺的那一天。
老板為什么要自殺呢?
老板為什么要把咖啡廳給我呢?
唐彼得鬧不明白,他問了媳婦,可她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唐彼得抽著煙,一頭霧水——其實是天氣悶熱,一頭汗水。
總不能站在垃圾堆邊上,一邊聞味兒,一邊抽煙吧。這可是夏天,再干凈的垃圾筒,也總冒出些嚇人的味道來。
唐彼得最不理解的是,為啥還有些人能在這附近吃麻辣燙?
他隨意地散步。
這時候已快到晚上九點,天黑了,唐彼得專挑一些清凈的樓縫繞著走。快要轉回去的時候,迎面跑過來一個女人。
說那女人是在跑,就有些夸張了。因為套裝的一步裙,顯然限制了她的步幅,倒是腳下咔嗒咔嗒的高跟鞋聲,像是敲起了鼓點。
女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跑,還時不時回頭看,一個沒留神,右腳踩空,摔倒在地。提包甩了出去,手機之類的小物件散落一地。
盡管她腰肢纖細,可摔倒的姿勢也說不上美麗,又正好在唐彼得面前,把他也嚇了一跳。
唐彼得彎下腰去幫女人撿東西,女人顧不上疼,又往后面看。
“你沒事吧?”不得不說,唐彼得也有些好奇。
“啊,謝謝你!”女人上氣不接下氣,驚慌失措,“求求你,幫幫我,有人在追我。”
“這……”老婆的告誡在耳邊響起。唐彼得是個熱心腸的人,不過老婆警告他,不要熱情過度,不要隨便幫別人,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幫,被人賴上就麻煩啦。
因此唐彼得沒說什么。不過他隱約看見,不遠處確實有個男人往這邊趕來。
“求求你!幫幫我!”女人崴傷了腳,一下子站不起來,拽住了唐彼得的衣角。
好吧,至少先看看情況再說。
唐彼得也不傻,上前一步,擋在了男人和女人之間。
“你干嗎?”那人倒先開了口。
“沒什么,她說你追他。”
男人露出個輕蔑的表情:“追了又怎樣?”
“沒什么,你走你的,她走她的,就這樣。”
唐彼得低垂著雙臂,距離那人一步之遙。
“呸,你個賤貨,這男人是誰?和你有什么關系?”他朝地上的女人吐了口口水。
“喂,你這么做就不太合適了。”
“不合適你個祖宗!”那人迎面就是一拳。
身高一米七八,體重約七十五公斤,臂長七十厘米,握拳臂長約為六十五厘米,右利手,步幅約四十厘米,這意味他一擊的有效攻擊范圍大約是一米。唐彼得的腦子里蹦出一連串的數字,隨后輕描淡寫地一錯身,閃開了那人的拳頭。他手臂輕輕一帶,將那人的胳膊別在了身后。
唐彼得使了使勁兒,那人便一陣尖叫:“哎喲,我靠,哥們兒,你弄疼我了。”
“嗯。”唐彼得點點頭,“你回去吧,我不為難你,讓這女人也走她的,行嗎?”
“行,行,快放開我,胳膊要折了!”
唐彼得松了手,男人活動活動肩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等著,賤貨!”也不知道他這話是跟誰說的。
英雄救美,老戲新唱,沒啥羅曼蒂克的。唐彼得把那女人扶起來,似乎對她不感興趣。
他幫她收拾好提包。“你走吧。”他說。
“謝謝您。”女人站立不穩,往前邁了一步,又開始打晃。
穿高跟鞋崴腳果然很可怕。
他看著她走了兩步,很難掌握平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