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一天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對艾西來說可謂驚喜連連。
古德曼律師走后,艾西離開了咖啡廳,回到樓上的心理咨詢中心。進門的時候,他和前臺小姑娘笑呵呵地打過了招呼,隨后繼續(xù)往前走,穿過大廳轉(zhuǎn)到走廊的時候,差點和一位咨詢師撞個滿懷。
那位咨詢師是新來不久的,似乎正要送自己的病人出去。
艾西一下子想不起這位咨詢師的名字,倉促地說了句:“呃,對不起,沒撞到你吧?”
咨詢師身后的病人——一位年輕的男士,這時候粗魯?shù)卮驍嗨骸澳阆敫蓡幔俊?
艾西愣了一下,馬上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干嗎,您要見我嗎?”對待病人,他總是彬彬有禮。
“不!”年輕人回答得很干脆,也很響亮,“不,我沒病!”
這一幕小插曲很快擦肩而過。艾西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屁股穩(wěn)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支煙,抽完了第一口,正想要喝水,忽然覺得剛才那一幕有點不對勁。
什么地方不對勁呢?
哦,對了,如果那個年輕人沒有病,為什么他要來我的咨詢中心?為什么我的咨詢師看到我沒什么反應,而病人的反應卻很強烈?這倒不是說艾西的咨詢中心有明顯的等級制度,員工見了老板一定要點頭哈腰的,而是剛才那一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
艾西眨巴眨巴眼睛,迅速掐滅了手里的香煙,推門走出辦公室,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站在走廊里,他左瞧瞧右看看,剛才的兩人已不見了蹤影。
他猶豫了幾秒,想到前臺去問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前臺小姑娘也不見了。……
吃驚之余,艾西馬上追了出去。在咨詢中心外面,這層寫字樓的走廊里,他一眼看到了他們。
同樣地,那個有些粗魯?shù)哪贻p人聽到聲音回過頭,也看到了他。
年輕人低低地說了句什么,咨詢師和前臺小姐也轉(zhuǎn)過身來。他緊緊地貼在他們身后。
前面兩人的臉色活像是見了鬼。前臺小姐已然是魂飛天外,咨詢師稍微保持著鎮(zhèn)靜,用顫抖的語調(diào)小聲說了句:“老板,別過來,他手里有刀。”
“放屁!”持刀的年輕人重重地在咨詢師脖子上砸了一下,而后直勾勾地瞪著艾西,“你,過來!”
于是,艾西幾乎沒有選擇,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一把刀能控制三個人嗎?艾西聽到過一個有趣的事實:如果在美國,一個人持槍搶劫一個女人,女人常常會大喊;反過來,如果這個人持的是刀,則女人通常會乖乖地保持安靜。其實,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冷兵器的威脅看起來比熱兵器還要大許多。何況在這個國家里,武器受到嚴格管制,一把刀子就已經(jīng)接近極限了。
艾西被年輕人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不過他覺得自己背后并沒有刀子。他無法回頭看,只能隱約推斷刀是架在前臺小姐脖子上的。
“你想要什么?”艾西問道。在談判中,有經(jīng)驗的人只把話說到這里。要錢,要自由,或者別的什么,這是綁架者的決定,你最好別去胡猜亂想。
“閉嘴!”年輕人說,然后押著他們往安全樓梯口走去。
這可不太好,黑糊糊的無人經(jīng)過的安全樓梯,進去就麻煩了,在里面大聲喊叫也不見得有人能聽見。艾西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著,卻無計可施。
正在這個緊要關頭,身后的電梯忽然“叮”的一聲響了,寫字樓內(nèi)的其他辦公人員用過午餐回來辦公了。
無論是劫持者、咨詢師、前臺小姐、艾西,還是剛走出電梯的那些人,都被眼前這個突發(fā)事件給震驚了。有那么一秒,艾西瞥到了似乎能搶下劫持者手中的刀。然而刀尖距離那姑娘的后背實在是太近了,他猶豫了一下,錯過了這個機會。
在震驚中最先作出反應的仍然是劫持者。他迅速地抓住前臺女孩的手臂,撞開安全樓梯的門,把她和那位咨詢師拖了進去。
重獲自由,艾西長出了一口氣。
“去報警。”艾西小聲對其他同事吩咐道。
他重獲自由,卻不能一走了之。因為這是他的咨詢中心,在這個咨詢中心里發(fā)生的各種意外都會對他的聲望造成影響。
心理工作中包含了這樣一條——危機干預,其中明確地寫道:“如果你并非危機干預的專家,請勿輕易嘗試。”艾西應該老老實實地遵從這個規(guī)定,離事發(fā)現(xiàn)場遠一點,乖乖地做個旁觀者。
然而這是他的咨詢中心,他不能看熱鬧。
于是,他迅速地安撫好眾人的情緒。在警察趕到之前,他需要和劫持者周旋,以保證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全。
艾西緩步走向安全樓梯。他不敢推門而入,只能隔著門上的玻璃往里看。他感到有些詫異,因為劫持者并沒有上樓或是下樓,而是用刀架著女孩的脖子,自己背靠著墻壁。
“哎,小伙子,你想要什么?”艾西隔著門問道。
“別進來!進來我就弄死她!”年輕人又往墻角縮了縮,晃動著明晃晃的刀子,意思是說他打算來真格的。
“好的,我不進去。聽我說,朋友,我是這家咨詢中心的負責人,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直接和我說。”
目的!艾西盤算著,如果劫持者有目的,那么事情怎么都好辦。這里不是監(jiān)獄,不是犯罪現(xiàn)場,劫持者的生命和自由并沒有受到威脅,那他為什么要劫持別人呢?這看起來并沒有任何好處。如果他有目的,那么好的,就像書本上所寫的那樣,如果他們劫持人質(zhì)的時候帶有清晰的動機和明確的要求,那么他們喜歡攻擊性行為。
對艾西而言,最可怕的就是,這家伙根本沒有目的。
艾西的提問讓劫持者困惑了一兩秒,隨后他又兇相畢露。“別扯淡!”他大聲叫嚷著,“我受夠了你們這些廢話!到頭來你們什么也改變不了!”
改變什么?艾西不理解,他忽然很想叫人把他的病例拿過來看看。然而眼下這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敢離開這里。
“啊,朋友,聽起來你很憤怒,因為別人不愿意聽你說話,或者他們只會說些廢話。”
“遠遠不止這些!”年輕人回應著。
很好,我們能夠理解對方的意思,這很好,但是……接下來該怎么做?
“朋友,你說遠不止這些,能告訴我是什么意思嗎?”
“你為什么要明知故問呢?你們這些心理醫(yī)生都是騙子,世界上最大的騙子!”
呃,這話艾西倒是聽過無數(shù)次了,聽多了也就不往心里去了,更何況是持刀挾持者說出這番話。
“好吧,心理醫(yī)生都是騙子,你說得有理,也的確如此,這個行業(yè)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垃圾。”
“所以你趕緊滾開吧,趁我改主意傷害這個女人之前!”
“不,朋友,我想說清楚兩件事。如果你還讓我滾,我就會滾得遠遠的。第一,就像你剛才說的,其實你也不想傷害這個女人,對吧?傷害她應該也不能解決問題。第二,心理醫(yī)生中有很多騙子,這沒錯,不過我還好,因為我是這家咨詢中心的負責人,我并不需要做具體的工作,所以我沒必要騙人,你說對嗎?”
年輕人的眼神中有些迷茫,“對。”他說,“你比他們要聰明些,但這并不意味著你說的就不是廢話。還有,你不是我的朋友,別那么稱呼我!”
“那你叫什么?”
“我……你他媽管不著!”
“嗯,好吧。不過我總要有個稱呼,朋友、哥們兒還是兄弟,你挑一個?”
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劫持者隔著門繼續(xù)發(fā)泄著他的憤怒,艾西則盡可能作出理解。雖然這些憤怒并沒有什么具體的指向,也沒提供什么線索,但總算安全地拖過了一段時間。
等警察來了就好了。這句話的潛臺詞是,如果在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就沒他的責任了。
愛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吧。艾西這個人不喜歡感情用事,特別是在咨詢中心開業(yè)以后。
然而,警察還沒有趕來之前,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由于劫持者個子不高,前臺小姐反倒是一米七幾,被挾持一段時間之后,她半站半蹲的姿勢很難維持,微微地掙扎了一下,劫持者立刻在她白嫩嫩的脖子上劃了一下。口子不長、不深,但還是滲出了鮮紅的血液。
艾西覺得得鋌而走險,他扶住門把手,用商量的口氣問道:“朋友,我在外面確實聽不太清楚,我想進到樓梯里面,行嗎?”
“不!”年輕人高聲尖叫。
“我試著幫你解決問題,可我確實聽不清楚。你看,我兩手空空,不會威脅到你的。”
兩人僵持了十秒鐘。在這極其漫長的十秒鐘里,艾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終,劫持者緩和了口氣:“好吧,你進來,但我是不會出去的!”
艾西推開門,往前邁了兩步,“我輕輕地把門關上,不會出岔子的。”他一邊這樣說道,一邊盯著門看,以防自己一時滑脫了手。
艾西走進去兩步,站定了,目光還在注視著門。
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艾西在看門,年輕人也在看門,他手里的刀松開了。站在一旁的咨詢師不知怎么想的,猛然發(fā)力從敞開的樓梯門鉆了過去。
艾西剛好松了手,來不及阻止,就這樣讓他跑了出去。
這下好了,一個人換一個人。自己進來了,咨詢師跑了,剩下的是暴跳如雷的劫持者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前臺小姐。
“回來!畜生!你騙我!你丫敢騙我!我現(xiàn)在就要殺了這賤人!”劫持者大聲叫嚷著。一個人質(zhì)的逃跑會讓他感到害怕,害怕對剩下的人質(zhì)失去控制。他大概說得出就做得到,他舉起了刀!
“住手!你這個笨蛋!殺死這個女人,只會讓我們對立!”艾西用更高的分貝來回應。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道這么做是不是合理,他必須做點什么,不管是什么!
奇怪的是,劫持者似乎真的被他嚇住了,刀子懸了空,可并沒有落下來。
艾西的口氣依舊非常嚴厲:“聽我說,你這個笨家伙!我一直想要幫助你,如果你殺了她,只能促使我和你拼命。結(jié)果只有兩個,要么我把你制伏,這事就算完!要不然你就把我宰了,這事也算完。外面有很多人,警察馬上就到了,你無法再劫持下一個人,由于你殺了兩個人,他們會把你擊斃。這就是你要的結(jié)果嗎?”
年輕人被這話給弄懵了,他急切地想要判斷出艾西到底是敵人還是盟友。
看到這個機會,艾西決定推波助瀾:“好吧,讓我們換個方法,你看行不行。你沒有必要殺人,你還劫持著前臺小姐,而且我也逃不出你的手心。你仍然控制著場面,即使警察來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好吧,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年輕人回復了平靜,忽然又說了一句,“嘿嘿,我還有你。”
我還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說他想要殺了那女人嗎?不,因為我剛才的話已經(jīng)對他產(chǎn)生了影響。那么我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嗎?無論從哪一點看,挾持一個女人都比挾持一個男人更合適吧?艾西百思不得其解。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僵持中度過,兩人保持著沉默。艾西開始盤算著警察趕到之后會發(fā)生什么。樓梯拐角是個很容易拿下的位置,既可以從樓上發(fā)起攻擊,也可以從樓下,樓下可能更好。只要警察不弄出噪音,不引起劫持者的注意,想要制伏他并不困難。
當然,艾西也知道,這不是看電影,沒那么夸張的情況。這是在寫字樓的十八層,幾乎是這一片地區(qū)最高的建筑物,附近找不到什么可以使用的狙擊點,甚至連警方會不會派出狙擊手都是個問題。如果短兵相接的話,拿下劫持者不成問題,但是……稍微有個閃失,這女孩的性命就堪憂了。
隨著時間拖得越來越久,一個新的問題產(chǎn)生了。從劫持最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分鐘。辦公室和走廊里是有空調(diào)的,樓梯間可沒有。今年九月的“秋老虎”熱得嚇人,又適逢正午,艾西的額頭上早已布滿細密的汗珠。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劫持者也是大汗淋漓,這就有些麻煩了。
悶熱可以讓人喪失理智,更何況是已經(jīng)喪失了理智的劫持者。
悶熱同樣使得前臺小姐的情況變得很糟糕。她脖子上的傷口處鮮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她的鎖骨往下流,失血和酷熱隨時有可能導致她的暈厥。如果她暈倒,幾乎不用劫持者傷害她,她自己就會把沉甸甸的腦袋喂給刀尖。
警察為什么還不來?!
艾西忽然想明白了。下午一點正是寫字樓大批員工用完午餐返回辦公室的時段,電梯就那么幾部,人流高峰的時候,僅僅等待電梯就會花費很長的時間。員工們?yōu)榱吮苊膺t到,不是都要提前一刻鐘在樓下等電梯的嗎?
誠然,警察來了,大家都要讓道,可電梯下不來,誰也沒法子呀!至于爬樓梯,這可是十八層,快不了!
時間拖得越久,劫持者就越不冷靜,前臺小姐就越容易暈倒……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非要趟這渾水?
艾西開始感到絕望。
2
艾西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能跟劫持者在這里耗下去。等到警察來了,他們大概會帶來談判專家,然后把自己換出去。
他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拖住了劫持者。這些事跡可能在媒體上大大地渲染一筆,讓他的知名度扶搖直上,讓他的生意如日中天。是的,通常他總是這樣思考問題——名譽、利益——就像我們每個普通人所想的那樣。然而,他今天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生命對于自己來說,究竟算是什么?是他開辦這家咨詢公司的;是他招來前臺小姐以及那個不顧他人安危只顧自己逃跑的咨詢師;這個喪失理智的劫持者,也是到他的咨詢中心來看病的。然后,他居然可以不對這一切負責,并利用這個事件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是的,也許很多成功人士都是踩著別人的肩膀才走向成功的。然而,其他的也就算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不應該成為他的墊腳石。
我又能做些什么?艾西決定繼續(xù)鋌而走險。
這個時候,劫持者早已不再盯著他看了,他也意識到了時間的急迫。他的刀貼著女孩的皮肉,越來越近。他的目光開始散亂、游離,不時地左瞧瞧右看看,仿佛他也意識到,很快警方的槍口就會對準他。
艾西開了口,非常嚴厲的口氣:“朋友,我命令你,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