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風波乍起
- 馬頭墻里的向陽花
- 方華清
- 5455字
- 2015-06-03 15:54:57
他為什么這樣對我
父親到家了,他把手中的小提包放在桌上,匆匆走進衛生間倒水洗臉,仿佛他不是去看病,而是出差剛回來。
他拒絕我們的勸說,堅決不去上海,而是鎮定地選擇了中醫。
三天后,弟弟從市里帶中藥回來。他一進門,我們就從他臉上看到一股高興勁兒,他把手中抱的藥箱放在桌上,說:“爸爸,中醫看了醫院拍的CT片,說吃他的中藥能治。這次的中藥是最新研制的,治好就不會復發。”
我的眼睛瞪大了,一旁的父母也是一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隨即,笑容從每一個人臉上慢慢綻開來——中醫的診斷,好像一劑強心針,令全家為之精神一振,我們仿佛從一個惡魔手里逃出來,憂恐一掃而光。
這天午后,父親喝完中藥上樓午休。母親一出門,客廳就我一個人。
“你好”幾天沒上網了,我急著想和他分享父親病能治的喜悅。
看看好友列表,還是不在線。“這會,他可能剛上班呢。”我想著“你好”所在的城市——哈爾濱,那里離我這有幾千里地,真遠,遠得都令人覺得虛無飄緲。
突然,QQ清晰地呼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一看又驚喜萬分,“你好”來了!
“姐姐,父親情況怎么樣?”他劈頭就問。
“父親的病能治!中醫說能治好!”我飛快地敲擊鍵盤,興奮地真想對他喊出來。
“那真是太好了!姐姐可以寬心了!”窗口跳出一個手舞足蹈的表情。
“你那天氣怎么樣?這里下雨了。”他打開視頻,很快,我看到他親切的臉,他轉動視頻,鏡頭中出現一個明亮的窗口,窗外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是那種下雨天特有的情景。
“看到雨了嗎?”
“看到了,我這是陰天。”
鏡頭回來,他面帶微笑,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身上的白T恤,襯得他更加黝黑質樸,而他身旁那個方正的明亮窗口,突然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此刻他并不是坐在都市網吧中,而是坐在一輛火車的車廂中,列車奔馳,窗外,是一望無垠的原野……
眼前的場景,讓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的腦海中不由浮起一個畫面:一位年輕女孩和一位小伙子依偎在火車上,他們不時伸手指向窗外,贊嘆著大自然的秀麗山川。興起時,女孩隨口吟起了詩句……
“你身旁的窗戶,讓你看起來像坐在火車上。”我不禁說。
“呵呵,姐姐,你坐過火車嗎?”他咧嘴笑了。他的牙很白,白得讓人心動。
“坐過。”停頓一下,我情不自禁地說,“我一直有個愿望,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和心愛的人一起坐著火車去旅行,欣賞各地的大好山河,用動人的詩句記錄我們的足跡……”我停下敲擊的食指,有些忘情。
“那真的很浪漫!”他贊嘆地回復,臉上也浮現憧憬。略微沉思片刻,他忽然認真地說,“姐姐,明年我帶你去坐火車旅游,實現你的心愿好嗎?我要帶給你靈感和活力,讓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作者!”
“呵呵,謝謝你!”
我莞爾一笑,心里卻莫名地蕩起漣漪:“他要帶我旅行,實現我的心愿,真的嗎?為什么?”我不清楚“你好”為什么要這樣對我,他并沒有和我談對象的意思,又對我這么好——我有些迷惑了。
不過,這只是片刻的念頭,我并沒有就此多想,而是充滿興致地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和一位知心朋友說著平日里無處可說的話,這種心靈相通、暢所欲言的快樂,已令我無暇顧及其他。
父親發怒了
我躺在床上,寂寞地看著窗上定格的陽光,等待母親來幫我穿衣。
伴著凳子拖動的嘎嘎聲,舒緩的男中音同時在哼唱,夾帶著笤帚掃地的輕微刷刷聲,充盈著我的耳鼓。屋子里洋溢著一種安寧祥和的氣氛。
沉浸在這歌聲里,我心里漫過一股股暖流,好久沒聽見父親哼歌了!
父親能譜會寫,愛拉愛唱。在他生病以前,他的歌聲經常迎接著清晨的到來,歡快地飄到我的房中。我總是睜睜發澀的眼皮,看一眼麻麻亮的窗子,然后閉上雙眼,沉浸在父親歌聲中。過一會,屋子后門傳來門鎖清脆的“撲嗒”聲,一串穩健的腳步逐漸遠去。
父親洗漱完畢,去學校上班了。
那時的日子是多么安寧呀!
我正沉浸在思緒中,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在邊走邊說著什么,是妹妹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粗嗓門。
“什么人來了?”我敏感地豎起耳朵。
屋子后門嘎地被推開的聲音,接著,是妹妹的嗓音:“爸爸,媽,他,是來看房子的。”
“買房的人來了?”不知怎么?一陣寒意忽然穿透身體,我的心突地一跌:我們就要失去自己的房子了!我躺在床上,失神地瞪著頭頂的天花板,淡淡的陽光反射在上面,隱約現出工匠抹漿時留下的紋路,像延綿的山脈,又像淡淡的云片。靠近窗前的天花板上,細細地垂下一根花線,底端懸一只橢圓的燈泡。
眼前的一切,我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熟悉得近乎麻木,從來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是現在,想到以后看不到它們了——我的心被酸楚攥緊了。
外間短暫的寂靜,響起母親略顯局促的聲音:“那,自己看吧,要不,華艷你陪他看吧。”
“就這么大啊?我看看樓上,是往這里上樓吧?”
陌生的粗嗓門大大咧咧的,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從我的房間門口走過,很快上到二樓。各個房間門被推開的聲音,紛沓而至的腳步聲,“粗嗓門”在詢問、挑剔,偶爾夾雜妹妹一兩句話。這些聲音從樓上傳下來,就像經過一個劣質音箱的回放,空曠不清。接著,聲音到了三樓。
“粗嗓門”在客廳坐定,真正的談判開始了!
“十萬……”“粗嗓門”拉長聲調磨蹭,“這房子又沒裝修,買下來自己還要裝修。”
“你說多少?”母親的聲音干脆、直截了當。
“六萬,最多了!”“粗嗓門”肯定的聲音。
“你也太黑了吧。”母親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六萬,絕對不可能的!”
“六萬,開玩笑。”是妹妹克制不滿的嗓音。
“房子都舊了,又沒裝修,十萬根本不值!”
……
我的心,隨著客廳里的爭議忽上忽下,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太過分了,這樣狠壓價……”
這時,一聲抑制不住的怒喝突然傳入我的耳中。“你知道我們蓋這房子花了多少錢?多少精力嗎?不值?”
是父親!我猛然吃了一驚。
“我們蓋房子,磚頭、水泥,都是自己挑,自己扛……一個暑假都在太陽下曬,十萬,你上哪買這樣的房?不值……不值!虧你說……”
父親聲音含混,卻十分有力。他生病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大發雷霆。
“粗嗓門”被父親的突然爆發震住了,母親和妹妹也啞口無言。我感覺到一墻之隔充斥的濃重的火藥味,談判仿佛成為一觸即發的戰爭,氣氛尷尬。
一陣止不住的冷戰中,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樣咚咚作響。
當父親終于憤憤地停下時,一切變得異常安靜。過了一會,我才聽見“粗嗓門”的聲音:
“既然不便宜,那就算了!”他訕訕地,沒了剛才的底氣。
腳步聲移向后門,他走了。
我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頭無力地倒向一側,好像剛經歷了一場殘酷的戰爭……
我理解賣房一事對父親內心的沖擊,可是,這也是籌錢的唯一辦法!“老天,誰能體會我們的苦衷呢?”我疲倦又失望地閉上雙眼,父親郁怒的吼聲還在耳邊回蕩。想到無情的現實,我的心抽痛起來。
我想聽你的聲音
燦爛的陽光照在大門口,空氣熱烘烘的。吃過午飯,客廳又是我一個人。
我在電腦上整理最近寫的詩詞。聊天框自動彈了出來,“你好”發來視頻請求。我驚喜地撇下手頭的事情,立刻同意了視頻。
熒屏上,“你好”身穿灰T恤,戴著耳麥坐在網吧里,樣子很精神。看著他親切黝黑的臉,我沉郁的心情瞬間變得輕松了。
“姐,這幾天家里好嗎?”
“挺好的。”我微笑著,簡潔地回復。我沒有對他訴說家中的煩惱,不想打破這份輕松。
“那就好!”他發個手舞足蹈的表情,滿臉高興。
“姐姐,我想聽你的聲音,可以嗎?”他突然問道。
我愣住了。一位男孩對一位女孩說,我想聽你的聲音,這意味著什么?我看著熒屏上的他,臉頰突然燙了起來。
“他為什么向我提這樣的要求?他想向我表示什么嗎?”我有點不安地猜測,“他喜歡我。”這個閃電般的念頭,令我心頭一震,我慌亂地一低頭,不敢直視熒屏。
“可以嗎?姐姐。”他微笑著,彬彬有禮。
“可以。”我下意識地答應了。
我拿過耳機費力地往頭上套,竭力克制住呯呯的心跳,這才輕輕喂了一聲。
“姐,你的聲音真好聽,非常甜美。”一個磁性的男聲在直灌耳鼓,好像他忽然從熒屏里走了出來,就站在我耳旁說話。
他親切的嗓音,立刻消除了我的拘謹。看著熒屏上他因興奮而微紅的臉龐,我不由也臉頰灼熱,心跳加速。
“你的聲音像你的詩詞,有一種古典韻味。”他笑呵呵地,發了一個可愛的表情。
“謝謝!”我臉頰熱熱的,微笑著接受他的贊美。
“姐姐,真想看看你長什么樣。”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憧憬地說。“我長得很平常,戴眼鏡。”我輕描淡寫。
“但你一定有古典氣質。”他肯定地說。
我笑了笑:“我是個性格沉靜的人,或許,就是你指的古典氣質吧。”
“呵呵,我想是的。”他高興地笑了,“姐姐,你經常出門玩嗎?”
“不,我很少出門。”我高興的情緒低落下來,“我的生活,每天就是在客廳和臥室之間日復一日地重復。”
話說完,安靜的客廳更沉寂了,濃濃的寂寞爬上心頭。
我已經很久沒出門了,以前,過年時父母還帶我去親戚家玩。自父親病后,我就連自家大門也沒有出過——每天,我能看到的只有門前的花草,以及窗口巴掌大的天空……
窗口那片蔚藍,狹窄但很深。我掉頭沖它暗暗嘆了口氣,把內心的失落釋放掉。
“生命不應是單一的,單一的旋律會讓人發瘋的!”他的笑容隱退,面容有一絲冷峻,“姐姐,相信我,這種狀況有一天會改變的!”
“嗯,希望如此!”
“一定會的!”他肯定有力的聲音,從耳麥中穿透我的耳膜直達心底,讓我的心為之震撼。
“姐,我要下了,要干活了。”他接著說。
“啊?我還以為你休息,干活還上網,真貪玩。”我驚訝地說。
“忙里偷閑嘛,呵呵,別驚訝,不上來看看……”好像說錯什么,他突然剎住,停頓一下又說,“心里不踏實。”
“下之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他忽然又神情認真地問。
“什么事?”我有點疑惑,覺得他好奇怪。
“每天都要開開心心的,答應好嗎?”熒屏上,他眼神充滿期待,溫存的語氣就在我耳邊。
我心一顫,一股異樣的暖流涌上心頭,令我眼眶發熱——想流淚。“你好”貼心的關懷,是獨孤的我渴望而又缺乏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答應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柔,仿佛一位柔順的少女。
“好,姐姐,那我下了,最近不上線了。”他滿臉高興,“謝謝你的聲音。”說完,他下線了。
我定定地看著熒屏,心中有種異樣的情愫在起伏。我覺得“你好”今天有點怪怪的,他為什么這么關心我?怎么最近不上線了?難道他……要離開哈爾濱去外地做事?所以,才囑咐我要開心。我胡思亂想著,心里攪拌著溫馨和疑惑。
我抬起頭,窗口那片蔚藍,正祥和地俯視著我,我沖它笑了笑,心情舒暢。
眼淚中的微笑
中藥吃了幾天,昨天早上起來,父親說口中疼痛,一照鏡子,發現口腔有幾處潰瘍,疼得早餐也沒吃好。出于慎重,連著這兩天他都在診所里掛水。
五月的正午已經很熱了,門外的綠葉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父親掛水回來時一頭的汗。他擦洗一把,喝了幾口水,又倒來幾顆藥丸皺眉吞下。
我默默地注視著父親,從診所回來近千米路,他明顯有點累了,面頰也比前幾天瘦了。看他疲弱地坐在凳子上,我突然有一種過去抱住父親的沖動。
“爸爸,明天上診所戴個帽子去吧,太曬了。”可我無法走上前去,只能用語言表示關心。
“嗯,這天……真熱。”父親微喘著氣。
父親的午飯,是一碗紅棗粥,母親和往常一樣坐在藤椅旁喂他。由于潰瘍疼痛,父親每吞一口都很艱難。母親默默地捧著碗,待父親緩過來,再喂下一口。
點滴已經打了兩天,卻沒有什么效果,父親依舊疼得吃、睡都不安穩。看到他的飯量比前兩天小,母親開始憂慮。今天一上午她都心神不定,不時自言自語一句。
“不見好,可怎么辦?唉……”
我想安慰母親,可心里沒底。
母親心事重重地收拾完廚房,在客廳沙發上坐下。
“明天我陪你上市醫院看看吧。”她懇求地對父親說。
父親正靠在藤椅中,一動不動地忍耐疼痛。聞聲抬頭:“不用的,這不是……在掛水嗎。”他的語氣中有一絲詫異。
“都兩天了,一點也不見好……去市醫院看看吧,不然怎么辦?”母親的聲音繃得緊緊的,難掩內心的焦灼。
“病……不是樣東西,一下子……拿不掉的。”父親說著從藤椅中站起身。他在客廳里轉悠開步子,沉思著,就像平日里在想問題。“哪有今天用了藥,明天就好的?一個小感冒……還要吃一星期藥,是不是?”
父親在客廳中央站定,忽然沖母親一笑。他神情輕松且帶點“好笑”的表情,好像一位家長在安慰明明長大了卻仍然愛耍孩子脾氣的女兒。
母親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他,雙唇動動,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治病……急不來的……別那么擔心,今天我讓診所大夫……加大了藥量,掛完水,感覺……比頭幾天好多了!”
父親說著,忽然腰身一挺,兩手輕松地一攤。這個動作令他原本微微佝攣的背挺得直直的,個子明顯高了起來,甚至連他那含混的發音也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父親的舉動仿佛證明,他的強大足以壓倒所有病痛,而疾病好像也真的就此軟弱了下去。他站在客廳中央,一幅正常的樣子,完全不是之前靠在藤椅上忍耐的他。
這情景,讓我有瞬間的恍惚,似乎一切回到從前了——父母在飯后聊著天,輕松地說笑,再過一會,父親會泡上一杯茶,心滿意足地去學校上班,母親也忙去她的事情,我一個人安靜地寫詩填詞、對聯,或是和網友聊天……
我多希望父親的病真的好了,沒有癌癥,沒有病……
但我清楚地明白,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幻想。父親每天都在和癌魔做斗爭,承受著肉體和心理的雙重考驗,可他還打起精神寬慰我們——我看著父親,喉頭忽然一緊,眼眶熱了。
母親也直愣愣地看著挺立的父親,焦灼的表情舒緩了一些。
為了配合父親的用心,我努力克制住眼中的淚花,微笑著說:“可能,再掛幾天水就好了呢。”
“對,就是!”父親立即接過我的話,贊同道。他一邊在客廳里踱步,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母親,觀察她的反應。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她清了清嗓子,情緒恢復正常。
陽光照在門前,向客廳傳過來一股熱烈的氣息。見母親安定了,父親便安心地上樓午睡了。母親拿過沒織完的毛衣織了起來。籠罩焦慮氣氛的家,恢復了原有的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