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卑鄙的我,高尚的我
2005年,一位家住美國得克薩斯州達拉斯市的作家弗吉尼婭·波斯特萊爾(Virginia Postrel)聽說,有個她認識的名叫薩莉的人患上了嚴重的腎臟疾病。如果沒有人為薩莉捐獻腎臟,她很快就得靠血液透析機過活了:每周要進行三次血液透析。弗吉尼婭了解了一些疾病知識,和丈夫商量好之后,便啟程飛往華盛頓特區,把自己的右腎移植到了薩莉體內。腎臟移植通常發生在家庭成員之間,但是弗吉尼婭和薩莉并沒有親屬關系,她們甚至都不算是特別親密的朋友。但是弗吉尼婭說,她很同情薩莉的遭遇,希望自己能通過腎臟移植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為薩莉提供幫助。還有人做得更“過分”:他們會通過“matchingdonors.com”之類的網站,向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捐獻腎臟或其他器官。
有人認為,這種無私的利他行為無疑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因為只有上帝才能在我們的頭腦中植入這般高尚的道德原則。很多著名科學家都秉持這樣的觀點,其中就包括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NIH)院長弗朗西斯·柯林斯(Francis Collins)。他認為,人類這種甘愿為他人奉獻的無私精神,恰恰證明生物進化學說有一個嚴重不足——它無法充分解釋我們何以會產生道德判斷、作出道德行為。于是他們試圖向神學尋找解釋。
雖然人性中有如此高尚的善心,但人性中也存在令人戰栗的殘忍。今天早晨我在報紙上讀到這樣一則消息:一個男人被女友甩了,男人就一路尾隨,伺機往她臉上潑硫酸。我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聽說“納粹大屠殺”事件時的震驚:毒氣室、殘暴的醫生、年幼的孩子被做成肥皂和燈罩。如果我們把人性的善良視為上帝存在的證據,那么人性的殘忍是否也能證明魔鬼的存在呢?
人性的善良和殘忍,還常常以不那么極端的方式表現出來。就我個人而言,我對自己做過的壞事印象最為深刻。過去曾作出的某些不當選擇到現在還令我內心難安,猶如有蟲蟻嚙咬(如果你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那只能說你是一個比我高尚得多的人——或者比我卑劣得多)。我曾經犯下許多善意的錯誤,因為我當時深信自己作出的選擇是正確的。然而,有些時候,雖然明知正確的做法是什么,卻仍選擇背道而馳。正如《星球大戰》里的尤達大師所言:“黑暗的力量過于強大。”但盡管我還留著自己的兩個腎臟,我也曾經確實為他人作出過犧牲,為我認為正確的事承擔風險。所以綜合來看,我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
人類的道德問題總讓我們深深著迷。我們最喜歡的故事,講述的往往是善與惡的斗爭——不管是虛構的(比如小說、電視劇和電影),還是真實的(比如新聞報道和歷史記錄)。我們希望看到好人得好報,但我們最希望看到的,還是壞人遭惡報。
我們對懲罰“壞人”的熱愛,可能會讓我們走向極端。幾年前在英國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只貓走失了,幾小時后,人們發現它被關在垃圾桶里。而這條街上有個監控攝像頭,碰巧拍到了一切。貓的主人在檢查錄像帶時發現,原來是有一名中年婦女把貓抓了起來,看四下無人,就打開垃圾桶把貓丟進去,然后關上蓋子走開了,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貓的主人把這段錄像傳到了社交網站Facebook上,結果很快就有人認出錄像中的那位女士叫瑪麗·貝爾。
我們很容易就能明白,為什么瑪麗的行為會惹惱貓的主人(當然還有那只貓);但是我們似乎很難解釋,為什么成千上萬的人在看了那段視頻之后都會憤憤不平。他們想讓她付出代價、“血債血償”。有人甚至專門建了一個Facebook頁面,名為“瑪麗·貝爾去死”(Death to Mary Bale)。瑪麗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導致警方不得不出面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如果人們懷疑某人作出不道德行為,他們真的有可能會殺人——過去因此而慘遭暴徒謀殺之人不在少數。而所謂的不道德行為,在另一些人眼里卻可能是完全符合道德要求的,比如婚前性行為。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人類的道德本質?可能很多人都會認同柯林斯的觀點,覺得這其實是一個神學問題;還有人相信,我們理解道德的最佳方式,就是揣摩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在作品中對人性細致入微的刻畫;還有人喜歡從哲學角度思考道德問題,他們不只關心人的思想和行為,還關注規范倫理學(normative ethics,簡單來說就是“人應該做什么”)和元倫理學(metaethics,簡單來說就是“對與錯的本質分別是什么”)。
當然,也有人求助于科學。我們已經可以采用科學方法來研究人類精神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語言、知覺和記憶,我們當然也可以采用同樣的辦法來探究道德的本質。我們可以比較不同社會的道德推理(moral reasoning),也可以研究同一社群中人們的道德差異,比如美國的自由派和保守派。我們還可以研究某些特殊案例,比如殘酷冷血的心理變態者。有些人可能還會提出疑問:其他生物(比如黑猩猩)是否也擁有我們所謂的道德?因此,我們還能憑借進化心理學的幫助,探索道德感究竟從何進化而來。社會心理學家還會研究外部環境對個人心理造成的影響,比如哪種環境因素能讓人變得更善良,或者更殘忍。神經學家還會觀察大腦活動,研究大腦哪些部位與道德推理有關。
我將會在本書中論及上述全部內容。但我本人是一名發展心理學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尚處于萌芽狀態的道德,即嬰兒和幼兒身上表現出來的道德意識。我將會帶你回顧當代發展心理學研究為我們揭示的無數令人驚訝的事實,讓我們對人類的道德生活有更為深入的理解。托馬斯·杰斐遜在給朋友彼得·卡爾(Peter Carr)的信里寫道:“道德感,或者說良知,就像一個人的大腿和胳膊一樣,是他身體的組成部分。每個人都被賦予了道德感,只是有的比較強,有的比較弱,就像每個人四肢的力量也有大小之分一樣。”他說對了。
杰斐遜認為,我們天生就有道德感。持類似觀點的,還有一些與他同時代的啟蒙運動哲學家,比如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本書完成之前的那個夏天,我在蘇格蘭的愛丁堡住了一段時間。就在那時,我發現自己深深迷上了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The Theory of the Moral Sentiments)。當然,他更為人熟知的作品是《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很多人都是因為這本書才接觸到他的思想的。但是亞當·斯密本人認為《道德情操論》寫得更好。這本書行文優美、見解深刻,充滿人文關懷。他在書中深入探索了想象力和共情的關系、同情的界限、我們對做錯事的人施以懲罰的愿望,還有其他許多與人類道德有關的問題。尤其有趣的是,我可以站在亞當·斯密的角度重新審視許多當代的科學發現。因此,我將像個才讀過一本專業書籍的本科生一樣,在本書中大量引用他的論述。
本書的大部分內容都在闡釋以進化生物學和文化人類學為佐證,發展心理學是如何支持杰斐遜和斯密的觀念的:我們天生就擁有某些道德本能。我們的道德本能包括:
- 道德感——我們有一定的區分善意和惡意行為的能力。
- 共情和同情——我們會因周圍人的痛苦而痛苦,進而希望自己能消除他人的痛苦。
- 原始的公平意識——我們更喜歡平均分配資源。
- 原始的公正意識——我們渴望看到善行得好報,惡行遭懲罰。
然而,我們先天的善良本性其實相當有限,有時甚至少到令人發指。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1651年指出,“自然狀態中”的人類其實既邪惡又自私。在某些情況下,霍布斯的看法是對的,我將在本書中帶你探索一番:我們天生就對陌生人態度冷漠,甚至懷有敵意;我們見解偏狹,而且無法容忍與自己持不同意見之人;我們還有某些本能的情緒反應(其中最值得留意的就是厭惡感),可能會讓我們犯下極其可怕的惡行,比如種族大屠殺。
我將會在本書倒數第二章向你證明,為何研究嬰兒的道德本能可以讓我們從新的角度來審視成年人的道德心理;而成年人的道德心理將會告訴我們,本能偏好又如何把世界劃分為家人、朋友和陌生人。我將在最后一章里帶你探索,我們如何才能打破自己先天的道德限制——我們的想象力、同情心,特別是智慧,如何讓自己擁有更深刻的道德洞察力,推動道德進步,遠遠超越嬰兒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