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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箭神后羿的血脈子孫(3)

江離沒等他說完這兩個字,早已捏著鼻子遠遠避開,只丟下兩個字:“好臭!”

有窮商隊的三十六銅車中,只有六駕沒有運載貨物的任務,第九車“松抱”就是其中之一。這是有窮商隊的客車。車長是羿普三,但大家還是習慣叫他阿三,一是因為羿普三是他不久前才有的稱謂,二是因為大家覺得這樣叫太繞口。

一場大戰過后,阿三通常會產生恐懼、哀傷、慶幸等諸般情緒,但今天他卻只剩下疲累過后的閑情。

阿三本是一個沒有姓氏的奴隸。由于車駕得好,得到羿之斯的賞識,二十五歲成了有窮車隊第九車的御者。在最近一次意外中他奮勇救了第九車車長一條性命,竟讓本來膽小的他成了有窮商隊眾口交譽的勇士。那趟生意結束后,斷了右臂的第九車車長引退前向羿之斯推薦阿三做了他的繼任人。更顯榮耀的是,羿之斯允許他用羿的姓。

這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如今,剛剛養好傷的阿三三十三歲,御鐵尾風馬獸,掌第九號銅車,這是他第一次以有窮商隊第九車車長的身份出商。副手龐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羅、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龍,他們是阿三以前的戰友、現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當然,這一刻他最掛在心上的,是他第九車上的兩個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雖然沒說出口,可是對有莘不破這個客人卻充滿感激。面對窫窳寨這樣強大的對手,經歷了如此慘烈的大戰,整個有窮車隊居然是零傷亡,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不破,如果讓窫窳強盜沖到跟前,莫羅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線,而他、龐流和矮子龍便得上前和敵人血戰。

“和那樣一群強盜……”一想起他們猙獰的面目,他的頭不禁又縮了縮。

“幸虧有他在。”

兩個客人當中,江離是被阿三看不起的。這個小子光是長得好看,在大戰的時候,連一分力氣也沒出,但當臺侯讓他和有莘不破依舊一起住在“松抱”時,他卻一臉不情愿的樣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當然,像阿三這樣貧苦出身的人,是很難理解潔癖這種毛病的。

江離有很嚴重的潔癖。本來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滿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車的,但無奈,有窮商隊的客車,只有這一駕。

羿令平說:“要不,你到我的車上來。”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車是第十三車“反顧”。對于江離,他一直較有好感,不像對有莘不破那樣憎惡。

“算了,”江離說,“我只是一個暫時寄宿的客人而已,亂了商隊的規矩,不太好。”

其實江離除了潔癖以外還有很嚴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讓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處,那比一般人和人魚21在一起還難受。“我還是想法子把有莘不破這家伙弄干凈吧。”

羿令平聽了目光閃了兩閃,沒再說什么。

可是,江離要怎么將有莘不破弄干凈呢?

服常22和狌狌23,是大荒原的兩頭極其難惹的怪獸。服常是一種食肉的植物妖,這種怪獸長著三個人頭,能夠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處,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服常已經有上百年的修為,雖是植物妖,卻已經修煉到能夠自由移動的地步。狌狌是一種長著人臉的怪獸,有雙白耳朵,皮堅毛硬,刀槍不入,水火難傷,只要被它盯上就難逃厄運。

每一次經過大荒原,四大長老總要叮嚀一番:荒原中有六種不能惹的東西。而服常和狌狌就名列這份短短的名單之上。有一次在商隊經過荒原時,阿三就親眼看見一頭被狌狌撕裂吞吃的慘狀——這令他當晚被噩夢驚醒了三次。幸好,這些怪獸懾于羿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們,它們輕易也不會來找有窮車隊的麻煩。

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然后,他發現身邊多了兩個龐然大物。仰頭望去,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達十丈的服常和一頭張牙舞爪的狌狌,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動地笑著說:“無緣無故又做噩夢。”他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好疼。”那兩頭怪獸還在那里。

“啊——”

在阿三嚇得屁滾尿流的驚叫中,商隊所有人都警戒起來,莫羅三兄弟搭箭上弦,瞄準了這兩頭本不該出現的怪獸。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邊,看著這兩頭怪物說:“好奇怪的東西啊。”

“別,別碰他們,千萬別惹他們,我去、去請臺侯。”阿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要去請羿之斯,卻嚇得連一步也走不動,癱瘓在地上。

江離走過來用一種驅奴喚仆的口氣,指著有莘不破對服常和狌狌說:“把這家伙弄干凈,你們就可以回去了。”

那兩頭怪獸,竟然真的聽江離的話。

服常展開一片丈來長的大葉子,形成缸狀;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狀的血盆大口,陡然間噴出一股水箭射在葉缸上,形成了一個小池子。天氣雖然寒冷,但來自地底的水,卻是熱騰騰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極!”拔掉腰間那株迷榖,三兩下脫個精光,跳進了葉缸中。

“好燙!好爽!”

狌狌伸出兩只又粗又長的巨手,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著。狌狌的利牙和血口就在頭頂不遠處,但他卻仍笑嘻嘻的,就像對著自己養熟了的一頭寵物。狌狌又伸出靈巧的尾巴,把他脫下來的衣服放到另一個葉缸里搓洗。

阿三張大了嘴看著眼前的一切,如在夢中。

“這,這簡直不成體統!”蒼長老憤怒地向有窮商隊主車——鷹眼大步沖去。那兩個他原本就不贊成留下的人此刻又做出駭人聽聞的事情了。羿令平跟在四長老后面,心中惴惴不安。他并不喜歡有莘不破,但這次令長老憤怒的卻是江離。

“臺侯!”蒼長老側身說話,雖怒火中燒,禮節未失,“那個江離也太不像話了,竟然把荒原妖獸召進了車城!”他怒沖沖地敘述了事情的始末,卻見羿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沒有在聽的模樣。

“臺侯!”蒼長老高聲叫了一句。

羿之斯回過神來緩緩道:“這件小事先擱著。”他頓了頓,待車中諸人定了神,才又緩緩地說道:“有窮之海不見了。”

當蒼長老看見江離使喚妖獸,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震驚。無論是服常還是狌狌,顯然都不是江離的守護獸,但這兩頭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即變得十分溫馴——以蒼長老數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這種溫馴不是真正的溫馴,而是一種畏服。這個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他馬上想到:留這么一個人物在商隊,是一個很危險的變數。

但是這一切和有窮之海的丟失比起來,已經不算什么了。

有窮之海不僅僅是羿家族的傳家之寶,更是有窮商會的鎮會至寶,甚至算得上有窮國的鎮國之寶。它是有窮的象征,也是有窮商隊上下的精神維系物。“只要有窮之海還在,就算整個商隊都被搶光了,虧光了,丟光了,我們還是可以東山再起。”這件至寶自有它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但對有窮商隊的決策層來說,更重要的顯然是它對商隊上下的凝聚力。

“這件事情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一個共識。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四老也沒法估計商隊會產生什么樣的動蕩。

“要馬上徹查,盡量在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找回有窮之海。”這是四大長老的第二個共識。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動。

“車城布開,外人難入,既是丟失不久,那一定是內鬼。”有窮之海無疑是窫窳怪札羅最大的目標之一,但連他也討不了好去,可見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內部動手。

“但肯定不是內部人偷的。”因為有窮商隊的成員,甚至有窮國的國民,對有窮之海都有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情結,而羿之斯一家則是他們不可替代的守護神。對他們來講,有窮之海屬于羿家族,這層關系和有窮之海本身一樣神圣。

“但外人要混進商隊也不大可能。”有窮商隊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極為純粹,從六使者到車長、御者、甲士、箭手,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幾乎都是四長老看著長大的。他們不但是同伴,更是親人。“外人想要混進來,絕無可能。”

于是,竊賊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我早說過,這兩人不能留在商隊之中!”蒼長老大聲道。

服常已經給有莘不破換了七次水。第一次時,水里還加了可治疥消毒的黃雚(huán)24,有莘不破覺得十分爽。第二次時,也還覺得舒服。第三次他開始在葉缸中放聲高歌——盡管江離屢次打斷他:“別鬼叫了!”然后他準備起來,誰知道江離又強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連屈服在江離淫威之下的狌狌也有些不耐煩了,毛茸茸的巨手在有莘不破身上亂蹭,被發惱的有莘不破一拳打了一個跟頭。到了第六次,有莘不破幾乎是把自己當做一個被江離扯住了線的木偶,任由擺布了。“我干嗎要聽這小子的話?”他想著,覺得十分奇怪。當第七次地底溫泉當頭澆下時,連原本一臉艷羨的阿三也一臉同情。

“兩位,家父有請。”

“好啊!”有莘不破跳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過這個羿之斯的兒子。這小子來得真是時候。他如釋重負地跨出葉缸,急忙穿上早已在寒風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沒有注意到羿令平正在打量他,也沒有發現羿令平的吃驚。因為有莘不破身上一絲傷痕都沒有。“難道傍晚那場大斗,他竟沒有受過一點傷?那么多血,全是別人的?”

“今天請兩位來,”蒼長老說,“是因為鄙商會丟了一點東西。”

有莘不破皺眉。蒼長老的話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問羿之斯:“你看我像偷東西的人嗎?”

羿之斯微微一笑。

蒼長老喝道:“若是尋常東西,那就罷了,但是……”

江離接口道:“但若是有窮之海,那又另當別論。”

蒼長老面露喜色,隨即轉為怒色:“是你拿了。”

江離聳聳肩,若無其事地說:“久聞其名,卻沒見過。”

蒼長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有窮之海丟了?”

他冷笑一聲說:“自從丟失到現在,本來只有六人知曉。”說著望了一眼羿令平,羿令平急忙說:“孩兒并未露出半句口風。”

蒼長老冷笑:“除了那個竊賊,這件事沒有第七個人知道。你這是不打自招!”

江離淡淡道:“我猜的。”

“猜?”

“這有什么難猜?雖然羿臺侯不說話,但我看他神色之間,對我們兩人總算瞧得起。若不是緊要事物,斷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就算是你們懷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有窮只是商國的附屬,東南一個邊鄙小國,除了有窮之海,哪有什么緊要之物?”

四長老聽他語氣中略帶不屑,均有怒意,羿之斯卻頗有贊許之意。

“自從遇上你們之后,先是撞上窫窳怪,后是有窮之海失竊,可謂禍事不斷。”蒼長老咆哮道,“這兩人就算不是竊賊,也是禍胎!”

羿之斯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看札羅的來路,再計算一下他出現的時間,只怕……”

四長老齊聲問:“只怕怎樣?”

“只怕我們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出荒原,正好掉進他們的埋伏。”

四長老一齊變色。

“所以,我們繞道三十里,雖是我一時心動救人,卻反而讓我們躲過了一場大難。”

一陣沉默后,蒼長老道:“但窫窳怪怎么會知道我們的路線?”說了這句話以后,連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隊行走的路線,向來只有羿之斯和四長老知曉。難道內奸竟然出在我們五人當中?這個念頭剛剛起來,馬上被自己打消。四大長老風雨同舟數十年,親如骨肉,如果彼此也要懷疑,這個世界還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線的事情,以后再說。”羿之斯看著兩個客人,溫言道,“但兩位卻不宜再留在我們商隊,請恕我逐客了。”

四長老聽說要放人無不揚眉,但臺侯話已出口,一時卻不便駁勸。

有莘不破卻忽然說:“我不走。”

“哦?”

“要是這里太平,我絕不會死皮賴臉賴在你們這里,現在既然被你們懷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個小偷再說。”

羿之斯轉頭問江離:“你呢?”

江離看了看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搶著說:“你當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離板起臉來,說:“誰說我不走!”有莘不破一愣,江離又說:“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問:“怕什么?”

“我怕走出十丈開外,嗖地一箭射來,登時嗚乎哀哉。”

眾人愕然,唯獨羿之斯放聲大笑。

江離道:“明人不說暗話,臺侯,你雖然猜想有窮之海不是我們偷的,但還是要試我們一試。剛才的逐客,其實也是一種試探,對吧?”

羿之斯微笑道:“沒錯,不過對手是你的話,一箭也未必奏效。”

“謝了,”江離說,“話說回來,羿家箭術,天下馳名,我枉自在此做客,又曾共臨大敵,卻至今沒見識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憾。”

羿之斯道:“你想試試?”

江離吐了吐舌頭說:“我膽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給我看,只是等得讓人心慌。”

羿之斯笑了笑,說:“等倒不必。”忽然起身,走出車外。眾人隨后下車。這時東方已白,諸使者、車長、御者均已備好車馬,只待臺侯下令出發。

羿之斯嘆了一口氣,說:“落日落日,江湖傳言罷了,真有這般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手一反,已多了一張弓。他的整個人也突然因這張弓而凌厲起來,搭箭,拉弦,箭對準了蒼穹頂心,與地面垂直。凌厲有如風雷,流暢恰似流水,雖只有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卻已看得江離心曠神怡。江離正暗中贊嘆,陡然間一聲破空之響疾刺耳膜,聲音凄厲,驚飛了棲息的數斯25,嚇走了服常與狌狌。再看時,羿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見了。他揮了揮手,羿令平傳下令去,片刻間,車隊由圓變直,重新踏上旅途。

車馬過盡,羿之斯射出去的箭猶未落下。

踏進末日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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