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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蠱雕:太湖邊的神獸(4)

無論是天劫還是陰謀,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做些準備工作了。

終于,葛闐下了一道秘密的命令。熟睡中的平民幾乎沒有人知道,壽華城有效的警衛力量從四更三刻開始悄悄地撤入大風堡。除了那虛閉的城門,外城那些無辜的平民和正在涌來的妖獸之間沒有任何障礙了。

拋棄民眾,防范風險,保存有生軍力,這是葛闐做出的選擇。

金織一早就起來了。昨晚她睡得并不好。昨天阿三興沖沖跑來對她說可以待一晚,但才吃過飯就給莫羅硬揪回去了,說是商會有急事,但具體是什么事情兩人誰也說不清楚。

晚上一旦沒有睡好,第二天無論如何也沒精神。金織愣愣地躺在床上,餓著肚子。處于墮落狀態的人是很難把自己振作起來的。她知道再躺下去也睡不著,再睡下去也不會舒坦,但卻懶洋洋地躺著不想動。就在日頭變成昏黃色的時候,她突然被滿城的噪亂驚醒了。

這一天的上午,就有人發覺壽華城種種不對勁的地方。蟲蛇鳥獸無緣無故多了起來,當發現這個問題的人想找警衛時,卻發現滿城沒有士兵。直到中午之前,這種恐慌還只是在悄悄地蔓延,因為那些侵入壽華城的怪獸都是一些蛇蟲鳥獸,盡管沒有士兵的幫忙,居民們拿起棍子也大可對付。

但當有人發現東西兩方客人——札羅和有窮商會——各自展開陣勢,而大風堡明顯也在嚴陣以待時,居民中的敏感人士開始驚呼:“天!出大事了!我們被城主拋棄了。”一開始,沒有多少人重視這句話,但從中午八十八頭白狼40沖入壽華城開始,這句話開始給居民帶來一浪接一浪的恐慌。

狼群本來是進城避難來著,它們和其他妖獸一樣,憑借直覺隱約知道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但已經居住在這里的人類卻不能容忍自己的領域受到妖獸的侵犯,強壯的人拿起了刀劍、戈矛、棍棒。在沖突中數十個婦孺當場斃命,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被混亂的人群踩死的。

“到大風堡去!”不知誰叫了一句。然后,滿城的騷亂開始了。

金織混在人群里,她一開始想往有窮車城走,去找阿三,但一出門就被人流推向大風堡。一路上她踏過十幾個死尸,泥土、鮮血和獸毛沾滿了她的鞋。她亂嚷嚷著,不斷被人群往城門擠過去。

怪獸的入侵原本不成規模,但當一頭人面馬體、兩肋生翼的巨大孰湖41——那也是有窮警戒名單之一的荒原大怪獸——撞開了城門以后,怪獸便成批成批地大量涌入。破了城門的城墻,變成一道虛設的風景。

蒼長老一邊指揮商會子弟射殺怪獸,一邊埋怨:“葛闐太失策了,他怎么可以放棄外城!”

“如果葛闐不內撤,外城未必守不住。”衛皓說。

“因為他最擔心的不是怪獸,而是我。”札羅冷笑,“現在我們就算反戈,對他來說也只是手足上的隱患。”

“不錯,如果他守衛外城,那我們就會成為他肚子里的一把刀。”

“他用大風堡隔絕內外,可見在他心目中最大的敵人不是這些怪獸,而是我——他不讓有窮商會進堡,那就是連羿之斯也懷疑上了。”札羅望著倉皇奔走的平民,不由想起了多年以前,“葛烙當初因得到這座城的民心和六大統領的追隨而為城主,如果他見到自己的兒子背叛了這些小民,嘿嘿,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少主!”衛皓高聲道,“葛烙反賊,不是因為得到了民心,而是因為他設了詭計!用陰謀欺騙了滿城愚蠢的小民,竊取了兵權,所以……”

“好了好了,反正,再過兩天都無所謂了。等我們贏了,你想對人怎么說都行。”

有一句話札羅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如果我們輸了,現在說什么也沒用。

有莘不破和江離第一次看見這種慘狀。

這些事情,他們以前曾聽他們的師長說過,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數以萬計的民眾被身后的怪獸驅趕著向緊閉的大風堡涌來,遠處,鮮血淋漓的怪獸利爪撕裂著逃得較慢的老弱病殘;近處,跌倒在地的人則被潮水般涌過來的人踏成肉泥。

“開門,開門!”

“城主,求求你了,讓我的孩子進去!”

“這位兄弟,給我一條繩索,讓我上去,我給你錢,給你錢……我有好多錢……”

“開門讓我進去,哈管帶,我是你叔叔的鄰居的四嬸的外甥啊!”

“再不開門,老子攻城了。”

金織混在人群中,她的腳踩過多少尸體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更不清楚是怪獸的尸體還是人的尸體——所有尸體都是溫軟溫軟的,就像還活著一樣,或者根本就還活著。她很僥幸,沒有摔倒,但她還能僥幸多久呢?后邊怪獸的嚎叫聲越來越近了,但前方卻寸步難移。是否等到背后的人死光以后,就輪到她了?

她突然感到極度的恐懼,一個嘶啞的聲音本能地從她口中吐出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啊!我也不想死!”

“媽媽呀——”

“大家沖啊!”

“左右是個死,大家沖啊!”

元月十六日黃昏,腹背受敵的壽華城民眾開始攻城。

“射!”哈管帶下令。

“住手!”江離大聲呼喝,但一輪箭雨依然射了下去,大風堡外,血肉翻滾,哭聲震天。

“住手!”江離又是一聲呼喝。哈管帶冷笑,不理會,手一抬,正要下令發出第二輪箭雨,卻發現這個怯生生的小子背后一雙虎豹般的眼睛,心中一寒,稍稍遲疑。他看不起江離,卻對有莘不破有些忌憚。“這些賤民竟敢攻城,以下犯上,那是自尋死路。兩位是大風堡貴客,本城本堡之事,還請不要插手。”

江離大怒:“對這些手無寸鐵的人下毒手,你們還有人性沒有?!”

“公子你也看到了,問題是他們要攻城!”

“把他們放進來,大家一起守城。”

“放進來?怪獸尾隨進來怎么辦?哈某人擔當不起!”

“這一點,我來想辦法。”

江離話未完,哈管帶已哈哈大笑,聲音中充滿了輕蔑。

江離背后,有莘不破的聲音響起:“你干嗎跟他這么多廢話,我來。”哈管帶見他磨了磨拳頭,臉色微變,有莘不破和靖歆對抗時的氣勢,他是見過的。正要說什么,卻見有莘不破被江離拉住了:“別跟他動手,否則事情更麻煩,我去跟葛闐說。哈管帶,在我回來之前,請不要放箭。”

“我的責任是固守城門,這是堡主下的命令。敢犯者殺,不過半炷香內,這些賤民未必能對這堅如磐石的大風堡有什么作為。”

江離見對方妥協,道:“好。也不用半炷香。”轉頭就走。

有莘不破突然說:“你不是對這座城的存亡漠不關心嗎?”

江離頓住腳步,呆了呆,說:“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死人,也不知道死人是這樣悲慘的事情。”

“難道你以前沒見過死人?”

“……我,以前只是聽說過。也許,師父把生死的事情說得太過輕松了。”江離道,“閑話以后再說,你先在這里看著,我去找葛闐。”

“不用了。”有莘不破說。

“哦?”

“因為他已經來了。”

江離一回頭,就看到了葛闐、靖歆和羿之斯。

“開城?”葛闐冷笑。

“要么你開城讓他們進來,要么我跳下去。”

“跳下去?”

“我是你請進來的,在這里和你動手,是一種背叛。”

“所以你要跳下去,再跟這些賤民一起和我動手?”葛闐冷笑。

江離不再說話。

“哈哈——羿兄,你聽聽!這孩子說要和我動手,這個盤口,你買誰贏?”

羿之斯淡淡道:“我不希望兩位動手,只愿大家和和氣氣。何況保護壽華城民眾,本是城主該做的事情。”

葛闐的瞳孔突然收縮:“你也是這個意思?”

“我的這個意思,城主昨天就應該知道了。”

葛闐冷冷道:“但我卻不知道開門之后,尾隨而來的除了平民,還有什么東西。”

江離突然道:“我可以先把人群和怪獸隔離。”

聽見這句話,旁邊的人望著他,就像看到一個吹破牛皮的大話王。

“你說你能把這上十萬的怪獸和民眾隔離?”

“不錯。”

葛闐哈哈一笑,眼睛旁光一掃,卻發現羿之斯這個名震天下的大高手對這句大話并沒有嘲弄的神色。

“如果我做到了,你是否開城門?”

葛闐望著東面,遲疑著。

羿之斯道:“如果有盜賊作亂,有窮上下,愿供城主驅使。”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愿意幫助葛闐防范札羅。

葛闐轉向羿之斯,沉默。

“好,如果這位小兄弟真的能夠做到他剛才說過的話。”

葛闐露面以后,人群慢慢安靜下來,因為葛闐給了他們一個生存的希望。就連城下的札羅也不得不承認,葛闐本身確實也有某種可以壓場的氣勢。衛皓本來已經在慫恿札羅利用機會,讓民眾當他們的前驅,但札羅仍舉棋不定,因為駐扎在西城的有窮銅車陣勢至今沒有明顯的表態。有窮的實力,無論誰也不敢忽視。

“有窮也就幾百個人,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了一倍也不止,何況還有潛伏在堡中的兄弟。”

“不到最后關頭,堡中的兄弟不能露臉。至于有窮,不要忘了我們在荒原邊界已經敗了一次。”

剛才無奈的攻城已經堆起了半人高的尸體,對于這些民眾而言,前方的死亡恐懼,甚至比后方來得更加強烈。雖然怪獸被當做人類共同的敵人,但讓人類死得最多的從來不是怪獸,而是人類自己。

“城主,快開門吧。”

面對堅實的城堡和鋒銳的弓箭,他們嘈雜地祈求著。突然,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因為他們聽見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吟唱,接著聞到一股刺激性的味道,片刻間,數萬人一起沉寂,一起流淚。

這幾萬平民中最強壯的人沖到了城堡底下,而最勇敢的人則在最前線抵御著怪獸的侵襲。突然,在最前線的人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怪獸們竟然也開始流淚。

在一種古怪味道的刺激下,數以萬計的人和數以萬計的妖同時流淚。無數滴的眼淚慢慢匯成水線,水線匯成水流,幾股涓涓小流慢慢地向外城的城墻流去。那景象,顯得詭異萬分。

部分怪獸開始察覺到危險,零星地向城外退卻。但更多的怪獸依然向大風堡的方向涌。或許它們不是不知道危險,而是因為沒有選擇:出了城,等待它們的一樣是死亡。

有莘不破流著眼淚,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沿著城堡墻壁往下流,同時也感到每流一滴眼淚,自己的真力也跟著弱了半分,仿佛這眼淚所帶走的不單是身體中的水分,還有能量。堡內堡外,所有聞到這股氣味的人都流淌著眼淚,也宣泄著精力。羿之斯知道,江離是用一種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挪移大法來借眾人的真力。場中只有兩個人沒有流淚——葛闐和靖歆。兩人抱元守一,江離的挪移大法竟然借不到兩人的一點功力。羿之斯也在流淚,這倒未必是因為他的功力不及葛闐和靖歆,而是因為有心幫助江離。

有莘不破也知道這是江離搞的鬼。他站得離江離最近,最先聞到這小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也最先看到從這小子手中飄散開來的花粉。風似乎也很聽話,把那一團晶瑩的花粉吹成一片粉紅色的迷云,向外城城墻的方向飄去,在以外城城墻為中心的一帶慢慢降落,那也正是進城怪獸的立足之地,眼淚匯成的水流也在這個地方滲進了泥土。

靖歆眼看著江離以“牽機引訣”借力,以“默巽訣”控風,心中暗暗驚訝:“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能有多少年的功力?竟能運用這么上乘的功法!”

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吟唱突然停止,孰湖好像發現了什么,大吼一聲甩著蛇一樣的尾巴,向城墻外沖去。它無疑是城內群妖的首領,領頭的一退,城內所有的怪獸都跟著往外逃。但是對大多數怪獸來說,一切都來不及了。

江離輕輕念道:“羝羊觸藩……”

怪獸們腳下的泥土突然裂開,長出刀槍一樣的支桿,眼淚滲到的地方,每一個微小的種子都在彈指間長成數十丈高的荊棘,每一叢荊棘都披散開數千毒刺,在城墻附近形成一道厚達十幾丈的藩墻,在城門附近長成方圓百丈的叢林。

“璇機渾天訣!”靖歆喃喃道,嘴角微微顫抖,誰也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么。他已經慢慢猜出江離的師承了。扭曲時間運行軌道令妖樹變態生長,這種神功,只有那個門派才有。

無數怪獸死在荊棘的根部、穿在荊棘的枝干、懸在血腥的風中。它們的血肉在刺毒的腐蝕下逐步腐爛,溶化,掉在荊棘根部的泥土里,成為新的肥料。一陣風吹過,這妖異的荊棘林開出萬千朵暗紫色的小花,花香慢慢飄開,代替了先前的血腥。石頭壘起的大風堡,泥土堆砌的壽華城,圍上了一個暗紫色花環。

羿之斯嘆息著。有莘不破的殺戮讓人感到恐懼,而江離的殺戮卻讓人感到美。他不知道自己遇上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堡外,在有窮利箭和窫窳寨獸馬的夾擊下,荊棘墻內,剩下的千來只怪獸已經被迅速撲滅;堡內,葛闐凝視著略顯疲累的江離,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有如此驚人的力量。羿之斯的態度,他突然明白了。一個人只有在能力展現出來以后,才能讓周圍的世界忘記他的年齡。葛闐知道,自己已不能拒絕他的要求,不但是因為要信守自己的諾言,更因為他不想和這樣一個可怕的對手為敵。

“空出地下室和第一層,由原城中各里正42安排,分批住下。”

“窫窳寨眾人入駐東北角附堡,有窮商會入駐西北角附堡。”

“派出第九旅,搜索外城食物和武器,帶回內城備用。”

“派出第七旅,搜殺城內漏網妖獸。”

“派出第三旅,維持秩序,妖亂期間,所有人不得擅離所在,不得散布蠱惑言語,違者,殺!”

“所有事宜,限日落之前回報。”

有莘不破掩上了門。

江離抱膝坐在床上,一副虛脫的樣子。

“很累嗎?”

“你自己試試就知道。”

有莘不破攤手說:“像你這樣又弄風又弄水的事情,我既學不會也做不來。我只適合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比如說打架?”

“答對了。不過除了打架,我偶爾也會做一些軟性一點的事情。”

“比如說呢?”

“比如說,揉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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