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跋涉在歐洲大陸上(3)
- 王淦昌傳(共和國科學拓荒者傳記系列)
- 郭兆甄
- 5658字
- 2015-05-11 12:10:12
在那個秋天里,王淦昌醉心于實驗,不甚了解凱撒·威廉皇帝圍墻外的事。他既不知道愛因斯坦出走,也不知道詹姆斯·弗蘭克的離恨。這位物理圣人也是在這一年離開哥廷根的,比愛因斯坦早走幾個月。
兩位大物理學家離開德國的事,冷風般地吹在報端上,王淦昌看到描述這些悲慘事件的報章時,德國已進入1933年酷寒的冬季,天陰沉沉的。聯想到祖國東北三省遭受日軍的侵占和蹂躪,他心上也冷,也陰沉,也布滿陰霾似的硝煙。
他難忘到柏林留學的第二年,發生了日本侵略軍攻占我東北三省的“九一八”事件,海外華人學子無不為我河山淪入敵手而悲憤。王淦昌天天翻閱報紙,收聽新聞,關注著時局的變化。當看到日軍已占領我東北三省,又大舉進攻華北的消息后,一連數日,他夜不安寢食不甘味,“何以雪恥,在我學子”這句話,不斷盤桓于腦海。他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更加努力,盡快學成回國為飽受苦難的祖國人民服務。
現在他完成學業了,初探中微子的兩篇論文以及博士論文,引起歐洲物理學界的關注。因此,邁特內想留他在身邊工作,一些外國同行也希望他留德與他們共事。他的師兄菲利普對他說:“科學是屬于全人類的,科學是上帝交給聰明人的鑰匙,由他們去為人類打開物質寶庫。而在德國,在哥廷根,在這個世界科學中心里,有可供你施展才華的環境和實驗設備,你何必回中國去呢。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呀。”
他憂郁地望了望落雪,對菲利普說:“先生,我想您一定哥本哈根,偏要遠離歐洲去美國呢?”
“因為玻爾的哥本哈根避難所太小了。”菲利普心里似乎隱隱作痛,話是沉痛的,臉上微露悲戚的神色。
王淦昌嘆道:“其實,現在的地球,也嫌小了。”
“是的,種族歧視與政治偏見,使得世界也顯得如此偏狹,甚至猶太民族的天才也無立足之地。”菲利普凝望著無聲落雪,仿佛自語:“那個避難所恐難再擠上人了!”
王淦昌離別決心已定,他想在行前拜見恩師邁特內。
邁特內自先推門來了。
這位后來于1938年3月由于受第三帝國種族法令波及而秘密離開達列姆小鎮,離開凱撒·威廉皇家研効·,流亡丹麥,去斯德哥爾摩的猶太民族的天才女物理學家,這時似在被某種災難的預感磨難著,她進了門,坐在王淦昌搬給她的椅子上,抿一口茶,神色還很陰郁。她沉思少頃,問他:“你真的要走嗎,王?”王淦昌想,菲利普師兄肯定把他的決定稟告導師了,于是說:“是的,我要走,要回我的祖國去。”
“謝謝您的厚愛,老師,謝謝您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我自己也深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路,我是能憑借自己求知的毅力去開拓新領域的。但是,我和我的祖國一樣,在被厄運磨難。”王淦昌下意識地拿把尺多長的鐵鉗,撥旺爐膛里的火,說,“我的祖國在流血,在受苦,在呻吟。您知道的,老師,祖國是我唯一的母親。我不能再失去母親……”
他眼里汪起了淚水,哽咽著說不下去。
麗絲·邁特內聽他講過,母親出殯那天,他抱膝獨坐河邊,默望遠去的船帆,望那西沉的落日,那個失去母愛的夜晚,他孤苦伶仃地躺在無邊的哀傷中。
淚珠沁出她的眼角。她的心弦被撥動了。
然而,麗絲·邁特內是個意志堅強的學者。她不需要他人憐憫,而且不易表露哀愁。猶太民族最善于把巨大的傷痛閉鎖于靈魂的硬殼里,他們若不能以頑強的毅力,排除艱難險阻,全世界怕早就找不見他們的行蹤了。
不能這樣,她想,不能再讓鄉愁主持她和這位中國學者的談話了。于是,她便給他講了幾位科學家的傳聞逸事。
她先講弗利士。
“你見過他,他也投合你的愛好。但是,你不知道他有時像個壞小子逃避我。”她充滿愛意地說起她的侄子,那個引起她自豪的青年物理學家。“他逃避我,是怕和我討論高能物理。有時,他借故去衛生間,一去大半天不出來,我還以為他吃牛排多了,壞了肚子。可是你知道我的弗利士,我那壞侄兒在衛生間做什么嗎?他在里面坐在馬桶上讀歌德的《浮士德》。”
她咯咯地笑著:“泰勒你肯定聽說過,他也是猶太人,很愛滑雪,為了趕去滑雪場,從飛速行駛的電車上跳下,摔斷了一條腿。”
“泰勒,我知道的。”王淦昌說,“我聽說,他成了獨腿怪。因此,魏茨塞克跟他開玩笑時,試圖證明立正站著是第歐尼斯的經驗。因為那個希臘神話中的酒神,是個瘸腿。”
王淦昌說到極興,跑去抱劈柴,不慎險些滑倒,邁特內愛嗔道:“忘記腳,腦袋可要受到懲罰的呀。”
“那呀,我可要用腦袋走路啦。”王淦昌說。
邁特內笑了笑,問他:“你聽說過匈牙利物理學家西拉德么?”王淦昌搖搖頭,說:“僅聽說過名字而已。”
“他年輕時也飽受戰亂之苦。大學一年級后便應征入伍。{M他其實很反感當兵。幾經波折之后,原本想在布達佩斯繼續學習的他輾轉到了德國,受到當時在柏林執教的愛因斯坦、尼恩斯特、馮·勞厄和普朗克等人的影響,決定選擇理論物理作為方向。最初當馮·勞厄的助手,后來在凱撒·威廉學院做額外講師。之后,他又到了維也納,從那兒,他又去了英國。他極有才華,他最早提出用“鈹’這個元素作為鏈式反應的鑰匙。你看,他經歷了多么艱難曲折的尋覓,走過多少艱苦的路程啊!”
王淦昌會意地點點頭說:“我明白,您是再次提醒我,不單只習慣在安寧的環境里從事科研,更要善于在動蕩不定的嚴酷環境中堅持科研。”
“那么,海森堡你一定了解多一些。”邁特內繼續說,“他還在中學時代,就敢于冒著生命危險,在敵對的“紅區’和“白區’的分界線上來回潛越,并在恐怖的氣氛中鎮定自若地坐在神學院的屋頂上閱讀柏拉圖的著作,敢于對“提瑪烏斯’一書中關于原子概念的議論表示不滿,絕不盲目屈從于權威。甚至他的教師薩默費爾德邀他一起去哥廷根聽玻爾的講座時,他仍堅持著。他才19歲,在和玻爾長時間散步時就敢與其“交鋒’。”邁特內頓了頓,繼續說:“至于迪拉克,他比海森堡更年輕了。哎,你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嗎?”
王淦昌笑道:“我知道他的父親是瑞典人,他的母親是英國人,照理,他的語言比誰都豐富,可我聽說,瘦高個迪拉克,差不多每隔個聞年的時間才說句完整的話。”
“他像條極會捕獵的神犬。”邁特內頂開心似的,笑了老半天才講:“獵人都認為,越會沉默的獵狗,是良種獵犬邁特內講的名人逸事,王淦昌曾聽到葉企孫和吳有訓說過一些,他想,導師們講這些逸事的目的,無非都是要給我樹立學習的楷模吧。我會像他們一樣勇于在粒子世界里探奇的,會的。在求知的路上,我絕不會遇到艱險而后退。房東老太太端來咖啡,請他們喝。
兩只波斯貓蜷伏在書架上,一白一黑,毛髻髻的,頗像栽絨玩具貓,卻分明都有一對靈性的碧眼,微瞇著,做著貓的哲思。
“貴族貓!”邁特內一瞥貓,鄙夷道。
房東太太笑著指一指貓說:“對的。這兩只貓原是一幢豪華別墅里的寵物,因在貴婦人床上排污,被逐,才到這兒避難。不過,它倆比新領袖們懂事,并不因為這是猶太人的家,就對我們失禮。”
這話,引起邁特內講到愛因斯坦出走的事。
王淦昌想起法國人保羅·蘭捷文的話,贊嘆道,猶太民族把她天才的兒女撒播了全世界。不想,邁特內神色悒郁地嘆一聲。
“唉,那是在全世界流亡呵。”她沉默一會兒,問王淦昌,“中國也有猶太人吧?”
王淦昌很敏感,意識到導師今天談論的著名科學家,多數是猶太人,許是心情不好吧。“有呵,1000多年前就有了。”
他告訴邁特內,唐朝盛世時,與國外通商,過往甚密。那時,有許多猶太人來中國做生意,同時帶來中東文明。不少人后來安家在長安。唐太宗得知猶太人很聰明,便恩準他們定居,御賜他們姓蒲。皇帝對他們的族長說:蒲公英花籽會打傘,隨風四處傳播,落地就能生根,命大得很。猶太人聰明,賜予蒲姓,是希望猶太人在中國生根開花,傳宗接代,安居樂業。現在,中國各地的蒲姓人家,都知道這個古代的故事,也沒忘記他們的祖先是猶太人。由于中國方言不同,也有姓卜姓甫的,同音也同族,他們當中歷代都有不少名人。
王淦昌這番話,很使邁特內亢奮,不斷提出一些諸如民族大融合的問題。他都樂于回答,笑道導師既然舍不得我離開,我也難得與你分別,導師何不如蒲姓人家那樣,移居中國呢?”他真是忘乎所以了,似乎不知道祖國東三省正在日寇的鐵蹄下呻吟。
王淦昌繼續說:“我國是個很美麗的國家,無論上海還是北平,尤其是北平,到處都有宏偉的古建筑和皇家園林。我念大學時,常去游覽,即便那樣,我瀏覽的景點,還不及百分之一。
不知導師是否有機會去看看?”
“唉,烏云籠罩天空時,世界都將被雨淋的,概莫能外。”邁特內提醒他,“你不是說過,你的祖國在流血么,王?據我所知,日寇已侵占你袓國的東北三省了。狼心是貪婪的,貪得無厭的狼群,還將使你的祖國蒙受更大的災難啊。”
王淦昌的心突然被針扎似的,他感到心在滴血,他痛苦得說不出話了。
物理圣母大概想起王淦昌對菲利普說的話,她輕聲嘆道:“是的,科學家是有祖國的。我同意你回祖國去。你回去,難免要卷入那場殘酷的戰爭,甚至可能上前線去當兵。那樣,將會毀滅你的事業。說心里話,我其實還希望你留在德國。可是這片國土的政治氣氛更恐怖。我,早晚都要走的。你呢,或許到丹麥哥本哈根,尋求玻爾幫助?”
“不,我不想逃避戰爭災難。盡管它會影響我的科學事業,但我還是愿意回去與我患難中的同胞同甘共苦共命運,為他們服務。如果我的袓國我的家庭都毀滅于侵略的戰火,我一個人生存下來又有什么意義呢?”
王淦昌很激動,站起來,還想再講什么話。
馬車來了。
王淦昌忙扶導師上車,送一程路。
邁特內一路無話,臨別時才說:“既然我們無能力制止戰爭,而只能以自己的知識I艮務于人類,那就更加充實和豐富自己吧。你應到更多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如,英國的劍橋,意大利的羅馬大學。”
王淦昌點了點頭。向導師辭別后,他踏著厚厚的積雪回住處準備行裝去了。
登上盧瑟福光輝的陸岸
一個少霧的晴天,王淦昌乘船去英國。
英吉利海峽是灰暗的。海也一樣,浪花在墨藍色的海面上頑童般奔涌,嘩嘩的濤聲,拍打著船體。
王淦昌遙望海際,極目眺望歐洲大陸對岸的星座一盧瑟福的卡文迪許研究所。在歐洲,盧瑟福的“孩子們”只要提到那個研究所,無不肅然道,那是物理學界的教堂。他們說盧瑟福的每一篇實驗報告,都是物理圣經光輝的篇章。
20世紀的物理偉績,無不與盧瑟福相關。
盧瑟福的“孩子們”因而認為他比上帝偉大。
信奉上帝的教士們了解物質世界,他們把原子描繪成有眼睛的鉤形蝌蚪。這種愚蠢的畫,被那個一屁股壓在天主教堂頂上的天才頑童海森堡譏笑為屁畫。人們后來稱海森堡為歐洲的物理神童。
而物理神童們崇敬的物理上帝就是盧瑟福。
但是,盧瑟福不像遠離塵世的上帝。那個上帝是信徒們幻境中的人物。他的智慧他的德行以至于他的圣殿,全是文學的虛構,無一科學的基石。盧瑟福呢,則是通過實驗去發現世界本質,去建造物理王國。他在助手們中間。因此,他的周圍聚集著人類的天才。
王淦昌的心,通向劍橋大學卡文迪許研究所的盧瑟福大師。他覺得撕乘的郵輪不是停靠在尋常的碼頭,而是靠上一片圣土。
1871年,出生于新西蘭的物理學家盧瑟福,因為第一次提出劃時代的原子蛻變理論,發現放射現象是原子自行蛻變的過程,為人類深入探索光彩奪目的原子世界打開了通道,因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當盧瑟福登上領獎臺時,王淦昌年僅1歲,他是成為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學生之后,才第一次聽到這位原子巨人的名字的。他由衷的崇拜、敬仰,進而學習效仿這位巨人。他還知道,盧瑟福在發現了a射線和P射線,提出原子自然蛻變理論之后,于1911年又同他的助手漢斯·蓋革一起,利用自己發現的a粒子做“子彈”,去轟擊一塊厚度只有兩萬分之一厘米的重金屬箔,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散射試驗,并據此提出一個原子結構模型。在這個模型中,原子的中心,是一個帶正電荷的核,電子在它周圍按不同的軌道旋轉,這些電子在旋轉時所產生的離心力與核電子的吸引力相對平衡,使電子能夠與核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電子質量極小,所以原子的全部質量幾乎都集中在原子核里。這個模型的假說,為探索原子內部結構打開了神秘的大門。之后,量子力學創始人之一的尼爾斯·玻爾,于1913年提出一些假設,進一步完善了原子“行星模型”。玻爾的模型巧妙地將量子理論同被人們普遍接受的經典力學結合起來,對原子物理學和化學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而,愛因斯坦高度贊譽盧瑟福和尼爾斯·玻爾的原子模型,稱其具有“思想領域中最高的音樂神韻”如今,他終于走進那位受人敬仰的粒子國王之所在一劍橋大學。
早在十二三世紀,英國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便已先后成立。不過當時的大學僅僅是知識分子們聚在一起的“行會”組織,不僅設備簡陋,學生不多,授課內容也極單調。直到14世紀,到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隨著“人文主義”文化運動的高漲,各國的大學都相繼成立,不斷擴充人員,增添設備。大學才逐漸成為歐洲教育和科學研究的中心。而此時的中國,離曹雪芹的父親科舉考試作弊而被革職抄家的年代,還差二三百年呢。可愛的炎黃子孫們在祖先四大發明的光榮業績上酣睡得太久啊。
劍橋大學以其悠久的歷史和完備的教學設施聞名于世。她是培養出類拔萃的優秀人才的搖籃。她培養出諸如弗蘭西斯、培根這樣的“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馬克思、恩格斯語)以及數十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而劍橋的卡文迪許實驗室更以盧瑟福為代表的科學家,首次向人類揭示了粒子王國的秘密而聞名于世。
劍橋大學的尖形屋頂如利劍直刺蒼穹。常春藤翠綠的枝蔓覆蓋了一幢幢優雅的建筑。王淦昌無心瀏覽風景,一心要會見物理學界的巨星們。
卡文迪許實驗室以少有的熱情,迎接這位來自東方神州的年輕學者。在無論多么騷動的政治干擾下都未停止過工作的實驗室,居然以半天時間來接待他,年逾花甲的盧瑟福精力充沛過人。當他知道王淦昌是麗絲·邁特內的學生后,更以親切而平和的口氣和他交談。他說他曾讀過他在德國《物理學期刊》上發表的《關于RaE的連續P射線譜的上線》的論文,亦看到過他與邁特內聯名寫的通訊《Y射線的內光電效應》,為他們的發現大加贊賞。他還向他介紹,他的學生査德威克找到中子后,意大利物理學家費米利用慢中子造成核及其反應所做的一系列實驗引起他們的興趣。王淦昌說,他的導師邁特內與哈恩同樣做過類似的實驗。這些實驗為人類進一步揭開原子世界的秘密做了極為可貴的探索。盧瑟福舉手笑指睿智的前額:“喔唷,我早把他們的智慧果實撿進這個金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