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雁(5)
- 廬隱作品集三(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廬隱原著 蕭楓編
- 5499字
- 2015-05-08 14:16:58
昨夜作了一個怪夢,夢見我獨自一個人,不知怎么跑到亂山錯雜的荒野去,而且天又是十分陰沉昏暗,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境沉寂,沒有人,連飛鳥也都絕跡。我正在驚慌失措的時候,忽聽見遠遠有哀樂的聲音,——還有人唱著送葬的挽歌,遠遠的有許多人向這邊走來,恍惚有人告訴我,他們是替元哥送葬的。我聽了這話,果真相信是這么回事,心里一陣凄酸我望著那些人哭了。正在萬分凄楚的時候,忽見我死去的朋友伊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嘆道:“走吧!跟我們一同走吧!這種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戀的,而且你又是這樣孤寒?……”我聽了真傷心,想道“果然!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還是同他走吧。”我正要邁步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攔阻我道:“走不得,你還有多少事呢?”我躊躇了,伊文似乎鄙視我的拋不下,他冷笑著推了我一下,嘆道:“早呢!早呢!你的夢醒!”我被他一推冷不防摔了一跤,便驚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個夢。為了這奇怪的夢,我悵惘了大半夜,我恨我自己愚鈍,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大解脫呢!
我的夢雖然奇怪,但是細想起來,也并非無因,可憐我平日就是在生和死的矛盾中生活著。
近來的心情,似乎有點異樣,比較從前更復雜,從前只是一味的詛咒人生,感覺得四境的冷寂,但是我還很鎮定,如同凍成堅冰的湖水,永遠不起波浪。近來呢!似乎堅冰已經解凍了,心底的殘灰又從新燃燒起來——那里來的燃料,天呵!我知道——然而這不過是毀滅自己的結果呵!
不幸我又跑到歧路上來了,前面是亂山叢雜,后面是虎吼狼號,我不能停在十字路口,然而我也找不到我應走的道路!這真太可憐了,自己幾次踏踐著自己的足跡,恨不得扯碎宇宙的一切,使之都化歸烏有,不然我是將要死于矛盾的生活中,萬劫不回呵!
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星期日,比較清閑,天氣又特別好,太陽照在翡翠色的葡萄葉上,光芒四射,杜鵑鳥在海棠花蔭,不住哀啼,風是溫馨得使人沉醉,我起床后,隨便擦了臉,覆額的短發飄拂在肩上也無心梳掠,只呆呆倚著門檻出神。
這些日子,我實在變了一個人,我的心由冷漠而溫暖,現在又由溫暖而沸騰了,唉!靈的火焰,灼灼的燒著了,怎么好,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喝了毒酒后的沉醉,我竟失卻自制的能力。
午飯后劍塵來看我,我們坐在丁香花下的椅子上,這時小園中的一切,都似浴后美女,嬌慵無言,便是鳥兒也似乎有了些春困,蜷伏在葉底,四境闃寂,我們就在這闃寂中,迷醉了,劍塵從丁香樹上摘下一小箭丁香花來,插在我的衣襟上笑道: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聽了這話心里禁不住一陣悲惘,想到人生數十年,除了衰老病死,得意的時期真太短促了;況且像我這樣的身世,自己打碎了青春的夢,便連那短促的得意也失卻了,這時我的心抖顫著,我不禁流下淚來!劍塵很詫異的望著,他自然不明白,我這突如其來的悲感;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道:“紉菁!不要傷心吧!以前的一切都算是昨天死了,現在我們好好的快樂,好好的生活吧!”我只點點頭,我不愿多說什么,尤其在劍塵面前,我不忍深說什么,因為我深明白他是十分熱烈的希望我因他而振作,我也希望我能從他那里得到剎那的迷醉,使我灰色的生命,偶爾也放些光芒。這時我的心弦顫動了,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形色,一張溫柔的綺麗的情網展開了,我如同初戀的少女,迷醉于愛的醇漿里,我無力的倚在劍塵的懷里;他好像是牧羊人,驕傲而得意的撫摩著這只馴羊。
我聽見劍塵心弦的顫動,它彈出神秘的音調,他輕輕的說道:“紉菁!我從你那里認識了生的偉大和美麗,所以假使我離開你,我便失卻生的意義了。”
我驀然受了良心的譴責,我錯了,我不應當故設陷阱使他深溺呵!我陡然抬起頭,我離開他溫暖的懷抱,我抱住梨花的樹干,我嗚咽了!
劍塵如同墮在五里霧中,他莫明其妙的望著我,最后他嘆著氣將我送到房里,……直到深夜他才走了。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早晨我到公事房的時候,在路上遇見許多馬隊,和背著明亮刺刀的步兵,和警察,壓定五輛木頭的囚車奔天橋去。路上的行人,如一窩蜂般跟在后面看熱鬧,來往的車馬都停頓了,我的車便在一家干果店的門前停著。那些馬隊前面,還有一隊兵士,吹著喇叭,那音調特別的刺耳動心,我真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見,簡直是含著殺伐和絕望愁慘的意味,使我不自主的鼻酸淚溢。兵隊過去了一半,那五輛囚車陸續著來了,每一輛囚車上有四五個武裝警察,綁定一個犯人,在犯人后面背上插著一根白紙旗子,上面寫著搶匪一名,李小六,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面容焦黃樣子很和平,并不是我平日所想象的強盜——滿臉橫肉兇眉怒眼的那樣可怕。又一輛囚車上是一個灰色臉的病夫模樣的人,此外還有兩輛囚車被人擁擠得看不清,最后一輛囚車上是綁著一個穿軍裝的人,他把頭藏在大衣領里,看不清楚,聽路上的人議論,那是一個軍官呢!不知犯了什么罪……囚車的左右前后都是騎馬的兵隊密密層層跟著,唯恐發生什么意外,其實人到了這個時候,四面都是羅網,那里還扎掙抵抗呢?
這一大隊過去了,我又坐上車子到公事房去。在車上不住想這些囚人就要離開世界,不知他們在這一剎那是咒詛世界呢?
還是留戀世界?是懺悔呢?還是怨恨?我很想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窺察他們的心,但是我看不出他們有特別的表示,還很平常的,也許他們是真活夠了,死在他們也許認為是快樂的歸宿,我雖這么想,而我不敢深信我的話是對的。因為我自己的體驗,死,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除非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死,忽然出其不意的死了。那也許沒有什么苦痛。否則預備去死的那一段時間,又是多么難忍的苦痛和失望呵!
我的思想亂極了,在公事房里辦著公,依然魂不守舍,一直惦記著早晨那一出人間的慘劇,我真覺得煩悶,為什么人總是那樣自私呢!這幾個被槍決的囚犯,是為了他們的自私而作出殺人放火的事情,現在大家又為了大家的安逸——自私——而槍決了他們,這世界上都是些偏狹的人類嗎?唉!我為了這個要咒詛世界的人類了。
四月二十五日
現在是將近暮春的天氣了。我起得很早,七點鐘的時候已經到書局去了,在城門洞里我遇見一個奇異的老人,頭發須眉都白得像一把銀絲,被溫風吹得四散飄揚,一張發紅光的圓胖臉十分精神,手里拿著四五十份報紙,向著走路的人叫道:“買報呵,買報!”接著就唱起朱買臣的《馬前潑水》來了。我的車子從他面前走過,看見他含笑高唱我不禁怔著了,覺得這真是一個奇異的老人,雖然已經有了一把子年紀還是這么有興趣,同時我不免傷悼自己入世雖然只有二三十年,已經被苦難消磨得毫無生趣了。為了這意外遇見的老人,又使我悵然終日。
下午致一來看我,他近來意興也很蕭條,我們談些不關緊要的話,大家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忽然想到星痕。我要問致一他們的近狀,但我很明白,這就是使致一很難過的原因,我何忍再去撩撥他,后來致一對我發了半天牢騷,他說他覺得煩悶覺得苦惱,他覺得近來內心和外形的不妥協,往往外面越冷靜心里越沸騰,這一顆心好像海洋中的孤舟一刻不能安定……他說著凄然了,我也無法安慰他,只有陪他垂淚,后來致一看見我桌子底下放著一瓶玫瑰酒,他拿來打開接連喝了兩茶杯,那神氣凄楚極了,我不忍看下去,奪過酒杯來藏到別處去了。但致一已經醉了,他伏在椅背悄悄的垂淚,我將他扶在沙發上睡下,我掩了門回到臥房里,心神也十分不快,不免把那瓶里的余酒一氣喝完,昏昏有些想睡,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將近黃昏了,致一還睡著沒有醒,我把他叫起來,讓他喝了兩杯濃茶似乎好些了,又坐了些時,就走了。
四月二十七日
昨夜睡的很不安穩,頭半夜一直作著可怕的夢,后半夜又失眠了,睜著眼看月亮,先是清光照在我的墻壁上,后來漸漸移到窗子上,最后看不見月光。天已經快亮了,疏星在灰藍的天空閃爍著,遠遠的公雞唱曉了,不久老仆人起來掃院子,宿鳥也都起來,站在枝頭孜孜的叫喚。而我呢,還是白睜著眼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頭部覺得將要暴裂似的痛。
今天公事房又去不了,只得打電話去請假,下午接到劍塵的信,他說:
菁姊,我告訴你一件很悲慘的事情,前天我由你家里回來已經是深夜了,可是還有一個人坐在我的書房等我——他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他見了我對我說:“姓史的祖父快死了,希望我明天去看看他,他家里很貧寒,實在很可憐。”我想姓史的也是我朋友的兄弟,——雖是我的朋友已經死了,但是看見他兄弟這樣的境遇,自然應當去看看他。
昨天早晨我由東四牌樓乘電車,到了那條街找了許多時候,才找到他的那條胡同,真狹窄極了,況且他又是住在一個大雜院里,一家七八人只住一間破房子,他的祖父又正病著,一家大大小小都圍在那老人的床前,等候醫生呢。那位姓史的正在院子里,一張破桌上抄書呢——因為他家里現在就靠他抄書得幾個錢過活,這情景真夠悲慘了。
我見了他幾乎落下淚來。
他見了我臉上的顏色更慘淡了,他低聲告訴我說,他祖父的病恐怕沒有什么指望了,若是早晚發生了意外,錢是一個也沒有著落呢!他說著眼圈紅了,我真不知怎樣安慰他才好。當時我摸摸衣袋,通身只剩一塊多錢,我就把那錢塞在他手里,說道:“我今天手邊沒帶什么錢,這一點先送給你零用吧,以后我再替你打算一點。”他接了錢,對我謝了又嘆道:“當年祖父也曾作過總督,誰想到下場是這樣凄涼呢!”我聽了這話真是更難過了。忙忙告別走了。到家以后心里一直發悶,想到世界上可憐的人太多了,可惜自己又沒有能力,遇見這種事情只有難過一陣子算了,唉,菁姊,世界難道永遠這樣黯淡嗎?……我看完劍塵的信,心里更是煩上加煩恨不得立刻死了,便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我也懶得寫回信,沒有吃晚飯我又睡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心情依然不好,早晨看報,知過智水被槍決了。我更禁不住傷心,智水我認識他很久了,我很相信他是一個有志趣有作為的青年,但是他的結果是這樣悲慘,怎能不叫人憤恨呢?
唉!什么叫作正義,什么叫作人道,誰又是英雄,誰又是反叛,反正是自私的結果呵!那一個倒霉便作了槍下之囚;走運呢,叛徒立刻又成了偉人了,唉!上帝呵!望你發個慈悲把宇宙毀滅了吧!
我憤恨了一陣,又想到智水身后的可憐了,他的妻也是我的朋友,今年才二十三四歲吧,他最大的兒子也只有六歲,小的一個還未滿周歲呢。智水這一死,這一家寡婦孤兒又將何以聊生,我想到這里真不知怎樣才好,什么事也作不下去,吃完午飯,我就跑到智水家里去看他的夫人……唉,天呵!這是一種什么世界呢?太陽失了往日的光色,風發出悲怒的呼聲,我才邁進他們家的門檻時,我的眼淚便瀉下來了,我的兩腿似乎有千斤重,簡直抬不起來了!我的心忐忑的跳著,他的夫人滿身縞素,伏在靈桌上哀哀的哭,我一把掣住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放聲痛哭!最傷心是他的六歲的兒不住聲叫著“爹爹呵!我要爹爹!”我將他抱在懷里,他的熱淚都滴在我的手背上,唉!我的心真仿佛碎了,這那里是人間呢,簡直森羅地獄也不過如是吧!
我到晚上才回家,深夜時我又找到智水送我的一本書——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給我的紀念品,那里知道這本書真成了我畢生紀念智水的唯一紀念物了!我看了這本書不免又想到人事太無憑了!
一夜又沒好生睡。可憐的菁!呵!一重重的刺激,接二連三的向我侵襲,怯弱的心又怎么擔負得起。唉!……五月六日
連日心情不好,身體也失卻康健,終日臥床昏睡,日記也間斷了五六天,在病里劍塵時常來看我,他的熱情使我暫時忘了形體上的苦痛,但是當他離開我的時候,我的心受了更深的譴責。
今天早晨他敲著我的房門的時候,我為了他那慣熟的聲音,我流淚了,我轉過臉去,閉上眼睛,裝作睡著了;他輕輕開了門進來,見我睡著,他就悄悄的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我等到咽下了淚液拭干了淚痕,才裝作初醒的樣子。睜眼向他點頭招呼,他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半天,他嘆了一口氣道:“紉菁!今天你的臉色更憔悴了,神情更黯淡了,唉!……難道我真不能安慰你嗎!”我聽了這話,不禁眼圈又紅了,我轉過頭去。
四境現出可怕的死寂,我裝作睡著了,聽見劍塵輕輕的離開我的屋子,他嘆著氣出了房門,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敢嗚咽的哭……唉!天呵!這真是太慘酷的刑罰呢,我那里是不需要安慰的,劍塵以赤心來愛護我安慰我,我那能拒絕,但是天已詔示我悲涼的前途了,我那敢任情,當熱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燒的時候,我自己替自己澆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劍扎傷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鮮血!唉!這一切一切只有我自己明白……可憐我已是這樣壓制自己了,而結果劍塵還是受了我的影響,他現在的態度完全變了,從前他是很積極的,似乎不大明白悲哀的意義,然而自從認識了我,他感到人間的缺陷,他覺得自己的不幸,他前幾天的信里有一段話道:“菁姊!我近來也常常感到煩悶,所有的朋友,只看到我的表面,他們都認為我是樂觀的人……其實我內心的苦痛是說不勝說呵!不過除了你沒有懂得我的人罷了……”唉!劍塵太不幸了!我辭不得拉人下水的嫌疑……最使我慚愧的是一面要想追求生命的火花,一面自己又來撲滅它,這是多么矛盾的思想啊!
五月八日
今天已經起來了。下午星痕、致一、劍塵都來看我,并邀我到公園散散心,我答應了他們,吃完點心以后,我們便到公園去,這時已經是暮春天氣,滿地落紅,殘英碎瓣,因風飄零,真是春色闌珊花事了啊!我不免又想到人間花草太匆匆,不知不覺又是悲從中來,唉!真太脆弱了喲!可憐的靈魂!我自己慢慢的嘆息著,但是星痕已看出我的神色來,她不由的也嘆了一聲,這時我們已來到荷池畔,致一露著有意撩撥的神氣,對我道:“呵,紉菁!你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劍塵聽了這話,笑道:“得咧!得咧!你幾時也學會了這一套!”致一明白劍塵不愿意他惹我們難過,想到剛才所說的話,也不免有些后悔,因此東拉西扯的說些笑話,劍塵也是拿腔作勢的談了些作人的大道理。他們這樣傀儡似的扮演,惹得我們又可笑又傷心,星痕不時拿眼瞟著我,我們的心靈正交通著呢,所以當兩個人四目相對時,那一種無名的凄酸都沖上心來,眼淚打濕了眼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