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不是這樣,先生。他對我非常好,體貼入微,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我。您看,他那天還對我說,無論出現何種變故,我都必須忠于他,即便出現意外導致我們分離,我也必須永遠銘記我對他立下的誓約,他遲早有一天會要求我實踐這誓約的。在結婚的當天清晨,說這樣的話似乎讓人感到怪異,但從此后發生的事看來,這似乎就有著別樣的含義了。”
“可以肯定這確實是有含義的。那么你本人也相信他遭遇了出人意料的災禍嗎?”
“當然了,先生。我堅信他事先已經預見到了某種危險,否則他不會說出那樣的話。我想他此前預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所以他失蹤了。”
“但是你沒設想過可能出現的是什么事端嗎?”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你母親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她非常氣憤,并且告訴我永遠都不要再提這件事。”
“那你父親呢?你告訴他這件事了嗎?”
“告訴了,他似乎與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肯定出現了什么意外,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重新找到霍斯默。畢竟將我送到教堂門口就消失,無論對任何人而言,能得到什么好處呢?好,假如他是借了我的錢,或者與我結婚并把我的財產轉讓給自己,這樣或許還能說得通,但霍斯默對錢是絲毫不依賴別人的,對我的錢,就算只有一個先令,也從來不屑一顧。既然這樣,還會出現什么事呢?為什么連信都沒給我來一封呢?唉,想起來真的是要把我逼瘋了,徹夜難眠。”她從自己的皮手籠里拿出手帕,捂著臉開始放聲痛哭。
福爾摩斯邊站起邊說:“我會為你調查這個案件的,我們必定能查出真相,這是毋庸置疑的。現在讓我來擔起責任,你不必再操心了。更重要的是,讓霍斯默先生從你的記憶當中永遠消失吧,就如同他突然從你的生活里消失一樣。”
“那么,您認為我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嗎?”
“恐怕是這樣。”
“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事呢?”
“你把這個問題托付給我好了。我希望能得到這個人的準確而詳細的描述,還有你如今保留下來的他的信件。”
“我在上周六的《紀事報》上刊登過尋人啟事,這就是那個廣告,有他外貌的詳細描述,這里還有他寫來的四封信。”
“謝謝。你的通信地址是哪里?”
“坎伯韋爾區里昂街31號。”
“我知道你從沒弄清過安吉爾先生的地址,那么你父親在哪里工作呢?”
“他在芬丘奇特的法國紅葡萄酒經銷商韋斯特豪斯·馬班克的商行中擔任旅行推銷員。”
“謝謝你。你已經把所有的情況講得很清楚了。請你將這些文件留下,并牢記我的忠告。整個事件就這樣結束了,不要再讓它影響你的日常生活。”
“福爾摩斯先生,你對我真好,但是我做不到這點。我必須忠誠于霍斯默。只要他回來,我就與他立即結婚。”
這位女士雖然戴著一頂讓人發笑的帽子,表情也茫然若失,但是她那顆純樸的忠誠之心絕對是非常高尚的,讓我們都肅然起敬。她將相關文件放在桌上,就轉身離開了,我們答應她在必要時會立即通知她。
福爾摩斯沉默了一小會兒,他的指尖依然頂著指尖,雙腿向前伸展,仰望著天花板。隨后他從架子上取下了已經使用多年、遍布油脂的陶制煙斗,這煙斗對他來說似乎是個顧問。點燃煙絲后,他后仰躺在椅子上,那濃重的煙霧縈繞在他身旁,他臉上流露出無限深思的神情。
他說:“這位女士本身就是很有趣的研究對象。我發現她本人比她那個小問題更加有意思。附帶提一下,她的問題非常普通。假如查閱一下我的既往案例,一八七七年安多弗索引的話,就可以找到相同的例子,并且在去年,海牙也出現過類似案件。都是些很俗套的主意,我看其中只有一兩個情節還算是新鮮的。可是這位姑娘本身卻很發人深省。”
我說:“你似乎可以從她身上看出許多我所沒能看出的東西。”
“不是沒看出,華生,而是你沒在意。你不知道應該關注哪里,所以忽略了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我從未提醒過你關于袖子的重要性,從拇指指甲當中能看出的問題,或者從鞋帶上可以發現大問題的事。好,你首先從這個姑娘的外表上看出了什么呢?你首先描述一下這個吧。”
“哦,她頭戴藍灰色的寬檐草帽,帽上插了一根磚紅色的羽毛。身穿灰黑色短外套,上面縫著黑色珠子,邊緣鑲嵌著很小的黑玉飾物。上衣為褐色,比咖啡色要深,領口與扣子上鑲嵌有窄條的紫色長毛絨。手套為淺灰色,右手食指被磨破了。她鞋的樣式我并沒注意觀察。她略微發胖,戴有下垂的金耳環,總體而言是一位富家小姐,神態比較平常,舒適而自在。”
福爾摩斯輕輕地拍著手,抿嘴露出了微笑。
“華生,我并不是在奉承你,你的進步確實很大。你的這些描述非常好。你雖然忽略了幾乎所有的重要事物,但已經初步掌握了觀察的方法。你在觀察顏色方面非常敏銳。老弟,你絕不能憑借一般印象來判斷,而是要集中注意力去觀察細節。我首先注意的永遠是女人的袖子。看男人,也許應該首先去觀察他的膝蓋為好。像你所注意到的那樣,這個女人的袖子上有長毛絨,這是判斷痕跡的最重要材料。手腕再向上一點的兩條紋理是打字員壓住桌子的位置,所以非常明顯。手搖式縫紉機雖然也會留下相似的痕跡,但是位于左臂,離大拇指也更遠,而并非如打字痕跡那樣,恰好橫過最寬闊的部位。我隨后觀察了她的臉,發現在鼻梁兩側都有夾鼻眼鏡留下的凹痕,于是我大膽提出近視與打字這兩點猜測,這似乎令她感到非常驚奇。”
“這也讓我感到很驚奇。”
“很明顯我的猜測是對的。我繼續向下看去,很驚奇又很有興趣地發現,雖然她穿的是兩只靴子,卻截然不同,應該是分屬兩雙鞋的。一只靴尖上帶有花紋的皮包頭,另一只卻沒有。其中一只靴子的五個扣子當中只扣住了下面兩個,而另一只只扣上了三個扣子。當你發現一位青年女性,穿戴非常整潔,但出門時卻穿著不能配對的靴子,靴子的扣子只扣上一半時,那就說明她離家時異常匆忙,這實在算不上很復雜的推理吧。”
“還有什么呢?”我追問,我朋友的透徹推理,時常讓我欲罷不能。
“順便說一下,我發現她在走出家門前寫了一張字條,但這張字條應該是穿戴整齊后才寫的。你發現她右手套食指的部位破了,手套與食指都沾到了不少紫色墨水。這是因為她寫字時太匆忙,蘸墨水時筆插得過深。事情必然發生在今天早上,否則墨跡不會那樣清晰地留到手指上,這一切雖然都不復雜,但卻非常有趣。不過我還得回到正題上,華生,幫我念念關于霍斯默·安吉爾先生的那個尋人啟事,好嗎?”
我將那張啟事湊到燈前。上面寫道:十四日早晨,一位名叫霍斯默·安吉爾的先生失蹤了。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身體健壯,膚色淡黃,發色烏黑,略微禿頂,蓄有濃密漆黑的頰須與唇髭,佩戴淺色墨鏡,說話習慣低聲細語。失蹤前身穿絲鑲邊的黑色禮服,黑色背心,哈里斯花呢灰褲,褐色綁腿,兩側帶有松緊帶的皮靴。背心上掛有艾伯特式金鏈。此人曾在萊登霍爾街的一家事務所任職。如有人……”
“可以了,”福爾摩斯說,“對于那些信件,”他望了一眼,繼續說,“很普通。除了曾引用過巴爾扎克的名言外,沒有其他任何關于霍斯默先生的線索。但是有一點很值得關注,它一定會讓你大為震驚。”
“這些信件都是用打字機打的。”我說。
“不光是這樣,甚至連簽名都是打出來的。請注意信的末尾打得很工整的小字:‘霍斯默·安吉爾’。標注了日期,但是地址除了‘萊登霍爾街’外,沒有其他信息,這非常含糊。這個簽名非常重要,事實上,我們甚至可以把它看做是有決定性意義的。”
“關于哪些方面的?”
“我的老伙計,難道你還沒發現這個簽名與本案間的重要關系嗎?”
“我不敢說我已經看出來了,也許他是害怕如果有人對他的毀約行為提起訴訟,還能夠借此否認信件是自己所寫。”
“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但是我準備寫兩封信,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一封寫給倫敦的一家商行;另一封寫給那位小姐的繼父溫迪班克先生,詢問他能否在明晚六點來與我們在此會晤。我們不妨與那邊的男性親屬交流一下。好了,醫生,在沒有收到這兩封信的回信之前,我們已經無事可做了,把這個小問題暫時擱置吧。”
我有極為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朋友推理非常細致,并且精力過人,因此他在接受別人的委托,調查這個奇特的疑案時,所流露出的那種信心十足的態度,我想必然是極有根據的。我目前只知道他失敗過一次,那就是波希米亞國王與艾琳·艾德勒照片案。但是每當我回顧“四個簽名”那樁怪事,還有與“血字的研究”聯系在一起的非常不尋常的情況時,我認為假如連他都無法解決的話,那絕對是復雜到極點的疑案了。
我與他分別時,他依然在抽那黑色煙斗,我確信明晚再次來到這里時就會發現,他已經掌握了最終可以確認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那位失蹤新郎的真實身份與其究竟怎樣失蹤、為何失蹤的全部線索。
當時,我正在治療一位病情極為危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又在病床前忙碌了整整一天,直到接近晚上六點時,我才終于有了空閑,于是馬上跳上一輛小馬車直奔貝克街,多少有些擔心會遲到,而無法為破解這件奇案略盡綿薄之力。我見到福爾摩斯時,他正獨自一人在家,瘦長的身子幾乎完全蜷縮到扶手椅里,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下。讓人望而卻步的一排排燒瓶與試管散發出強烈而刺鼻的鹽酸味道,說明他一整天都在專心進行他酷愛的化學試驗。
“喂,那個解決了嗎?”我一邊問,一邊走進屋來。
“解決了,那是硫酸氫鋇。”
“不,不,我說的是那個謎案啊!”我喊道。
“哦,那個啊!我在思考我一直在進行實驗的那種鹽。雖然我昨天已經強調過,那個案子毫無神秘可言,但一些細節依然很有趣。唯一的遺憾是我擔心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能夠處罰那個惡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