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好起來之后,每個早晨她便都去太后所居的佛堂,跟著她念經禮佛,偶爾抄寫經書,打掃佛堂。而從佛堂出來之后,便常常會去子彥所住的地方,幫著他打理那些難以熬過寒冬的花草。
那一日,子彥外出歸來,剛剛走進花圃,便已經看見了她的身影,清瘦,單薄,站在那些花草之間,身上的裙衫顯得有些空落,寒風一吹,裙裾飄揚。
子彥不知為何心下一驚,三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夕顏這才發現他,轉身過來,小小尖尖的臉上綻開一絲笑容來:“你回來了。”語罷又看向他緊握著自己的手臂,疑惑道,“這是做什么?”
“顏顏…”子彥眉頭深鎖的看著她,喃喃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我怎么了?”夕顏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隨后微微一笑,掙開他的手臂,“我不是很好么?”說完,她便又彎下身,用力拔下身前的一株細草。
“不好,一點都不好?!弊訌┯謱⑺饋恚屗鎸χ约?,眉宇之間,皆是悲涼的神色,“顏顏,你不知道,我剛剛看到你的時候…我總覺得,你好像會被風吹走一樣…可是不該是這樣,你不該是這樣的…就算老七他騙了你,你也不該這樣?!?
這是這么久以來,他們之間第一次提到皇甫清宇。
一個月前,是皇甫清宇原定與夕顏成婚的日子,那個時侯,夕顏仍然臥病在床,日日服了藥就吐,前來侍奉的御醫也束手無策,只能拖一日是一日。而那時候,皇甫清宇的新王府--英王府,也照舊辦了喜事。
傳說,那一場婚禮,盛大而隆重,幾乎全京城的人都傾巢而出,涌到街上,觀看那前所未有的盛況。而英王皇甫清宇所娶的,便是當朝權傾朝野的左相失散多年的女兒,林家小姐。
據說,那一日新郎翩然如玉,俊美仿若謫仙下凡。
據說,那一日新娘溫婉秀麗,窈窕身姿傾倒眾生。
據說,婚后夫妻二人恩愛無雙。
而那一日過后,夕顏原本毫無起色的身子,忽而之間仿佛遭遇了神仙救助,竟一日日好轉起來,只是在好起來的同時,人卻不斷地清減,再清減。
子彥原本清亮的眸色,也隨著她的清減,一日日的黯淡下去。
熟料,子彥說完,夕顏卻只是微微聳了聳肩,并沒有多說什么,順手揀起地上的一袋肥料,嫻熟的灑在花圃之中,許久之后方才道:“我好得很,前所未有的好?!?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撒完了肥料,放下袋子,朝著子彥微微一笑:“好了,我回去了,澆水的事情便交與你了?!?
子彥怔怔的看著她放下袋子,然后轉身走出花圃,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什么。
他相信,如果自己告訴她,今日皇甫清宇會帶著新娶的王妃上山來拜見太后,她必定會找借口留下來,留在他這個竹寮之中,而不是回太后那里面對那樣殘忍的場面??墒侨缃瘢娏怂倪@副模樣,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說。
夕顏行到寺廟門口的時候,便察覺到了什么,因為平素安寧的寺廟門口,竟然多出了一隊侍衛,把守著周圍的地方。
一時間,夕顏怔在那里,進退兩難。
“什么人?”守門的侍衛見到驀然間出現的白衣絕色女子,一時都有些錯愕,見她明亮的眸子就那樣清潤無波的睜著,只覺得深山之中,這樣的女子,不知是妖是狐。
夕顏回過神來,便轉身欲走,那些人見她身份不明,又生得如此絕色,哪里肯放她走,便上前將她攔了下來:“你到底是什么人?”
夕顏被逼無奈,只能淡淡的回了一句:“修心養性之人。”
這時,適逢廟中走出一個小沙彌來,見了這情形,忙的上前解釋道:“這位姑娘原是碎了太后一起吃齋念佛的,還請各位莫要為難于她?!?
那些人一聽太后,哪里還敢多說什么,忙的放了行。
夕顏走出兩步,忽又想起什么來,回身走到一個侍衛身邊:“你們是哪個府里的?”
“英王府?!?
英王府。
夕顏呼吸微微一窒,未曾回過神來,便隨了那小沙彌往里走去。待入了大殿,方才驚覺什么,回神,便站在了原地,再不能往前走一步。
“覺慧,我忽然記起落下東西在子彥那邊,我先回去取了來?!?
小沙彌頭也不回的答應了一聲,便繼續往內堂走去。夕顏一個人站在原處,清瘦絕美的容顏在幡簾的晃動下顯得忽明忽暗。風穿堂而過,她只覺得冷,打了個寒噤之后,才終于又可以動彈,微微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身軀,才轉身,往外走去。
大殿內的光線,忽而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
夕顏回過頭的一瞬間,便看見佛像旁的小門口,竟倚了一個人。
再熟悉不過的身形,清雋,頎長,翩然若仙。
他站在那里看著她,眸色暗沉,許久之后方才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來,夕顏卻絲毫不覺溫潤,只覺得那笑一如最初的神秘莫測,讓人微寒。
他笑著,低聲道:“顏顏,你可曾想我了沒有?”
你可曾想我了沒有。
不是沒有想過與他再次見面的情形,可是縱然想過千遍萬遍,夕顏也無法想到,真正再見的時候,竟然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他既如此輕松,她又何須哀慟?
夕顏巧笑倩兮,眉目之間的情緒淡到極致:“沒有?!?
是真的沒有想過。在這山上兩月有余,第一個月全是在生病,半夢半醒之間全是病痛的縈繞,沒有法子想;而第二個月,是他婚訊傳來的日子,那些日子,她心神恍惚,連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而如今,她只能專注于眼前的事,沒有心力去想。
“唔?!彼麘艘宦?,緩緩走向她,低下頭來,靠近她的臉,“可是我卻想你了,怎么辦?”
聞言,夕顏臉上的笑容忽而愈發燦爛了,眸光清澈,閃閃發亮:“是嗎?那王爺是如何想我的呢?想我這個人,我的臉,還是我的身體呢?”
皇甫清宇眼中的暗色一閃而過,驀地伸出手來,將她圈進自己懷中:“若我說都想呢?”
“那關我何事?”夕顏淡淡揚了揚眉,視線投向他身后--那里,正站著個眉目之間依稀有著鋒芒的女子,正用微冷的神色看著他們兩人。
皇甫清宇微微一偏頭,視線的余光瞥到那個人影,卻依舊沒有絲毫松開夕顏的意思。夕顏的動作卻驀地堅決起來,用力掙開了他,這才又仔細看向那個女子。
民間傳言中的溫婉,夕顏倒是未曾看出什么來,然而那秀麗,確實是美到不可言喻,微微挑起的秀眉中,說不出的冷傲,然而眼中和唇際流露的微嗔和不滿,卻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風情,嬌俏動人。
夕顏唇角微微一勾,低身行禮:“見過英王妃。”
女子款款走過來,站在皇甫清宇身側,儼然一對璧人:“你知道我是誰?”
夕顏淺笑道:“英王和王妃成親當日,全城轟動,天下人皆在談論,小女子又豈有不知之理?”
林瑞雪也微微笑了起來:“你倒是個識時務的。你就是服侍太后吃齋念佛那丫頭?叫什么名字?”
夕顏的眸光淡淡掃過皇甫清宇,依舊是謙卑的模樣回道:“微之?!?
始終一言未發,神情寡淡的皇甫清宇在聽到她的回答之后,終于微微抬了抬眼,看著她平靜的容顏,微微一笑,低聲道:“微之自小無父無母,跟在皇祖母身邊,是皇祖母最信得過的人?!?
夕顏聽罷,冷冷一笑,不料那林瑞雪也是冷冷一笑,偏轉了頭看著皇甫清宇:“只怕不只是皇祖母最信任的人吧?”
皇甫清宇毫不避忌她的視線,微微一挑眉,看著夕顏的目光之中頗有深意:“是啊,她也是我朝思暮想,不能忘懷的人。”
林瑞雪當即再次挑起了眉,聲音卻嬌俏:“王爺這是什么意思?給妾身的禮物就是這個?”
皇甫清宇松開了她,看著夕顏:“不好么,將微之帶回府中,跟你姐妹相稱,豈不也是好事一樁?”
林瑞雪冷哼了一聲,夕顏卻再次笑了起來:“王妃多心了,王爺這是與王妃說笑了,還請王妃不要當真了。王爺便是這樣,慣常愛與奴婢說笑,作弄奴婢,奴婢都已經習慣了?!闭f罷,夕顏抬頭看了看天色,又道,“奴婢還有事要出門,不妨礙王爺和王妃,先告退了。”
夕顏走出寺廟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暗下來,分明是風雪的預兆,可是她卻仿若未覺,匆匆便離了山門,往子彥的竹寮而去。
不知為何,平日里很順暢,也并不覺得遙遠的路程,今日卻行得異常艱難,夕顏只覺得自己走了沒幾步,便氣喘吁吁,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忍不住用手撐著一棵大樹休息起來,夕顏腦中是一片混亂的紅色,所以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毫無頭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茫然無措的感覺才終于緩緩散去,夕顏睜開眼來,眼前竟然是一片漆黑,而身上頭上,全是一片冰涼的感覺。
天不知何時已經黑了下來,正飄著鵝毛大雪,而她的頭上身上也不知何時竟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然而她卻一直毫無知覺,此時全身冰涼,竟連動也不能動了。
很冷,冷得好像人心都要被凍成冰了。
眼前一片漆黑仍舊未散開,夕顏只覺得那黑暗越來越重,仿佛隨時就要壓下來一般。
終于,不堪重負的她緩緩往后倒去…
卻仿佛,落入了某個溫暖的懷抱,耳邊想起了某個溫暖的稱呼:“顏顏?”
是子彥嗎?夕顏在迷離的意識之中艱難的想著。
這么久了,除了子彥,沒有人這樣溫暖的喚過她。
那個溫暖的稱呼始終縈繞在耳旁,連帶著她的身子也越來越溫暖。
歷經了冰涼的與嚴寒的身子,在那樣的溫暖之中終于越來越舒服,夕顏微微舒了口氣,想要挪動一下身子,然而半朦朧的意識卻忽然察覺到什么不對,猛然睜開眼來。
眼前是一堆燃起的火,火堆旁是她先前濕透的衣衫,包括最里面的貼身小衣都晾在那里烤著,而此時此刻,她正不著寸縷,躺在某個火熱的懷中--那肌膚相切的觸感告訴她,那人,正用他的身子溫暖著她。
而此刻,他們身上蓋著的,便是有著那人獨特氣息的衣衫和大氅。
這里是一間很舊的竹屋,勉強能遮擋風雨罷了。
夕顏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有力氣轉頭看向自己的身后,不出意外,映入眼簾的便是皇甫清宇那如玉的臉龐,依舊俊朗如當日。
似乎察覺到她的動作,他緩緩睜開了眼睛,漆黑如墨,深不可測。
夕顏并非未經人事,此時此刻身體的情形告訴她,已經有不該發生的事發生了,可是如今,面對著這樣一個陌生的他,狠絕的他,她該怎么做?唯一能盡力而為的,便是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狼狽。
然而他的手卻先圈住了她的腰身,來回在她的背上摩挲著,輕笑道:“你身子都凍僵了,除了這樣,我想不到該用什么方法為你取暖。”
“是嗎?”夕顏淡笑著反問了一句,“七爺的身體,的確是暖和極了?!?
皇甫清宇淡淡笑著:“是顏顏讓我情不自禁了。”
“如果這是七爺的褒獎,那么我領受了?!毕︻佈劢俏⑽⑻鴦又欢樕蠀s依舊是淡淡的微笑,不動聲色的脫離他的手臂,拉了一件他的中衣搭在身上,起身取過了自己的衣衫,一件件的穿戴好了,才站起身來,將他的中衣扔回給他。
皇甫清宇這才緩緩坐起身來,慢條斯理的開始穿自己的衣衫,一面看著她:“在這山上,顏顏似乎過得很不錯?”
“是,好極了?!毕︻伒?,“前所未有的好?!?
“如此我便放心了。”他意有所指,微笑說了一句,站起身來便要去拉夕顏的手。
夕顏迅速一抬手,避開了,朝門口走去。
拉開門,入眼卻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原來已經是早晨,雪下了一夜,已經停了,此刻大雪封山,白雪點翠,煞是好看。
然而夕顏哪里有心思欣賞這樣的美景,提了群便走進那雪地中,卻又站住,費力的辨別了方向之后,方才再次動身,往子彥的竹寮走去。
而皇甫清宇就走在她身后,不遠不近的地方,始終面色平靜,只隨著她的腳步往前進。
“子彥!”當終于看見子彥的竹寮之后,遠遠地,夕顏便喊了起來,同時加快了腳步,飛快的往那竹寮門口奔去。
而一夜未眠,正在屋中愣愣出神的子彥,恍惚間聽到夕顏的聲音,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直到那聲音再次真真切切的傳來,他才幡然明了,迅速起身,拉開了房門。
“顏顏--”他欣喜的喚她,然而在那之后,卻一眼就看見了跟在她身后的皇甫清宇,怔住了。
然而夕顏卻已經來到了他面前,拉住他的手,殷殷目光之中,卻恍然透著茫然與清冷:“子彥,昨日我好像把什么東西落在花圃里了,可是卻想不起來是什么,你幫我想想。”
子彥看了看她的模樣,又抬頭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皇甫清宇,臉上驀然揚起一種極顯而易見的憤怒,一把將夕顏拉進了屋中,關起了門。
“顏顏,我們成親吧。”
夕顏剛剛回過神來的時候,便聽見了子彥的這句話,霎時間驚得臉色煞白,半晌之后方才訕笑起來,含糊道:“子彥,你剛剛說什么?”
子彥的目光,卻前所未有的堅定,夕顏從未見過他這樣的模樣,只覺得震驚,想往后退,卻驚覺自己已經靠著門,退無所退。而雙手已經被子彥緊緊握住,這一次,她終于清清楚楚的聽到了他說的話:“顏顏,我們成親?!?
夕顏只覺得完全無力承受,唯有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樣:“子彥,你胡說什么?”
“我沒有胡說,顏顏?!弊訌┑穆曇粑⑽⒌土讼聛?,卻依舊緊緊地盯著她,“你不會知道,從小時候分開后,我便沒有一天不在想你。可是我卻封鎖了所有與你有關的消息,不敢,從來不敢告訴你,或者告訴別的任何人。因為你是顏顏,世上最好的顏顏,是我配不起的顏顏…”
“可是原來不是,顏顏,直到你嫁給老七,我才知道,原來你要的并不是世上最好的,原來,我也是可以的。我已經錯過了你一次,這一次,我不想再錯過,我不想讓自己在一輩子的后悔中度過!”
他分明句句情切,然而夕顏卻聽得愈發難過,眼中逐漸蓄滿淚水,微微搖頭看著他,低聲喃喃:“不,子彥…不…”
“顏顏,我不想看著你再這樣痛苦下去。”子彥伸手捧住了她的臉,輕聲道,“忘了他,讓我照顧你,此生余下的日子,都讓我來照顧你,好不好?”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夕顏不知道自己為何哭,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的落下,“子彥,你這么好,這么干凈,你不該這樣對我…”
“顏顏,你成全我,也當是成全自己,難道不好嗎?”他捧著她的臉,也如同她一般的輕喃,“我也許不能給你世上最好的,可是我會傾盡我所有,只要你想要,我所有的一切都會給你。我會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哪怕是我死了,我也會繼續對你好…只要你愿意讓我對你好…”
夕顏愈發的泣不成聲起來,不自覺的,哭倒在他懷中。
竹寮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時,已經空無一人,唯余呼嘯的山風,清冷冷的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