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對話熱絡且有禮,記錄下來就可以作為各大家族的女仙教養手冊,且還是千金難求的那種。
而我呢?似乎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土丫頭,在名門貴女的交流中插不上一句話,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力保持微笑,盡量不開口以免讓人看出自己的孤陋寡聞。
想融入這個圈子以擺脫尷尬,可越是靠近就越顯得格格不入,終將成為畫面中,最低調卻也是最顯眼的背景。
如此這番體悟之后,我便徹底明白,所謂氣韻,絕對不是如我這種野路子出身的人可以偽裝的。
為了不做自取其辱的事,我決定用眼睛不適來撤離這個場景,可話才出口就被緒隱挽住了手臂,“你要去哪里?小心又遇到歹人!”
她把“歹人”二字咬的格外格重,明眸中飛出的眼刀將原本壓抑的氛圍擊得支離破碎。而手臂上傳來的溫度,也讓我瞬間找回了瑤池仙主的感覺。
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最自信的一次,可這自信的代價就是跟隨著二人去了妡逐的香閨。
思緒在別人的刻骨銘心中,被強行帶回了昔時——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女妡,也是我第一次領會卓然于世的含義。
夏季的艷紅翠綠化作了黑白二色,在女子身后羞慚的扭捏著,再不見往日里那富貴華美,高高在上的姿態。
身邊的阿嶙用手肘撞了撞我,妄圖將丑態盡出的我喚醒,可這番好意不但沒能幫到我,反倒使過度專注的我失了平衡,以一個極為難看的姿勢摔倒在眾人面前。
手臂傳來的疼痛讓我瞬間回過神來,無暇因為那些不懷好意的嘲笑而窘迫,那時的我只是單純的恐懼,恐懼因為眼前這女子的一個不滿而命喪當場。
她商朝帝女的身份可不是陶三娘那種世族貴女可比的,觸怒她的代價也絕不是簡單的一個耳光就能了事。
我匐在原地不敢起身,心中仍然抱著一絲僥幸,可漸行漸近的絲履卻將那最后一絲也踩了個粉碎。
絲履站定在我面前,一個溫婉的聲音從我上方傳來,“可是摔傷了?”音量雖低卻安撫了我顫抖的身體。
有個成語怎么說來著?好像是自慚形穢,那時的我大抵就是這個感覺。
這等好看的人,這等好聽的聲音,讓我一個正在變聲的卑賤侍女如何開口?
本以為會被罵一句蠢笨,可卻不料,那聲音的主人竟出人意料的向我伸出了手。
被夕陽暈染出溫暖顏色的纖細手指向我靠近,卻在即將來到面前時被另一個身影擋住,那熟悉的危險氣息讓我不用看便知道來者何人。
我在公子密不透風的陰影籠罩下偷偷抬頭,視線能及的只有他如火般的緋色背影,以及子妡那雙繪著蓮花圖案的絲履——真美。
在眾人走出去很遠以后,一雙略帶涼意的手掌將我從地上扶起,鼻尖飄來的書卷香氣讓我真正放松下來,“多謝二公子?!?
墨臺凐微牽唇角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卻在發現我手臂擦傷時輕輕地擰起了眉,這個場景既熟悉又溫暖人心,因為幾乎每次我落難,都是——也只會是——他向我伸出援手。
一個是將我陷于困境的人,一個是默默向我伸出援手的人,最初我不了解狀況,認為這兄弟二人定是境遇不同,可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兄弟二人并非同胞。
公子是先王的嫡長孫,按道理本應是他的父親繼承王位,可不想那個嫡長子竟然英年早逝了,而那時公子尚在稚齡,王位便由他的二叔墨臺初繼承,二公子墨臺凐便是現任王的嫡長子。這也就能解釋,為何兩人的性格會相差如此之遠。
初時我很不理解,王為何不培養溫和溫厚的親兒子,而去培養讓人捉摸不透的侄子做繼承人,后來聽了早進宮兩年的阿嶙解釋才明白,原來大公子曾被巫師大人占卜為仙人轉世。
一個占卜就讓眼前這個笑容溫和的男子與王位失之交臂,這不禁讓人心生惋惜。
但這惋惜之情并沒在我心頭停留太久,原因是,隨后的幾天我都侍立在公子左右,陪著貴客子妡四處游玩。
子妡雖然出身高貴,可并沒有世家貴女的驕矜之氣,時而穿梭于鬧市林間,時而靜立于山巔湖邊,動靜皆宜,委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但女子與女子注定是同性相斥的,經過最初的感嘆,我便很快將視線鎖定在了她的履上。
那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隨著她的行動開滿了沿途各處,將純然演繹的活靈活現,彷如下凡的仙子。
這期間,我不是沒注意到公子眼中的欣賞之色,不過那又如何?除了刻意忽略外,我什么都不能做。
時間一晃就過去三個月,那一晚我隨著公子參加了王設下的晚宴。
也許是過去的時間太長,許多記憶已經慢慢消退。我不記得宴會上表演了什么節目,不記得最初讓我垂涎的鹿腿肉,最終進了誰的口,只記得王當時開懷大笑著宣布了一條重大消息——公子要迎娶王女妡。
這突然的消息,讓宮中上下都有些措手不及,往日里三兩聚首,愛好蜚短流長的婢仆們,如今都沒了蹤影,好容易看到個人影,卻也只是步履匆匆的一掠而過。
作為公子的貼身侍女,我自然不用管這些瑣事。在公子被一堆匠人圍著量尺寸的這幾日,我算是徹底輕松了下來,百無聊賴之下便偷偷跑到花園的湖邊,窺視廊橋上女子的蓮花絲履。
女子依舊純然靈動,只是眉梢眼角帶了幾分即將嫁為人妻的甜蜜。她最近似乎很喜歡靠在那里,一邊欣賞景,一邊柔柔地笑。
我從不在意口角時他人的惡語,但這并不是因為我心胸寬廣,不為外物所擾,而是因為我的確當得起那些惡毒的話。
當子妡因圍欄斷裂而落水溺斃的消息傳遍王宮之時,我已將蓮花絲履悄悄地藏進了柜中。
想起曾經與我近在咫尺的玉手,在同一個夕陽下掙扎求救的場景,我便狠狠握緊了拳頭,任鋒利的指甲刺入掌心。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大概是愧疚、痛苦還有凌駕于二者之上的如釋重負。
我本是不相信,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的勸誡,直到某天,經歷了真切的痛入骨髓,才不得不相信。但彼時已無法悔恨,無法回頭,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將為惡貫徹始終。
妡逐的香閨中,緒隱下筆如飛,素白的帛書很快便被娟娟小字填滿,而妡逐依舊在講著,似是完全不在乎那些昆侖雪蠶辛苦織就的產物,甚至還反復了許多細節。
起初,我還擔心她會說出“阿峋”這個名字,依照緒隱的敏銳,察覺是我只是遲早的事,可聽到現在我也知道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因為在妡逐的敘述版本中壓根沒有侍女阿峋的存在。
緒隱忽的抬起頭,看似無意識地問道:“妡逐,你與你的未婚夫君認識多久了?”
妡逐愣了一下,指尖微動,掐算一番后才道:“約莫有五十余年了。”
我大驚,反駁的話險些脫口而出,可臨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穩了穩心神便對妡逐施了個讀心神通。
精神力化作一道道無形的細絲,在我的控制下頗為嫻熟的匯聚,旋即如毒蛇一般鎖定了獵物,并不著痕跡的游了過去,然而,卻在觸碰到她的剎那轟然粉碎。
頭部傳來的疼痛讓我明白自己被神通反噬了,從未出現過的情況讓我很快聯想到“命運相關者”,所謂的“命運相關者”如今看來也許就是前世之人。
我努力控制著面部表情,盡量不讓虛弱表現在臉上,待緊縮的聲線恢復才說道:“小隱,我眼睛不太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你與妡逐慢聊?!?
“我讓侍女送仙主過去吧?!眾|逐在一旁好心的建議到。
大概是被我每次有事相求才會出現的稱呼所提醒,這次緒隱不但沒有阻攔我,反代我謝絕了妡逐的好意,只假作掃興的讓我自行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