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于去惡
- 白話聊齋(語文課外讀物)
- 學習小組主編
- 3585字
- 2015-04-28 18:23:03
北京郊外有一個名士,叫陶圣俞。他為人十分豪爽,愛結交朋友。有一年他到北京城趕考。他在北京城外看到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正急匆匆進城。陶圣俞料想,那個人也是進京趕考的,于是便上前跟他打招呼。那人也是個豪爽的人,倆人談得甚是投機。那人自稱姓于名叫去惡。陶圣俞和于去惡在城外借居,后來二人結拜為兄弟,陶圣俞年長,當了兄長。
于去惡不愛出戶游逛,整日將自己關在屋里,但桌上并無書本文章。陶圣俞不與他交談時,他就不作聲地躺著。陶圣俞好生奇怪,檢視他的行李,除了筆墨紙硯外,再沒有多余的東西。大惑不解,不免開口詢問。于去惡笑笑,答道:“像我們這樣的人讀書,難道還需要臨陣磨槍,‘急來抱佛腳’不成?”一天,他向陶圣俞借得書去,關了房門抄得飛快,一天下來五十幾張紙,卻也不見他堆疊成冊。陶圣俞偷偷張望,只見他每抄完一篇,便用火燒了,把灰吞下肚去。陶圣俞更是驚訝,不知所措,便向他請教內情。于去惡說:“我用這代替誦讀罷了。”說完就將所抄的篇章背了起來,他一口氣背出了好幾篇,竟然一字不漏。陶圣俞大感興趣,希望能學得他的本領,于去惡推托他無能為力。陶圣俞疑心他不夠朋友,出語中便有責備的意思。于去惡為難說道:“陶兄很令我為難。這件事叫我怎么說呢,說與不說都不好,事到如今,不說我內心難平靜;說吧又怕你害怕。陶圣俞一再表示不礙事。于去惡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人我是鬼。如今陰間用分科考試的方法授任官吏,七月十四日奉旨先考試官,十五日讀書人進入試場,到月底可以發榜了。”陶圣俞問:“試官為什么還要先考呢?”于去惡說:“這是玉帝慎重行事的意思,大小百官,無論阿狗阿貓,都要考核。通文章的作文考、閱卷官使用,不行的休想濫竽充數。因為陰間設立諸神,就像陽世有太守、縣令一般。那些平步青云的滾滾諸公從不讀《三墳》、《五典》,不過是年輕時依仗幾篇時文作敲門磚獵取功名,門已開,磚便丟棄一旁,再在文隧堆里泡上十幾年,即使是以文學進身的士人,胸中哪還有點墨!陽世間所以小人得志而英雄失路,只是缺少陰間這一考罷了!”陶圣俞深以為然,從此對于去惡更為敬服。
一天,于去惡從外面來,滿面愁容,嘆息著說:“我活著時不能發跡,自以為死了可以避免,想不到九泉之下,晦氣鬼仍然不肯放過我!”陶圣俞問是怎么回事。于去惡說:“文昌帝君奉命去都羅國冊封國王,所以試官的考核就取消了。在官場中鬼混了幾十年的一批神鬼,拼拼湊湊都混入了試官之列,像我們這般讀書人哪還有什么希望?”陶圣俞問:“都是些什么神鬼?”于去惡說:“就是說出來,你也不認識。大略舉一兩個,你就可見一斑了。一個是春秋時的師曠,你知道他是瞎子;一個是西晉的和嶠,就是人稱有‘錢癖’的那家伙。我盤算自己命運信賴不得,文才依靠不得,不如不考算了!”說罷悶悶不樂,就要收拾鋪蓋行李。陶圣俞一邊挽留,一邊好言勸慰,他才作罷。
到了七月十五日中元節的晚上,于去惡對陶圣俞說:“我要進場赴考去了。煩請你在拂曉時,拿香到東邊野地去點上,喚我三聲‘去惡’,我就到了。”就出門而去。陶圣俞打了酒,燒了菜肴等著他。東方破曉,他恭恭敬敬依言而行,不多時,于去惡帶了一個青年同來。請教那人的姓名,于去惡說:“這是我的好友方子晉。剛才在考場中不期而遇。他久仰老兄大名,渴望認識你。”三人同至寓所,點上蠟燭,互致敬禮。那青年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陶圣便十分欣賞他。就問道:“子晉場中的大作,一定很是得心應手吧?”于去惡說:“說來可笑!考試的七道題目,他已作完一大半了;仔細了解主考官的姓名,包好文具一直就出了考場,真是奇人!”陶圣俞扇旺爐火,燙酒送上,就問:“考試出了些什么題目?去惡兄一鳴驚人吧?”于去惡回答道:“《四書》同《五經》的八股文各一道,是人人都會做的,其中有一道,題目是:‘從古以來壞人壞事固然層出不窮,然而人間風氣到了現今,好宄的情弊、丑惡的表現,更是不可名狀。不僅十八層地獄的懲治范圍概括不盡,而且十八層地獄都關不下了,這到底采取什么措施為好?有人認為應當酌情增設一兩座新獄,但這很失上帝好生之德。是添加地獄數量還是不添,或者還有其他正本清源的辦法,請列位考生務必暢所欲言,不必隱諱。’我的回答雖然不理想,卻發揮得十分淋漓痛快。擬表一道,題目是‘鬼魔蕩滅后,賞賜有功群臣數量不等的龍馬及天衣’,以下詩題是‘瑤臺應制’,賦題是‘西池桃花’,這三道,自以為在考場中是獨一無二的了!”說完不禁拍起手來,方子晉笑著說:“現在老兄興高采烈,隨你獨步天下了;再過幾個時辰,不痛哭流涕,那才算男子漢呢?”
天亮時分,方子晉要告辭。陶圣俞挽留他一同住下,方子晉沒同意,只約好黃昏再來。一連三天,竟然不再露面。陶圣俞請于去惡去找他,于去惡說:“你不用擔心子晉,他為人誠懇,不會失信的。”夕陽西下,方子晉果然來了,他掏出一卷文稿交給陶圣俞,說:“失約三天,敬錄往日所作的時文一百余篇,請你批評指教。”陶圣俞拜讀了方子晉的文章,寫得極具文采,陶圣俞十分欽佩方子晉的才華。三人惺惺相惜,互相交流,深談到深夜。方子晉留下來過夜,如此便熟識了。方子晉每天都來,陶圣俞每天都希望方子晉來。三人成為知己。
一天晚上,方子晉神色驚慌地進來;向陶圣俞說:“陰間的試榜已經揭曉,去惡兄名落孫山了!”于去惡正要睡下,聽得此言大驚,從床上翻起,淚水不住地流了下來。陶、方兩人極力勸慰,他才收住了淚。三個人默默相對,三人都很難過。方子晉說:“剛才聽說天界的巡按桓侯將到,我想恐怕是失意者的流言。如果不是謠傳,那么文場還有翻復。”于去惡聽他一說,頓時面露喜色。陶圣俞問怎么回事。于去惡說:“桓侯張翼德,每隔三十年巡行一回地府,三十五年視察一番陽世。這兩處的冤屈不平,都要等這老將軍來消除呢。”就起身,拉著方子晉一同出去。
過了兩夜,兩人才回來,方子晉喜形于色地對陶圣俞說:“你不來祝賀祝賀于兄嗎?桓侯前天晚上駕到,將陰間發榜的文告撕得粉碎,榜上的名字只保留了五分之一。又將落第的試卷一一審閱,發現了于兄的文才,很是高興,舉薦他任交南巡海使,上任的車馬早晚就可到。”陶圣俞大喜,擺下酒宴祝賀。酒斟了幾遍,于去惡問陶圣俞道:“你家里可有空著的房屋?”陶圣俞問:“你想干什么呢?”于去惡說:“子晉孤苦伶仃,舉目無親歸,又舍不得漠然與兄分別。我想讓他借住在府上有個依靠。”陶圣俞高興地說:“妙得很,我非常贊成這樣做。即使房子沒多,同睡一床又有何妨!只是家父還在,需要先稟告一聲。”于去惡說:“我知道府上大人仁慈寬厚,極可信賴。你參加考試還有一段日子,子晉如果等不及,讓他先回你家如何?”陶圣俞留他陪伴自己作客,好等著同自己一起回去。
第二天天色剛黑,就有車馬到門前,接于去惡赴任。于去惡站起來同陶圣俞握手,說:“就此告別了。有一句話想告訴你,卻又擔心打擊你的進取。”問他是什么話,于去惡說:“你的命運困頓,生不逢時。這一屆的考試,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屆桓侯巡視人間,公理正氣開始抬頭,有十分之三的把握;要第三次科舉考試,才有出頭之日。”陶圣俞聽了,就想中途退卻。于去惡說:“你千萬不能有這個想法。這是天數命運,誰也改不了,都要經歷。”又對方子晉說:“你不要再久留了。今天的年、月、日、時辰,都很吉利,就用車乘送你回去,我騎馬去上任好了。”方子晉高興地向陶圣俞行禮告別。陶圣俞心亂如麻,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揮淚為他倆送行。只見車輛馬匹各奔前程,頃刻間已不見蹤影。這才后悔子晉北歸,自己沒有給他一句口信,但卻已經追不上了。
三場考試結束,陶圣俞自己不很滿意,悲傷地著趕回了家。進門問起子晉,家里并不知道這個人,于是他向父親陳述了始末。父親高興地說:“若是這樣,那么客人已經來了好久了!”原來此前有一天父親睡午覺,夢見張著帷幄的車乘停在門口,有個美少年從車中出來,登上廳堂行拜跪之禮。陶父驚訝,問客從何來,對方答道:“圣俞大哥答應我借府上一間屋子居住,他因為參加考試,不能同來,我就先到一步了。”說罷,請求進內屋拜見陶母。陶父正在謙讓,只聽家中的老仆婦進來稟報,說:“夫人生下公子了。”頓時清醒過來,心里感到萬分奇怪。這天圣俞的一席話,正與夢境相符,這才知道新生兒就是子晉的后身。父子兩人都很興奮,就為他起名小晉。
小晉出生不久,老是夜間哭鬧,陶母十分苦惱。陶圣俞說:“如果真是子晉投生,我去見他,他一定不會再啼哭的。”當地風俗忌諱嬰兒見生人,所以不讓用圣俞去見他。陶母被兒啼吵得實在忍受不了,這才叫陶圣前進入。陶圣俞哄著嬰兒說:“子晉別這樣,我來了!”小晉哭得正歡,聽到聲音馬上停止,小眼睛盯著他不眨一下,好像在仔細辨認似的。陶圣俞撫摸一番孩子的頭頂,這才起身離開。從此后,小晉竟再不哭鬧了。
小晉非常聰明,小小年紀便能夠背誦很多詩篇。小晉很得陶圣俞一家人喜愛。陶圣俞教小晉更加用心了。陶圣俞后來考了個貢士,從此便淡泊功名了,安心在家撫養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