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色的衣裳(3)
- 阿蓮:章衣萍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5059字
- 2015-04-24 19:20:59
只要我輕輕捏著她的手,或者用指頭略略按一按手上的肌肉,她的肥胖而紅潤的肌肉,就馬上顯出一縷縷的白紋來。我知道她的貼身是穿著緊背心的,但是她的束不住的胸前還小山似的隆起。她的圓滿的臀部,行走時兩邊搖動,曲線美的柔波,越發顯出婷婷娜娜的模樣。但尤其使我贊美的是她臉上笑時兩個笑渦,還有她那一對肥胖的小腿,從白色的絲襪里顯出桃色的肌肉的美的小腿?!皬募依锛膩淼男佑执┎幌铝??!彼f?!斑@么大的大腳!”“你不喜歡大腳么?從前的女人三寸金蓮,我是九寸鐵蓮。”
“我喜歡——九寸鐵蓮!”我笑著低下頭來抱著她的小腿親吻。
要不是坐在洋車上,旁邊走著許多行人,我真要放聲大哭起來。我有什么呢?秀芳是吃得胖胖地愛著漢杰去了。她吃了我許多東西,報答我的只是一紙冷酷無情的絕交書,給了我沒齒難忘的酸苦的失戀滋味。
記得從前送東西給秀芳吃,順便也向秀芳要吃的東西,她寫給我有許多有趣的小字條兒。那些小字條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我找遍了我的箱中,架上,抽屜里,紙簍中,我發現的只有零落的幾張不全的殘稿。
為了免除將來的遺失,讓我將這些殘稿珍重地粘在簿上留著吧:
逸敏:
什么東西都沒有給你。玩的是沒有;吃的,我自己今天飯也沒吃過,是更沒有的了。
你那闊人,何不拿些東西來給我?叫聽差空手而來,敲窮鬼的東西吃,好不難以為情呀!
明天自己來不要空手來了。
秀芳
好吃的鼠兒,叫你買《會話辭典》,為什么買《會話》給我啦?
梨子有點爛了,吃了味還好。
我今天沒有買東西,只有看你餓死了。
秀芳
你說對不起,我才真要說對不起呢。昨晚沒有得著你的允許,就將電話掛上了。
現在我們班里,什么功課都要考試了,主任丁先生說。真忙極了!哪有功夫吃花生,和拿花生給你呵!
考完了再談吧。
秀芳
小偷兒:
你這幾只粽子,吳家偷來的吧。
謝謝你,去偷東西給我。
呵,我成了你的“窩家”了!
在門口擔上買的東西,真貴極了。這幾只橘兒,你猜猜多少銅子兒!……小人兒:
我吃得胖些了,謝謝你的肥兒餅。
你的小胖子何堪想起呢?為了秀芳的緣故,我曾做過小偷的賊的。那天好像是端午,我到我的老師吳先生家里去過節,吳太太端出了許多粽子請我吃。我吃了兩個粽子,覺得十分味美,順便當著吳太太走進廚房去的時節,還偷了兩個粽子,悄悄地放在袖筒里,帶了回來。后來又飭人送去給秀芳吃。那知道我做賊的舉動,怎樣竟被她發現了,所以她曾自認為“窩家”。呵,為了愛人而做賊,算得什么呢?
但是從前,我在夢里也想不到那頑皮天真的秀芳,后來竟會要堅決地同我絕交!
我想那是漢杰教他的。
四日二十一日
二
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從灰白色變成紅色,紅色過去了,接著又變成青色,太陽出來了,照到窗上,從窗上又照到房里,照到床上。我忍不住從薄被里伸出手來,撫摩被上的陽光,喊著說:“可愛的菊華今天要來了!偉大的陽光,愿你照到遠來的人兒的身上。”
我總覺得我的房子是太大了,太空虛了,太凌亂了,自從秀芳的足跡不踏進這房門以后。
這兩天,我的房子又漸漸整齊起來。窗紗是重新糊過了,陽光照來,益顯嬌綠;桌面的筆,硯,水盂,也整齊而嚴肅地排在一行;駝絨毯子洗得清凈而有光地鋪在床上,書籍也按著長短站在書架上,似小學生們早晨排班似的。我喝著濃茶,凝視我的房中,又仿佛四周都迷漫著新鮮而甜美的希望。
老王從部里打電話來,說是有幾件公事等著我去辦。
為了可愛的她今天要來,我已經告訴他這星期內不去工作了。工作是要緊的,戀愛是更重大的。沒有戀愛,工作便成了空虛。
不用午膳也罷,午膳以后,心兒便漸漸不寧起來了,躺在床上想睡,心兒更怦怦地跳得利害。
心兒呵,寧靜一會罷,從L州到京的火車是要兩點鐘才到站的。但是,心兒,不聽話的討厭的心兒呵,它總是不息地跳著,像頑皮的小孩一般的怦怦地跳著。唉,唉,怎么好?
房外的人們的腳步聲,迫得我不能安靜地在床上躺著,我打開房門,向外面凝視了無數次。
“聞窗外的足音兮,疑伊人之將至!”我無可奈何地低吟著我自己的歪詩了。
她是和她的叔叔同來的。她說自己會來找我,她是一個沒有到過北京的人,如何能自己來找我呢?她的叔叔是不是陪她同來呢?我迷離于幻想中了。
“電話,正陽旅館的電話,先生!”這電話一定是菊華來的罷,我的腳步不由的很快地跟著仆人的聲音走了。
“你是張先生嗎?”這不是女人的嬌脆的聲音,說話的仿佛是中年的老人罷?這是誰呢?“我是張逸敏,你是誰呢?”
“你等一等……”在電話聲中我仿佛有穿著皮鞋的腳步聲,接著說,“我來了……”呵,柔和的聲音比凡華令還要顫動些,我的呼吸急迫,我費了很大的氣力,只說出,“你來了!你來罷!”“我就來!”
快步回到房中,把買來的點心都在桌上擺起來。對著鏡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臉,我的胡子為什么又有點黑了?
啊,討厭的胡子,二十幾歲的人,怎樣有這般黑而且硬的胡子呢?我想用剃胡刀來刮它,她要來了罷,怎么來得及呢?我匆忙地丟下鏡子,把自己的衣服扯得整齊些,用鞋刷刷去鞋上的灰土,準備著我愛的神祗的降臨。
窗外,陽光溫和的照著地面,風底嘆息的微聲都靜了。柔嫩的槐樹正熳爛地垂著白花,幾個蜂兒的嗡嗡的叫聲從黃金色的丁香花的底下出來。
仆人在前面引導,后面跟著可愛的她,披著短發,圍著白巾,她的白潔的臉兒微斜著凝望,在她的行走的儀態中,有說不出的神圣和莊嚴的美;她弱小的全身,到處流露出愛的表情,她的微笑,似陽光里的芙蓉,她的慧眼,似清夜里的流星。我在階沿上望著她來,對著她點了一點頭,便快步跑去,我攜著她的手兒,像攜著新婦般的回到我的房里。
“我愛你,也愛啟瑞,我只是整天替你們兩個擔心著。
我們的將來怎樣呀?”她說著,帶著顫抖的聲音,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是沒有什么將來的。我從前日夜所想望的只是我們倆兒的見面,現在我們總算見面了,我也就十分滿足了,短促的人生,還管什么將來?”
我的心怎樣可以騰起憂愁的浮云呢?我連忙禁止我自己,我不忍在柔弱而可愛的她第一次見面的時節,把種種悲酸的話說出來。
“你吃吃點心罷,”我虛偽地帶著笑容說。
“我飽了,在車上已經吃了東西。”說著,她的慧眼便把我房中的四周望了一望。
在芬芳的空氣里,我聞見她短促的呼吸。這是她的肺部薄弱的表現罷,呵,我愛的人,她早說是她的病有肺病的象征呢。我看著眼前的她的帶病的柔弱的身子,幾乎真要哭出聲來。呵,有什么可以治好她的身體的,我愿意拿我的血,我的肉,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肝,我的身上的一切的一切,作為她的培補的藥料!
“啟瑞以前的信,你是看見過的。他的最近的幾封信,我也帶來了,”她從提包中拿出一卷信來,“你留著罷,這兩天不許看,好不好?”
“好!……”我答,把一卷信拿來放在箱里了。“你還決定到南京去么?”我又問。
“我想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舍不得你!”她說,“我和你沒有見面過,總渴想著見一面。見著你,我又想起可憐的啟瑞,我真恨你們倆兒今天不能在一起,但是,我現在又想,倒不如還是遠遠地離著你們倆兒,倒也心安些。”她的喉嚨悲哽住了。
“你愛我,但我不愿你為了我而離著可憐的啟瑞。南京有事,你還是去罷?!覑郏闵眢w這樣不好,如何能夠工作呀?我真是擔心著呢?!?
“我去,——小寶寶,你肯嗎?你快信一封封的希望我能夠到北方來,現在還要我去,怎么說咧?”她稱我為小寶寶了,其實,我比他高半個頭呢。
“那么,你不去南京了?”
“我去——”
“我也跟著去——”
“你把北京的事丟了么?”
“丟了——什么勞什子的事!三月有兩月不發錢!”
“愛的,你現在用錢呢?”她急了。
“我是向朋友借錢用的。而且也用得很省——”
“呀,愛的,一同去也好,只是南京再找得著一個事才好咧?!?
我本在她的對面坐著的,我站起身來,把她從藤椅上抱起,她坐在我的身上了。
“啟瑞也只抱過我一次呢。”她忽然說。
“這幾天,我要天天抱著你——”我說,“你的身子真輕,這樣柔弱的人如何能夠教書咧?”
“找點工作做做,身體也許要好些?!?
“爹爹肯么?媽媽肯么?你舍得媽媽么?”
“爹爹不肯,——不肯我也要去,橫豎我只有這一條命。媽媽?唉,只是媽媽,——我舍不得她,正同舍不得你們一樣。但是為了自己,我只好離開媽媽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她說話的時節,臉轉過朝著我,她的蓬松的頭發,拂在我的額前,我的嘴唇不由的湊上去了,“你同啟瑞親過幾次嘴?”
“唔……誰還數過?”她笑了。
暮色送了她起身回去。我對著天空凝望,仿佛云和星全在她的腳下。呵,我的上帝!就是我今晚睡了,明天不醒了,我也可以瞑目了罷。因為我夢想的可愛的菊華已經看見而且擁抱過了。
四月二十二日
三
夜半醒來,聽見窗外仿佛雨聲滴滴。這時怎會下雨呢?當我送菊華回旅館的時節,天上不是布滿了云和星么?我有些奇怪了,起來點燈一望,窗外果然大雨如注。
要是菊華昨天還不曾來,天呵,你要下雨,隨你的便罷。地上的鮮花,正渴望著你的點滴的甘露,我又何敢苛求呢。
但是天呵,請你憐憫我們相會時間的短促,停止了你的正在下降的雨點罷。我怕污泥要趁著你的雨水的勢力,在她的美麗的衣裙或鞋襪上留下了穢濁的痕跡。
我的禱告是無用的?;杳缘奶旌?,你離開我們是太遠了,不會懂得人間的艱苦。
我的心飄泊在愁苦的雨聲中,再也找不著寧靜的睡眠的門了:
“菊華的確是太衰弱了。衰弱的是她的身體,偉大而勇敢的是她的精神。她有那樣偉大而勇敢的精神,所以能夠愛我,也能夠愛啟瑞,能夠并行不悖的愛兩個男人!秀芳的身體豈不肥胖嗎?她的精神卻是太萎靡而且卑怯了。
她愛了新的,丟了舊的;她要了這個的東西;還了那個的東西;她用了甲的眼淚,去換得乙的歡笑。秀芳是自私的,狹隘的,反臉無情的。但她是我所愛過的。我的眼中還存著她的笑容,我的心中還戀著她的嬌態,以愛始的不應該以恨終。秀芳是有缺陷的,然而正因為她有缺陷,我更應該原諒而愛戀她。
“一個女人是不是應該同時愛兩個男人呢?不,不能。
一個女人只應該愛一個男人。書上這樣說過,社會有這樣的法律,人間有這樣的真理。但是,我不相信書上那樣的笨話,我不相信社會那樣的蠢法律,——是的,法律沒有一條不是蠢的!——我也不相信人間那樣荒謬的真理!
“真理是什么東西呢?老師L先生說得好:‘真理就是鞋子,各人都找得著他的一雙適合腳跟的鞋子!’
“真理沒有一定的。我不相信旁人的真理;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真理;我要反對已成的真理,我要創造新鮮的真理。
“最可憐的是天下無數的可憐男女正在相信這些‘削足適屨’的真理!
“一個女人可以愛一個男人,也可以愛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男人,只要她的愛是真實的。
“愛是應該絕對自由的。愛神是有翅膀的,她不應該受任何的拘束!
“為了秀芳的狹隘的愛,使我厭惡漢杰;為了菊華的偉大的愛,使我贊美啟瑞。
“呵,啟瑞也是真實的,偉大的愛者!他知道菊華已經愛我了,他從前給菊華的信卻毫無怨尤嫉妒之意,他在信上說他愿意和她愛的我做朋友,他的胸襟是何等光明而且潔白呵!啟瑞這番的幾封信上說了些什么話呢?菊華為什么這兩天不讓我看?她有什么深意呢?我不忍違背她的愛的命令,但我終于故意違命一次了。”想到這里,我從床上滾了起來,從箱里打開啟瑞的信件,在燈下讀著。
雨聲在窗外越滴越緊,我的心只在那一張張紅色信箋的一個個字上盤旋著。讀到傷心而感激之處,我忍不住流下無限同情的熱淚了。我便在燈下把那些真切而動人的信,擇要地抄錄下來:
我心底最深處的菊華:
正在夢中倒在你身上痛哭著的床邊,忽茶房叫醒了我,拆讀你底信……我只是軟弱地哭著呢!……我此刻要寫的話,覺得無涯的冗長!
……好人呀,我們底悲哀,我底苦痛,我們底熱愛,憂愁,感激,冤枉,我們現在所感受著的一切,現在暫時在我倆底心底里隱秘地藏匿著吧,等相見的時候,都化作傷心的熱淚來流溺吧!
我每次寫給你信的時候,必定要寫壞四五次,心中好像有一種將爆烈的火焰要在文字上表現出來,可是寫到最后,總成了一封冷冰冰的信,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么情境中的現象?
今天,明明是有事可說了,我也一樣的不知道從何說起。我記得你從前曾經對我說過:你情愿同我做一個和愛人一樣的朋友;經濟獨立;放假的時候,共同生活。我至愛的菊華,你這種廣大的理想的愛情和高超的志趣,久使我崇敬著,也最使我深愛著的,我前信所說的使你不致為難,使他不致那樣的一個解決方法,我正是要想實現你底廣大的同情的心意呵!前前次的信中,只因為一心熱望著我至愛的早日達到圓滿的心愿,所以一切都忘卻了。
現在不知道北京方面的事情,已否確定?
這里的基督小學,因為有一位國文教員回家病故了,要請一位代課的人,我于是便將你介紹去了。功課很少,每日只教兩三點鐘,是有功夫自修的?;叫W在清涼山下,那里的空氣十分新鮮,養病也是很適宜的。每月有二三十元的薪水,零用也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