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設計心理學2:與復雜共處(修訂版)
- (美)唐納德·A·諾曼
- 5793字
- 2019-01-02 01:04:49
·[生活中的一般技能需要花費數月來學習]·
有一個衡量復雜程度的方法是以學習相關項目所需要的時間量為依據。然而這個時間量驚人的大,即使那些我們喜歡稱之為簡單的和“憑直覺的”活動實際上也很復雜、隨意,并很難掌握。有些困難的事是由大自然和世界的復雜性產生出的結果。例如,農業的復雜產生于生物學需求的復雜混合:植物、氣候的變化無常,它們以一年為周期的循環,還有對家畜的照顧和喂養。準備食物是復雜的,是由于需要把原料——不管是肉類、蔬菜還是無機物——轉化成可消化且美味可口的形式。除了這些自然需求之外,人們還強加了社會性需求,例如伴隨著準備和消耗食物過程中的講究的儀式。規則明確了在進餐時什么樣的行為是正確的和恰當的——餐桌禮儀——也許是屬于非理性的復雜,甚至是毫無意義的,但是社會需要它們被學習和被遵守,即使有些人不顧這些規范,他們事實上也遵守他們自己主觀上的禮儀。
社會對很多不理智的復雜系統都適應得很好,成年人由于忘掉了為了掌握它們而花費的漫長的學習時間,而幾乎忽略了它們的復雜和困難。兩個既復雜又令人困惑和費解的復雜系統就是時間的定義和字母表。
人類與時間的關系有著悠久的歷史。農業和狩獵都遵循著以一年為周期的循環,這引導了歷法和計時的發展,主要由祭司來管理。工業的發展創造了工廠,需要很多人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里一起工作,因而鐘表變成了一個控制行為的重要手段:什么時候起床、吃飯、禱告、匯報工作,什么時候休息和下班。鐘表其實是一個隨意多變的機械裝置,并不能很好地迎合人類的需要,但它作為計時工具管理著社會。
很久以前,每天的時間是由人類的需求來定義的,把白天的時間分成12個小時,中午作為第6個小時的開始。在北部地區,夏天白天的時長會比冬天長很多,而由于小時被定義為從日出到日落期間的1/12長,所以一個夏天小時就會遠遠長于一個冬天小時。雖然這種計時方法被鐘擺的機械連貫性、天文計算法以及原子振動周期所取代,但是把一天分為兩個12小時的方法還是保留了下來。在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期間,曾有一個把時間單位重新定義成更合理的十進制形式的嘗試,顯然,嘗試失敗了。
鐘表上面有兩個很相像的旋轉指針用來指示時間,一個指示12個單位,一個指示60個。許多人抵制把鐘表分隔成更簡單易懂的十進制顯示方式的簡化行為,他們反而更喜歡這種旋轉模擬顯示方式,這種需要花上孩子們數月的時間去學習掌握卻依然會出現辨識錯誤的顯示方式。(他們的主張是,這種“模擬式”指針可以使人迅速估計出經過了多少時間和剩余多少時間。)我們描述時間的方法是復雜和令人困惑的,但是社會學會了接受它。
字母表創造了另一套非理性的復雜。語言是從說話和手勢中自然而然地演化出來的。書寫的發明引發了世界各地不同的文明都試圖把聲音表達成書寫符號,結果形成了多種多樣的書寫方法,而且不是所有的書寫方法都能夠與語言的發音相對應。
有些語言擁有一個字母表,每個符號有一個發音。有些語言有音節表,每個符號發一個音節,通常是輔音——元音相配合。有些語言既沒有字母表也沒有音節表,每個字都是一個獨特的象形文字符號,因而學習讀這種語言需要記住每個字符和它的發音,這是個持續一生的過程:中文就是個重要的例子。日語同時使用了音節和象形字符,還有兩個看起來完全不同的音節表,其實讀音卻是相同的,這也造成了難題。學習日語需要同時學習兩種音節表(片假名和平假名),加上中文的象形文字(日本漢字),還有羅馬的字母表也在一些詞中或某種情況中使用。
不管哪種語言的讀者都必須掌握相應的書寫系統,然而大多數成年人都忘記了這個任務有多難。不僅每一個字符的發音要掌握,而且發音經常根據語境而變化,甚至字母的形狀也根據大寫、小寫、手寫體(書法體)或印刷體而有不同,還有的是按照字母是在詞的開頭、中間或結尾部分而有不同的情況。有些語言只在兒童和正在學習語言的人中使用元音符號,在成年人的文本中就不再使用。世界上不同語言的書寫系統真是令人驚異的復雜。
學習的動力和難度之間的矛盾是很難被克服的。在有些語言中,字符和發音的關系是一一對應、簡單明了的,在另一些語言中,這種關系看起來卻是奇怪且隨意的,英語差不多就是拼寫和發音不能對應的最糟糕的實例。
有的語言擁有精心設計過的字母表。舉例來說,韓國的韓文字母表就是在15世紀由皇帝和語言學家組成的委員會一起精心設計而成的(而后又經過不斷的完善,直至20世紀中葉成形),擁有14個輔音符號和10個元音符號。每個字是由3~4個“輔音——元音——輔音”的組合來排列成一個方塊形狀。雖然最終的結果看起來有點像中文字符,但它是按照字母符號組合成的,這就意味著生詞的發音是可以看懂的,這就是跟中文字符不一樣的地方。韓國本國人認為這一點學起來十分容易,所以他們聲稱只要15分鐘就能掌握韓文字母表。有一本語言學家寫的官方書籍名字叫做“你可以在一個早上學會韓文字母表”。看來那些傳言太夸張了。
舉個例子:由6個英文字母組成的詞“韓文”(Hangul)的發音是由6個韓文字母“?”、“?”、“?”、“?”、“?”和“?”組成的,這些韓文字母分成兩個各含有3個字母的方塊字符后就是“??”。
寫這個段落時,我正在韓國的大田市努力學習了幾周的韓文和韓文字母表。其他的外國人也確認他們也花了幾周的時間來學習。為什么會這么難呢?當然,字母表的確設計得很簡練,但所有的語言都有它們自己發音的微妙之處,而且在書寫系統中要包含所有的口語發音是很困難的。英文的字母表有26個字母,但是英語的拼寫和發音規則卻是難以置信的復雜:即使母語是英語的人也會犯錯。韓文字母表除了它的10個元音和14個輔音之外,還有11個額外的由基本元音組合而成的元音符號,以及5個雙輔音,這些都有它們自己的規則,還要算上另外11個組合輔音的規則。
合計起來,共有51個不同的符號要學習,而且,即便學者們堅持認為符號的形狀不是隨意的,據說都表示出了發聲或音節的正確口型,但在練習時,這種聯系實在是太抽象、太難以捉摸了,至少對我來說,這對我的學習一點兒作用都沒有。難學吧?復雜吧?當然是了。
不要責怪韓語的復雜:它的字母表確實算得上是所有字母表中最合邏輯和簡練的一個,去責怪這個世界吧。語言演變了幾千年,都具有簡寫、外來詞、語法和發音的特例,沒有什么簡單的字母表或音節表能夠完全把控住語言內在的復雜。
這是所有人類語言的表達方式,擁有出色的表達能力,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書寫的發明使我們的生活有了極大的提升。書寫讓知識、思想、故事和詩歌可以流傳給他人,使得知識的傳播可以穿越時空。正是像書寫這樣的人造物的發明使我們越來越聰明,包括發明書寫和閱讀在內的這類事情,讓我們變得更有智慧。但是在紙上書寫符號與說話發音之間有很大的區別,這其中顯而易見的矛盾和復雜性是不可避免的。口頭語言很自然,任何人都能學會;書寫語言是主觀的和變化多端的,學起來很困難,世界上不能夠掌握書寫能力的人數量驚人。
我們表達音樂的方式有著深遠的歷史根源,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它會簡單。對大多數樂器而言,音樂符號被描繪成位于五線譜不同位置上的橢圓形,每個五線譜有五根水平線,音符可以放置在五線譜的上面或下面(有時會增加臨時的短水平線來作為五線譜固有的五根線的擴展),以及線上或兩線之間。因為線上和線間的位置不能夠囊括所有在音樂中使用到的音調,因而其他的符號,升音符號(#)和降音符號(b)也需要被使用。音符在五線譜上的意義是由特定的音樂譜號來決定的,這又增加了復雜度。被廣泛使用的譜號有:高音譜號、低音譜號、中音譜號和次中音譜號,所以看起來幾乎一樣的橢圓符號與譜線組合而成的意義在不同譜號的標志下就完全不同。一個在五線譜最下端的橢圓符號在每個譜號標志下的含義完全不同:在高音譜號標志下發“Mi”(音名E),在低音譜號標志下發“Sol”(音名G),在中音譜號標志下發“Fa”(音名F),在次中音譜號標志下發“Re”(音名D)。鋼琴演奏者通常使用低音和高音兩個譜號,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同時讀兩套五線譜,每套的發音規則都不同。管樂使用一套由三排五線譜組成的宏大樂譜,其中兩排五線譜各負責一只手,而第三排那個則負責腳踏板——通常是頂上一排五線譜使用高音譜號,底下一排使用低音譜號,中間一排使用的譜號則是變化的。從設計上來說,當同樣的符號或者操作根據背景情況而有不同意味時,就叫做“調式”顯示,這也是眾所周知的容易混淆和出錯的地方(見圖1.7)。
識別樂譜所造成的混淆其實是不必要的。經過一會兒工夫的修修補補,我想出了一個讓每個譜號樂段都準確表示一個八度音階的記譜方法,這樣就使每個橢圓音符都一直準確地表示同一個音調,而無須再考慮目前的譜號是什么。然而在網絡上查詢了一下之后,我發現我可以被列入一個長長的名單里,他們都試圖改善記譜方式的缺點。一位20世紀很有影響力的作曲家阿諾德·勛伯格(Arnold Schoenberg)在差不多一個世紀以前(1924年)說道:“對創造新記譜方法或從根本上對傳統方法作出改進的需求,比它看起來要大得多,很多充滿智慧的頭腦提出了超出一般想象的出色解決方案。”

圖1.7
高音譜號和低音譜號。描述一下這種類型模式的記譜方法給學習帶來的困惑:在有高音譜號標志的五線譜(上面的五線譜)上的橢圓音符表示音調“Do”(音名C),而同樣的音符出現在有低音譜號標志的五線譜(下面的五線譜)上則表示音調“Mi”(音名F)。
很快我發現了一個比我的方法更優秀的記譜系統,它消除了由調式引起的升調降調之類的所有困惑,這是一個半音譜,同樣采用目前所使用的五根線,但是將所有的音調安排到各自固定的位置上,這就解決了去標記升調、降調、平調的需要,也無需告訴演奏者音樂是哪種調式。在這種五線譜中,最下面一根線表示“Re”(音名D),一二線之間表示“升Re”(音名D#),第二條線表示“Mi”(音名E),二三線間是“Fa”(音名F),第三線則是“升Fa”(音名F#)(見圖1.8)。
那我們可以把這種記譜系統換成別的嗎?不大可能:傳統是很難被征服的。

圖1.8
半音音階記譜方式,一個出色的音樂線譜表達方式,不再需要升調和降調,音階記號是多余的了(但依然有用),最重要的是,每個樂譜都準確地表達同樣的八度音階,對所有的樂譜來說,不管是高音譜還是低音譜,音階的表達都完全一致:舉例來說,不管是在哪個八度音階上演奏,Re(音名D)是一直標記在五線譜的最下面一條線上的。來源于“音樂記譜方案”(The Music Notation Project,網址:http://musicnotation.org)。
樂器種類繁多,有著各種各樣的形狀、大小和形式,大多數都有著悠久的歷史,有些甚至長達幾千年,它們的基本構造來源于早期音樂家對弦的振動、管狀空氣、薄膜和簧片的物理特性的意外發現,樂器的人體工程學問題則很少被考慮。結果,演奏這些樂器就需要用不自然的身體姿勢,比如演奏像小提琴這類的弦樂器需要左手的扭曲姿勢,有時甚至是種極大的負擔:看看那些管樂演奏者鼓起的面頰,或是弦樂演奏者手指尖上的老繭就會知道。很多音樂演奏者由于在演奏中身體重復的受損乃至受傷而不得不結束他們的事業,尤其是那些鍵盤和弦樂演奏者。還有許多專業音樂人由于必須長期忍受著非常高的音量而受到了嚴重的聽力損害。我相信要是在現今有人推出在人體工程學方面被質疑對健康和安全有威脅的樂器,他們一定會失敗。電腦鍵盤相對于很多樂器來說算是很溫和的設備,它的制造者卻還經常因為對人手和手腕的損害而在美國法院被起訴。
掌握樂器的演奏很不容易,即使那些看起來最簡單的也需要花上幾年。比如鋼琴,是相對而言簡單易懂的,掌握它卻是不可思議的難,學習時間數以年計。請注意,對樂器的學習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對器械方面的身體掌握:如何握持,正確的姿勢,如何呼吸。許多樂器需要很費勁的身體運用或吹奏技巧,有些需要左右手同時使用不同的節奏,還有些需要同時使用雙手和腳(豎琴、鋼琴、管風琴、打擊樂器)。然而,這許多方面還只屬于簡單的部分,困難的部分是掌握音樂本身,理解作曲者和指揮的意圖,并與其他演奏者的演奏協調在一起。在爵士樂或搖滾樂中,有可能沒有印刷好的樂譜,因此演奏者們必須恰當地臨場發揮,這些技巧需要一生的時間來練習。
即使像開車這樣的日常活動,看起來很容易掌握,也是夠復雜的,這需要幾周時間來入門,然后用幾個月的時間來達到熟練操作。還記得你第一次學開車時的情景嗎?每件事似乎都發生得太快了,雙手和腳要同時操作,同時要注意車的后面、兩側以及前方的物體,還要注意識別和遵守那些不知從路邊什么地方冒出來的路標和信號燈: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可開了幾年的車后,這又讓人感覺太簡單輕松了,人們在開車的時候吃食物、化妝、撿地上的東西,做很多事。簡單是一種假象,熟練的司機總認為在開車時會很輕松,但很快在沒有任何的預兆的情況下,危險情況就出現了。結果就是,全球每年都有上千萬人在汽車事故中受到傷害。
開車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易懂的還是費解的?答案是:全看司機和具體情況而定。
學習讀和寫,演奏樂器和開車都很復雜,我們有沒有討厭這種事情呢?不會的。我們并不介意那些適當的復雜。是的,我們的確不喜歡花上一小時去學一些神秘怪誕的機器,但我們很樂意去花上數周甚至數年去學那些在難度和復雜程度上都看起來適當的任務:開車,學習乘法表和長除法規則,還有學習字母表,并且在去一個新國家時學習他們的字母表。
想想學習打網球或高爾夫,素描或著色繪畫,或是學習一個新工藝,每件事都需要花幾個月來學習、幾年來掌握。我曾經為了關于最少需要5000小時的學習才能變成專家的觀點而爭論過,那個結論在今天看來花的時間是太少了。如今,按照那些有學習技巧的達到專家水平的人的經驗法則,這需要差不多10年或者1萬小時的刻意練習,才能夠達到世界級水平。注意在這些時間里并不意味著僅僅是完成操作或演奏:需要的是刻意的、主動的,經常有老師或者教練輔助的練習。達到專家級的表現真的很難,這些任務都有著驚人的復雜。
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當一個新科技需要1~2小時的學習時,我們就會抱怨,有些人會因為15分鐘的學習而抱怨,然而我們并沒有抱怨那些伴隨我們成長的事,比如游泳、滑雪或是騎自行車,它們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掌握。閱讀、書寫和算術,這些教育的基礎都要用幾年的時間去掌握,我們應該因此抱怨嗎?不,相對這些任務而言,這些時間都是適當的。當新事物的復雜性是適當的時候,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掌握它就是合理的。那些沒有必要令人費解、困惑和沒有清晰構造的科技和設施,才值得我們去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