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節，浙南的一個小縣城里，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味道。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即便是在白天，也間或傳來一陣鞭炮聲。

“富甲一方”的老王家，鞭炮自然要放得更多一些。確實，對老王家來說，今年的鞭炮放得比以往都要多。

這個春節，老王家過得特別喜氣。在英國8年的女兒，終于回國了。更重要的是，上一年企業的利潤出奇得好。家里人都以為，老王叮囑今年要多放些炮仗，要的是熱鬧和喜氣。但是老王自己知道，自己這么做，似乎是在給自己找一些安慰和信心。熱鬧的鞭炮聲，能夠讓他暫時忘記一些煩心事。

老王是一個典型的浙江商人。雖然步入花甲，老王卻不覺得自己老。盡管白發早已悄悄地爬上他的鬢角，但是年前在理發店染一下頭發，人人都夸他“后生”。

老王原來是村子里的會計。20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他承包了村里的一個小廠。如今，這個村辦小廠已成為方圓幾百里叫得響的企業，名曰萬喜集團。

雖說現在的日子是老王十幾年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不過，在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中，老王總有些落寞。他怕好日子到了極致，壞日子就要來了。

春節的熱鬧和喜氣讓他有些不安。這兩天，電視里又在重播電視劇《紅樓夢》。熱鬧和凄涼，似乎只在一夜之間。鳳姐那句“大有大的難處”，真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老王的廠子是做汽車緊固件的，這是一個不起眼的細分領域，卻是一樁不小的生意。雖然行業之外幾乎無人知曉，老王的企業產量卻不低，在國際上估計能排上前五把交椅。

剛創業的時候，老王的目標是成為萬元戶。后來，當然變成了百萬元戶、千萬元戶。再后來，就上了胡潤的排行榜。但是老王卻感到了大廈將傾的危機感。尤其是新聞里說，通用、福特這樣大的企業也宣告破產了，這讓老王很震驚。這樣的企業也會破產，還有什么企業是安全的呢？

不過，通用汽車畢竟是美國的企業。真正讓老王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的是，過年前鄰縣的印染大王忽然在一夜之間失蹤了。

其實，在印染大王失蹤之前，老王已經有一種預感。當時，在一個飯局上，印染大王少有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秀遍g，還跟大家一一道謝。當時，老王就覺得這個印染大王有一種告別的悲壯。

印染大王的失蹤，當然成為當地街頭巷尾的一個話題，甚至還引來了很多記者。當時，市政府給媒體的說法是，這只是個案，當地大部分企業是良性發展的。當時，老王還被當作企業家代表與媒體交流。

都說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坊間有傳言說是印染大王在澳門豪賭輸光了身家，也有說是印染大王的企業其實前幾年就已經虧空厲害，資不抵債。究竟什么原因，老王也沒有仔細去考究。但是自從印染大王失蹤之后，老王就開始失眠了。

失眠了幾天，老王有點煩躁，有時候則不愿意說話。其實老王的心結是，企業該往哪里去，自己以后該怎么辦。

一方面，工人的工資越來越高了。原來的熟練工，也就是周邊鄉鎮的本地人，大多數不愿意再做車間里又苦又累的活，紛紛做起了各種生意。工人的流動性越來越大，做兩年，剛成為熟手，就提出加工資，否則就走人。附近幾個鎮子里，這兩年做類似產品的小企業也冒出不少，生產各種花色的黏膠卡扣、風管卡扣，不僅搶走了一些生意，也搶走了很多熟練工。

另一方面，環保局已經幾次三番來找過老王，說他現在的企業是高能耗、高排放。老王找人算了算，要達到環保局的要求，改造的成本很驚人。每次環保局的人來，老王都借故出差或者開會，讓總經理諸葛先生好好陪著。

還有就是，這兩年人民幣的升值，也讓他的企業利潤越來越薄了。早先一個風管卡扣能賺1毛錢，現在四五個才能賺這么多。過去一年的生意好，一是靠前兩年積累的固定訂單，二是靠他們成為了上海汽車的供應商，而不是完全依賴出口了。但是老王知道，從去年下半年開始，美國的幾個客戶，回款時間明顯拉長了。

這些事情，像幾塊大石頭壓在他心里，令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自從開始做生意以來，老王壓根就沒有想過企業該往哪里去的事情。憑著浙江人天生的勤勞和精明，前些年老王忙歸忙，但是卻不傷神，也用不著太多的思考：找客戶，拿單子，然后交給工人做。最多操心的是去哪里找兩個懂技術的年輕人。

盡管上一年的利潤很好，但是老王很擔心，美國幾個汽車巨頭的破產，最終也會影響到廠子。就好像政府調控房地產，看似打擊的是房地產商，最后必然會殃及水泥和建材。更重要的是，老王知道，行業趨勢是發展更高效能、更環保的汽車，他們的產品卻只能給傳統的汽車配套。未來怎么樣，真不好說。

更讓老王煩心的是，這么大的一個企業，寶貝女兒竟然毫無興趣。這次女兒從英國回來，老王本以為女兒以后可以幫他分擔一些企業的事情，但是跟女兒談了幾次，發現女兒對家族企業似乎毫無興趣。她的興趣竟然是攝影，還說要當個什么地理雜志的攝影師。老王認為，這本是玩玩的，豈能是正經的工作。但女兒心意如此，卻也強迫不了。家族里的小輩也有在他企業里做的，但是一個一個考慮過來，并沒有真正合意的人。

他的總經理諸葛年前還話中有話地說，讓他把大股東位置讓出來。言下之意，是讓老王把公司賣給他嗎？

老王暗暗大怒，覺得總經理多少有點不安好心，不由得心生疑忌。老王最怕的就是自己做不動了，讓女兒無奈接班的時候，諸葛到時候搞小動作。頂好是自己效法劉備，退休之前，囑托諸葛孔明取而代之，然后諸葛總經理涕淚橫流，挖心掏肺地賭咒發誓永遠不變心，這才能讓老王安心。

不過細細想起來，諸葛總經理的話好像也有道理。雖說女兒總是要扶上馬送一程，但若是她自己不肯上心，甚至還對此毫無興趣，將來老爹撒手不管，這攤生意終究要敗落。

老王的煩惱，都是因為公司而生。如果真像諸葛總經理說的，賣了，或許也是一種解脫。但是老王想來想去，還是舍不得、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