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中的情節,有一半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因受了它的感動,所以禁不住要來替波兒這一家人說兩句話。
外面的天色很暗了,波兒的房中,卻還沒有燈火。波兒睡在床上靜聽著客廳中的琴聲,和一個女孩子的歌聲。停了一會,琴聲歌聲都止了。波兒嘆著氣,自言自語道:
“可憐赫克托那樣的音樂天才,卻須天天到木行里去做工。愛倫娜那孩子的歌音也不惡,但是那里有機會去栽培她呢?”
此時波兒的母親康登太太走了進來,波兒用著很微弱的聲音說:
“可是媽媽呀!請你把電燈開了罷。”
康登太太一面開著電燈,一面說,“波兒,你現在覺得怎樣?”
波兒道:“我現在沒有什么。媽媽,你今天太辛苦了,可不要再到菜圃里去罷。”
康登太太道:“赫克托方才已經代替我去了。不過我覺得這孩子近來也十分辛苦,我讓他去了之后,心里很不好過。”
波兒道:“但是赫克托能代你的勞,他一定心里很快活呵!”
康登太太道:“愛倫娜今天又接到了她姑母的信,說她可以到她鄉里去游玩半個月。她恨不得明天就去哩!”
波兒極力把咳嗽止住了,說:“呵呀!我現在病著,她去了,又有誰來幫助你燒飯洗衣呢?我希望她能等我好了再去。”
康登太太道:“是呵!她雖然已經十五歲,卻遠和七八歲的孩子差不多。不過她也一天做到晚,怪可憐的,讓她去玩幾天罷。”
波兒嘆氣不語。忽然大咳,臉上紅得和火燒一般。
康登太太一面給她理著被,一面說:“波兒,我的孩子,你將息些罷,不要管閑事了。愛倫娜今晚反正須把她的裙補好,不能洗碗了。我現在去叫她來伴著你做罷。”
康登太太去。
波兒自語,“天啊!為什么叫我病在床上,一點也不能幫助他們呢?”
愛倫娜走進房來,手里攜著破裙和針線,口中嚷著說:
“姊姊,媽媽許我后天到姑母家去了。你說快活不快活呀?”
波兒,“好孩子,你愿意聽我一句話嗎?”
愛倫娜在波兒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說:“什么?”
波兒道:“我現在病了。赫克托在木行里一天做到晚,他身體又弱,若是晚上不得休息,也是要病的,媽媽……”(大咳。)
愛倫娜道:“你可覺得冷呀?我替你把窗子關了,好嗎?”
波兒搖頭隔了一會;咳少止了;她才接著說:
“媽媽年紀大了,又是天天哭泣爹爹。愛倫娜,你愛媽媽嗎?”
愛倫娜道:“自然!”
波兒道:“那么,你且在家幫助她,待我的病好了,再出去游玩好嗎?”
愛倫娜把眼看著地上不做聲。隔了半天,她才很低聲的說道:
“波兒,我一天做到晚;到晚上睡的時候,骨節痛得什么似的。你該可憐我呀!”
波兒,“我怎的不可憐你。但是,想你也知道,自從二月間爹爹死后,媽媽至少老了十歲,頭發也白了,你難道不可憐她嗎?”
愛倫娜噙著眼淚,眼看地上不語。
波兒道:“愛倫娜,請你把那個抽屜開了,把我的針線取來。”
愛倫娜道:“阿呀!波兒,你病得這樣,還要做什么針線呀?”
波兒,“你不曾看見媽媽身上的衣服嗎?我恨不得今晚把這件衣服做好了,好讓她明天穿哩!”
愛倫娜走到床邊,伏在波兒的身上,一面哭,一面說:
“波兒,我不到姑母家去了,我今晚來做媽媽的衣服罷。”
波兒含著淚,撫摩著愛倫娜的頭發,說道:
“好孩子,我對不住你了!”
愛倫娜揩干了眼淚,把抽屜中的衣服取出,坐在波兒的床邊上,且縫且說道:
“波兒,今晚魚行里又打電話來,問你什么時候可以去做工。你知道嗎?”
波兒搖頭不語。
愛倫娜接著說:“禮拜堂里的洛德太太,也打電話來問媽媽,說,若是明天做禮拜的時候,你不能去唱,可有人去代你。波兒,你說我可以代你嗎?”
波兒道:“媽媽和赫克托的意思怎樣?”
愛倫娜道:“媽媽說,勉強可以。赫克托說,我的歌音,和你的差得尚遠,恐怕不能勉強。”
波兒道:“你且唱給我聽聽。”
愛倫娜方欲開唱,忽聽見有人在門外輕輕的敲著。
愛倫娜道:“請進來!”
此時房門開了,走進了一個又黑又瘦又高的少年。
波兒向那少年道:“赫克托,你該辛苦極了。”
赫克托倒身在一個軟椅中,搖著頭說:“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波兒,今天醫生說些什么?”
波兒道:“我不知道。愛倫娜,你知道嗎?”
愛倫娜道:“他說……”(急把手掩口不語。)
赫克托道:“他說些什么?”
愛倫娜道:“他沒有說什么。”
波兒道:“我曉得了,他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
愛倫娜自床邊上跳了起來,驚訝的說,“阿呀!你怎樣知道的?”
波兒苦笑道:“我不過猜猜罷了。”
愛倫娜走到赫克托的椅旁,道:“赫克托,這怎樣好呢?媽媽叫我不要說的,這可算是我說的嗎?”
赫克托不曾聽見愛倫娜的話,但他對自己說道:“我不信,難道這個醫生竟不能醫好波兒嗎?”
愛倫娜道:“哦!他說只有一個法子。”
赫克托道:“什么?”
愛倫娜道:“他說,除非把波兒送到鄉下去,一點閑事都不管,盡量的休息和吃頂好的東西。”
波兒此時嘆著氣,聲音極微的對著赫克托說:“赫克托,我自己也知道,我這個病是不容易好的。不過我若死了,家里更沒有人賺錢,真要苦你一人了。”
赫克托哭了,愛倫娜也哭。
波兒忍住淚說道:“快點不要這個樣子,給媽媽聽見了,害她心里難過。愛倫娜,你且不必告訴媽媽,說我已經知道醫生的話了。你理會得我的意思嗎?”
愛倫娜正要開口,忽聽見康登太太在房門外低聲喚赫克托,赫克托拭淚走出。愛倫娜取了她媽媽的衣服,且縫且唱。波兒閉眼微笑聽著。停了一會,她似乎是睡著了;愛倫娜卻仍舊唱著,一面縫他媽媽的衣服。
一九二○年十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