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香菱學詩談起。
香菱有點兒呆,但挺可愛,她想學做詩,那種強烈的創作欲望,很類似今天的文學青年。但那時沒有作家班或函授之類給予學習機會,所以一搬進大觀園里來住,可能感受到園內適宜的文學自由的創作氣氛,便向她的主子提出來,要薛寶釵教她做詩。
薛寶釵的詩寫得蠻好,至少與林黛玉不相上下。她倆在文學觀點上的唯一區別,一個把詩當作手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一個把詩當作目的,“冷月葬詩魂”。如果二位女士降生在當代,則是毫無疑義的女作家,應該說是一流的。當時,大觀園里的眾姐妹,除了“一夜北風起”的王熙鳳略輸文采外,都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和創作水平,以及理論基礎知識。只可惜缺乏發表詩作的園地,雖有一份邸報,但僅抄發官方文告,不辦副刊。不過,這也好,省得她們犯錯誤。乾嘉之際,文字獄也怪嚇人的。
香菱學詩,來得有些突然。即使巨匠如曹雪芹,也難免白璧微瑕,好象事先事后應該有個關照才好。但大概他急于發表他對詩歌創作的見解,卻疏忽了香菱原是英蓮,被拐子賣來賣去的奴婢,應該和襲人她們差不多,不會多識幾個字的。不過,曹雪芹是文學巨人,即或如此,盡管談詩論文,還是使讀者身臨其境,若睹其人,看出薛、林二位文學觀點的歧異,和她倆人生悲劇的呼應,這就是曹雪芹的藝術力量了。
香菱雖呆,還不至于傻到先去求教林黛玉。說不上是門戶之爭,派別之爭,她還是找到寶釵張嘴,因為她是她的主子。
寶釵是現實至上主義者,她不把文學看得那么重,和黛玉為文學而文學,截然不同。后來香菱登門拜師,林黛玉欣然允諾,連講課費都不要,可見她熱心扶植文學新人。薛寶釵非常講究生存哲學,認為香菱的臨時戶口落在了大觀園,當務之急是去拜碼頭,照會各方,以求關照,學詩大可緩一緩。不過,她也不特別壓制,表現得很寬容,按說她完全可以動用行政手段來干預的。尤其這個該死的丫頭,竟投拜到自己的文學勁敵門下。放在今天,怕也未必能有寶釵的涵養。
我始終很驚訝薛寶釵這種文學上的坦然。
我也不明白這種歷久不衰的“文人相輕”的老傳統,那種嫉賢妒能,獨領風騷,只許自己活,不準別人活等等文人的諸多惡習,為什么在大觀園里表現得不算十分明顯?
當然,也不能講薛寶釵無動于衷。
她說話了:“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她算賬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這種嗔怪本身,也未嘗不是寶釵的一種態度。因為香菱是她的奴才,她知道她的呆頭呆腦。要學,應該向她學;要教,也該由她教。這話沖林黛玉而發,大概不錯。
香菱寫了“月到中天”那首七律,果真夠呆的,竟先送交這位不算很開心的老上級審閱。寶釵只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做法。”至于怎么不好?應是怎么個做法?看法保留,不置一詞。而且針對黛玉:“看她是怎么說?”看起來,不算十分與人為善。至少,這是讓人難堪的沉默。
等到香菱的第二首七律“非銀非水”脫稿,這回呆子不想再碰釘子,直接往黛玉這邊來了。寶釵本來表明要看黛玉怎么說而自己不想講話的,但到她打算發言時又半點不含糊。第一,說題目要改一改,這是一種比較委婉的但挺徹底的否定。第二,她說:“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一下子把寫詩的人,教詩的人,統統置于尷尬的境地。似乎是在開玩笑。看來薛、林二位女士,未必不暗中較勁。幸好大觀園里不成立詩人協會,否則,主席這職位誰來擔任,還頗費躊躇呢!
不過,她倆在文學這個范疇里,角力是比較文明的。至少不發表評論,聲嚴色厲;也不劃地為牢,涇渭分明。而在其它方面,對不起,寶釵的忍讓就是有一定限度的了。
清虛觀打蘸,張道士敬獻的一盤子禮品中,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賈母眼熟,記不得哪個女孩子戴過。寶釵說史湘云,寶玉說他怎么沒見過,探春說寶姐姐有心。接著黛玉冷笑道:“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唯有這些人戴的東西上,她才是留心呢!”
這當然是很厲害的攻擊,林黛玉對金玉良緣的反應,是有點神經質的。不過,薛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退讓了。
這是初一的事,到了初三,薛蟠生日,擺酒唱戲。寶玉和黛玉兩人鬧別扭,弄得老太太不舒心,鳳姐只好將他們弄到賈母身邊。誰知賈寶玉說話造次,竟把薛寶釵比作楊妃,使林黛玉著實得意,這在她眼中看來,均勢明顯失衡,寶玉和黛玉聯合起來嘲弄她,是無法容忍的。所以這一次很不客氣地反擊,讓他們領教了她的厲害。
由此可見,力量失去均衡,便會不平;不平則鳴,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在《紅樓夢》里這個三角愛情游戲中,她深知自己在賈寶玉心目中真正的位置。有一次在怡紅院,她親耳聽到賈寶玉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盡管薛寶釵不可能研究弗洛依德,但這種潛意識的流露,無論如何給她心靈造成巨大的震蕩。在她和林黛玉未獲得賈寶玉愛情這場爭斗中,她明顯地處于弱勢,唯其如此,所以她很計較。
相反,薛寶釵在文學方面,倒不怕示弱,這就因為她實在并不弱的緣故。
在元妃省親大典上,每人奉旨一匾一詠,這很有點詩歌大獎賽的意味。評比的結果是:“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姐妹所及。”這是元妃說的話,明顯地帶有官方色彩,所以薛寶釵是欽定的不亞于林黛玉的一等獎獲得者。隨后不久端午節貴妃賞的節禮,寶釵所獲規格高出黛玉一頭,這使黛玉惱火不已,實際上等于娘娘對金玉良緣投了贊成票。不過,也應看到寶釵的應制詩“芳園筑向”是挺能邀好的,所以元妃排名次,薛先林后,傾向性很明顯。一般地講,舊時那些歌功頌德的作品,哪怕露骨的吹捧,也會討得皇上的歡心。否則,哪有如此多的御用文人呢?這正是薛寶釵的聰明了,她把文學當作手段,知道統治者的胃口,喜歡吃什么,就喂他什么。投其所好,不但是生存之道,而且還可以達到邀賞受寵,排除異己的目的。結果,寶釵到底謀得了寶二奶奶的位置。雖然,這份勝利多少有點兒凄慘,因為寶玉的政策是你不讓我得到,我也不讓你得到。所以寶釵其實也等于咽下一枚苦果,但無論如何也要比為文學而文學的黛玉的命運好得多。
黛玉教香菱寫作,第一,缺乏我們中國人應有的美德,不那么謙虛。不錯,你是一流女作家,但口氣似乎不必如此拿大:“既要學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還教得起你。”第二,詩是一門學問,自有其自身的規律、章法,林黛玉特別強調了“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樣,她的學生得出結論:“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這種反傳統的做法,若是賈政知道了,準說誤人子弟的。他連自己的兒子學《詩經》都反對,遑論其它。第三,過于嬌寵文學新秀,香菱不過剛入門徑,林黛玉便說:“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寶釵就不同了,她和史湘云夜擬菊花題時,說得再清楚不過:“詩題也別過于新巧了。……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于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接著話峰一轉:“——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一下子面孔板起,滿口道德文章。
林黛玉是不會說出這番衛道的話,但寶釵這個人說歸說,做歸做,正確的話是要說的,可并不妨礙她想做什么。第二天,那首“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螃蟹詠,很流露一番不滿現實的意思。以致寶玉道:“罵得痛快!”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歹毒了些。”妙就妙在寶釵能夠自如地、并行不悖地說那樣的話和做這樣的詩。黛玉辦不到,所以她只能最終敗局。
不過,眾人還是肯定薛寶釵的才華。雖然這次菊花詩會,頭獎讓林黛玉奪走了,但別忘了,第一屆海棠詩會,薛寶釵可是金牌得主。所以,她在文學成就上,用不著和林黛玉爭,兩強相遇,勢均力敵,用不著緊張,這才表現出寬容。但在賈寶玉愛情的天平上,她曉得自己的份量不及林黛玉,所以就不得不步步為營了。
應該看出,薛寶釵雖然以文學為手段,但她絕不是魯迅先生所講的那類“空頭文學家”,也不是毛主席描寫過的“頭重腳輕根基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雖然,有時她挺讓人討厭。薛寶琴新編了十首懷古詩,“眾人看了,都稱奇妙”,獨她卻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因為后兩首涉及到《牡丹亭》、《西廂記》,在當時大概被認為是黃色的書籍。馬上正經起來,而且趕緊撇清,其實她比誰都看得多看得早。寶釵有學問,文學自不用說,看她在指點惜春作畫時,很使人懷疑她是否在美術學院國畫系進修過。同時,無論怎樣不喜歡她這個人,她拿出來的詩,都是站得住腳的。
寶釵的詩,風格不一,體裁多樣,有辛辣諷喻的螃蟹詠,有含蓄渾厚的海棠詩,有傷感甚至頹廢情調的“恩愛夫妻不過冬”,也有很具新潮意味的“東風卷得均勻”的柳絮詞。因此,應了一句俗話,她不是那種“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主,不是吹出來或唬出來的主,不是假借權力,倚仗靠山,狗屁也寫不出的主。她胸有成竹,決非草包,拿得出作品,經得住褒貶,所以在文學上,她和林黛玉不嘰嘰喳喳,說短論長,而且一派大家氣象。
這大概是大觀園文壇難得平和的一個原因吧?
199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