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游日錄(2)
- 郁達夫作品集五(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郁達夫原著 蕭楓編
- 5513字
- 2015-04-21 15:03:44
到了獅子口去休息了數刻鐘,從那茅篷的小窗里向南望了一下,我們方才有了爬山的自信。這獅子口雖則還在半山,到西天目的絕頂“天下奇觀”的天柱峰頭,雖則還有十幾里路,但從獅子口向南一望,已經是縹緲凌空,巨巖小阜,煙樹,云溪,都在腳下,翠微巖華石峰旭日峰下的那一座禪源大禪寺,只像是畫里的幾點小小的山齋,不知不覺,我們早已經置身在千丈來高的地域了。山茶清釅,山氣冱寒,山僧的談吐,更加是幽閑別致,到了這獅子口里,展拜展拜高峰禪師的墳墓,翻閱翻閱西天目祖山志上的形勝與藝文,這里那里的指點指點,與志上的全圖對證對證,我們都已經有點兒樂而忘返,想學學這天目山傳說中最古的那位昭明太子的父親,預備著把身體舍給了空門。
說起了昭明太子,我卻把這天目山中最古的傳說忘了,現在正好在這里補敘一下。原來天目山的得名,照萬歷《臨安縣舊志》之所說,是在“縣西北五十里。即浮玉山,大藏經謂為宇內三十四洞天,名太微元蓋之天?!薄短藉居钣洝吩唬骸八壣角?,東西巨源若兩目,故曰天目。西目屬于潛,東目屬臨安。梁昭明太子,以葬母丁貴嬪,被宮監鮑邈之譖,不能自明,遂慚憤不見帝(武帝),來臨安東天目山禪修,取漢及六朝文字遴之,為《文選》三十卷,取《金剛經》,分為三十二節,心血以枯,雙目俱瞽。禪師志公,導取石池水洗之,一目明;復于西天目山,取池水以洗之,雙目皆明。不數年,帝遣人來迎;兵馬候于天目山之麓,因建寺為等慈院?!?
這一段傳說,實在是很有詩意的一篇宮闈小說;大約因為它太有詩意了吧,所以《臨安志》、《于潛志》,都詳載此事,借做裝飾。結果弄得東天目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臺,西天目也同樣的有洗眼池、昭明寺、太子殿、分經臺。文人活在世上,文章往往不值半分錢,大抵饑餓以死。到了肉化成炭,骨變成灰的時候,卻大家都要來攀龍附鳳,爭奪起來了,這豈真是文學的永久性的效力么?分析起來,我想唯物的原因,總也是不少的。因為文人活著,是一樣的要吃飯穿衣生兒子的,到得死了幾百年之后,則物的供給,當然是可以不要。提一提起某曾住此,某曾到此,活人倒可以吸引游客,占幾文光;和尚道士,更可以借此去募化騙錢,造起莊嚴燦爛的寺觀寶剎來,這若不是唯物的原因又是什么?
從獅子口出來,看了千丈巖、獅子巖,緣山徑向東,過樹底下有一泓水在的洗缽池,更繞過所謂“樹王”的那一棵有十五六抱大的大杉樹,行一二里路,就到了更上一層的開山老殿。這自獅子口至開山殿的山腰上的一段路都平坦,老樹奇石多極,寬平廣大的空基也一塊一塊的不知有多少,前面說過的西天目古代的寺院,一定是在這一帶地方的無疑,開山老殿或者就是獅子正宗禪寺,也說不定。開山殿后軒,掛在那里的一塊徐世昌寫的“大樹堂”大字匾額,想系指“樹王”而說的了。實際上,這兒的大樹很多,也并不能算得唯一的希奇景致,西天目的絕景,卻在離開山老殿不遠,向南突出去的兩支巖鼻上頭。從這兩支巖鼻上看下去的山谷全景,才是西天目的唯一大觀;語堂大師到了西天目,而不到此地來一賞附近的山谷全景,與陡削直立的峭壁奇巖,才叫是天下的大錯,才叫是Dichtung反滅了Wahrheit!
巖鼻的一支,是從開山殿前稍下向南,憑空拖出約有一里地長的獨立奇峰,即和尚們所說的“倒掛蓮花”的那一塊地方。所謂“倒掛蓮花”者,系一簇百丈來高的巖石,凌空直立在那里,看起來像一朵蓮花。這蓮花的背后,更有一條絕壁,約有二百丈高,和蓮花的一瓣相對峙,立在壁下向上看出去,只有一線二三尺寬的天,白茫茫的照在上面。蓮花石旁,離開幾尺的地方,又有一座石臺,上面平坦,建有一個八角的亭子。在這亭子的路東,奇巖一簇,也像是向天的佛手,兀立在深谷的高頭。上這佛手指頭,去向南一展望,則幾百里路內的溪谷、人家、小山、田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條一條的谷,一縷一縷的溪,一壟一塢的田,拿一個譬喻來說,極像是一把倒垂的扇子;扇骨就是由西天目分下去的余脈,扇骨中間的白紙,就是介在兩脈之間的溪谷與鄉村,還有畫在這扇子上面的名畫,便是一幅菜花黃桃花紅李花白山色樹木一抹青青的極細巧的工筆畫!
其他的一支巖鼻,就是有一個四面佛亭造在那里的一條絕壁,比“倒掛蓮花”位置稍東一點,與“倒掛蓮花”隔著一個萬丈的深谷,遙遙相對。從四面佛亭向東向南看下去的風景,和在“倒掛蓮花”所見到的略同。不過在這一個巖鼻上,可以向西向下看一看西天目山境內的全山和寺院,這也是一點可取的地方。
從四面殿的巖鼻,走回來再向東略上,到半月池。再東去一里,是龍潭(或稱龍池),是東關望夫石等地方了,我們因為肚子餓,腳力也有點不繼,所以只到了半月池為止。
在開山殿里吃過午飯,慢慢走下山來,走了三五里路,從山腰里向東一折,居然到了四面佛絕壁下的一塊平地的上面。這地方名東塢坪,禪源寺的始建者玉林(亦作琳)國師的塔院,就在這里,墓碣題為“三十一世玉琳法師之塔院”。
由東塢坪再向西向南的下山,到了五里亭,仍上來時的原路;回到昨晚的宿處禪源寺,已經是午后四點多鐘了。重遇見了語堂,大家就都夸大幾百倍地說上面風景的怎么好怎么好,不消說在Wahrheit上面又加了許許多多的Dichtung,目的不外乎想使語堂發生點后悔,這又是人性惡的一個證明。但語堂也是一位大Dichter,那里肯甘心示弱,于是乎他也有了他的迭希通。
晚上當然仍留禪源寺的客房里宿。
在西天目這禪源寺里花去了兩夜和一天,總算也約略的把西天目的面貌看過了。但探勝窮幽,則完全還談不上。不過袁中郎所說的飛泉、奇石、庵宇、云峰、大樹、茶筍的天目六絕,我們也都已經嘗到。只因雷雨不作,沒有聽到如嬰啼似的雷聲,卻是一恨。光旦、增嘏輩亦是好勝者流,說:
“袁中郎總沒有看到冰柱!”這話倒真也不錯。
西天目禪源寺有田產極多,故而每年收入也不少;檀家的施舍,做水陸的收入,少算算一年中也有十余萬元。全山的茅篷,全寺的二三百僧侶,吃飯穿衣是當然不成問題的。
至于寺內的組織,和和尚的性欲問題等,大約是光旦的得意題目,我在此地,只好略去。
游東天目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晴而不朗。
晨八時起床,早餐后,坐轎出禪源寺而東去;渡蟠龍橋,涉朱頭陀嶺,過旭日峰而下至一谷,沿溪行,是發源于泥嶺北坑的東關溪的支流。昨天自“倒掛蓮花”看下來的扇中的一谷,就是這里的嘉德、前鄉等地方,到了此地,我們的一批人馬,已成了扇子畫上的人物了。天目兩山相距約三十余里,自西徂東,經六角嶺(俗稱)、門嶺等險峻石山,然后到東天目西麓的新溪。東山下有一個昭明庵在,下轎小息,看了一塊古文選樓的匾額,和一座小小的太子塔,再上山,行十里,就可以看得見東天目昭明禪院的鐘樓與分經臺。
我們這一次來,系由藻溪下車,先至西天目而倒行上東天目的,若欲先上東天目去,則應在化龍站下車,北行三十里即達??傊?,無論先東后西,或先西后東,若欲巡拜這兩座名山,而作浙西之暢游者,那一個兩山之間的大谷,與三條嶺,數條溪,四五個村莊,必須經過。桃李松杉,間雜竹樹;田地方方,流水繞之;三面高山,向南低落,南山隱隱,若臣仆之拱北宸,說到這一個東西兩天目之間的鄉村妙景,倒也著實有點兒可愛。
從昭明庵東上的那一條天目山腳,俗稱老虎尾巴。到五里亭而至一小山之脊。從此一里一亭,盤旋上去,經過拼虎石,碎玉坡而至螺螄旋的路側,就看得見東面白龍池下的那個東崖瀑布了。這瀑布懸兩峰之間,老遠看過去,還有數丈來高,瀑聲隱隱若雷鳴,但可望而不可即,我們因限于日期,不能慢慢的去尋幽探險,所以對于這東崖瀑布,只在路上遙致了一個敬禮。
螺螄旋走完,向一支山角拐過,就到了東天目山門外的西嶺垂虹,實在是一幅畫樣的美景。行人到此,一見了這銀河落九天似的飛瀑,瀑身左右的石壁,以及瀑流平處架在那里的橋亭——名垂虹橋亭——總要大吃一驚,以為在如此高高的高山中,哪里會有這樣秀麗、清逸、縹緲的瀑布和建筑的呢?我們這一批難民似的游山者,到了瀑布潭邊,就把饑餓也忘了,疲倦也丟了,文縐縐的詩人模樣做作也脫了;蹲下去,跳過來,竟大家都成了頑皮的小孩,天生的蠻種,完全恢復了本來的面目。等到先到寺里的幾位招呼我們的人出來,叫我們趕快去吃午飯的時候,我們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那一條就在山門西面的懸崖瀑布。
離瀑布,過垂虹,拾級而登,在大樹夾道的山門內徑上走里把來路,再上一層,轉一個彎,就到了昭明禪院的內殿。我們住的客堂,亦即方丈打坐偃息之房,是在寺的后面東首,系沿崖而筑的一間山樓。山房清潔高敞,紅塵飛不到,云霧有時來,比之西天目,規模雖略小,然而因處地高,故而清靜緊密,要勝一籌。東天目并且自己還有發電機,裝有寺內專用的電燈,這一點卻和普陀的那個大旅館似的文昌閣有點相像。方丈德明,年輕貌慧,能經營而善交際,我們到后,陪吃飯,陪游山,談吐之間,就顯露出了他的盡可以做得這一區名山的方丈的才能。
查這昭明禪院的歷史——見《東山志》——當然是因昭明太子而來。梁大同間,僧寶志——即志公——飛錫居之。
元末毀,明洪武二十年重建,萬歷初又毀,清康熙年間,臨安黃令倡緣新之。洪楊時,當然又毀滅了。后此的修者不明,若去一看現存的碑記,自然可以明白。寺的規模,雖然沒有西天目禪源寺那么的宏大,然天王殿、韋馱閣、大雄寶殿、藏經閣等,無不應有盡有??上Р亟涢w上,并不藏經,是一座四壁金黃的千佛閣,鄉下人稱百子堂,在寺的西面。
此外則僧寮不多,全山的茅篷,仰食于總院者,也只有寥寥的幾個,因以知此寺寺產定不如西天目的富而且廣,不過檀越的施舍,善男信女的捐助,一年中也定有可觀,否則裝電燈,營修造的經費,將從何處得來呢?
吃過午飯,我們由方丈陪伴,就大家上了西面高處的分經臺。臺荒寺壞,現在只變了一個小小的茅篷。分經臺西側,行五十余步,更有一個葛稚川的煉丹池,池上也有茅篷一,修道僧一。到了分經臺,大家的游興似乎盡了,但我與金甫、吳寶基、徐成章三位先生,更發了癡性,一定想窮源探底,上一上這東天目的極頂。因為志書上說,西天目高三千五百丈,東天目高三千九百丈,一置身在東天目頂,就可以把浙江半省的山川形勢,看得澈底零清,既然到了這十分之八的分經臺上,那又誰肯舍此一簣之功呢!和方丈及同來的諸先生別去后,我們只帶了一位寺里的工人作向導,斬荊披棘,渡石懸崖,在荒涼的草樹叢中,泥沙道上,走了兩個鐘頭,方才走到了那一座東天目絕頂的大仙峰上。
據陪我們去的那一位工人說,仙峰絕頂,常有云霧罩著,一年中無幾日清。數年前,山中樹各大數圍,直至山頂,故虎豹猴兒之屬,都棲息其間。后為野火所焚,全山成焦土,從此后,虎豹絕跡,而林木亦絕。我們聽了他的話,心里倒也有點兒害怕。因為火燒之后,大樹雖只剩了許多枯干,直立在山頭,但燒不盡的茅草,野竹之類,已長得有一人身高,虎豹之類,還盡可以藏身。爬過二仙峰后,地下盡是暗水,草叢中濕得像在溪邊一樣,工人說,這是上面龍潭里流出來的水,雖大旱亦不涸。爬得愈高,空氣也愈稀薄,因之大家都急喘得厲害;到了仙緣石上,四面的景色一變,我們四人的興致,于是更勃發了起來。
這仙緣石,是大仙峰龍潭下的一塊數百丈寬廣的大石。
奇形怪狀的巖壁洞窟,不計其數。仙緣石頂,正當那一座峭壁之下,就是龍潭。雖系石壁中小小的一方清水,但溢流出去,卻能助成東西兩瀑布的飛沫銀濤,鄉下人的要視比為神,原也不足怪了。并且《東山志》上,還記有昔人曾在此石上遇仙的故事,故而后人題詩,有將此石比作劉阮的天石的。但我們卻既不見龍,又不遇仙,只在仙緣石東首的一塊像獅子似的巖石上那株老松——這松樹也真奇怪,大火時并未焚去——之下,坐了許多時候。山風清辣,山氣沉寂,在這孤松下坐著息著,舉目看看蒼空斜日,和周圍的萬壑千巖,雖則不能仙去,各人的肚里,卻也回腸蕩氣,有點兒飄飄然像喝醉了酒。
從仙緣石再上百余步,是大仙峰的絕頂了。東望錢唐,群山之下,有一線黃流,隱約返映在夕照之中。背后北面,是孝豐的境界,山色濃紫,山頭時有人家似的白墻一串一串的在迷人眼目,卻是未消盡的積雪。大仙峰頂,因為面南受陽光獨多,所以雪早已融化了,且這一日風大,將蒸氣吹散,故而也沒有云霧。西望西天目山,只是黑沉沉的一片,遠望過去,比大仙峰也并不低,因以知志書上所說的東天目比西天目高四百丈的話的不確。但上大仙峰來一看,群山的脈絡,卻看得很清,郭景純所記的“天目山前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唐,海門更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的這首詩謎,也約略有點兒解得通了。
大仙峰南面,有一個石刻的龍王像擺在亂石堆成的一小龕里,我們此來,原非為了求雨。但大約是因為難得再來的關系吧,各人于眺望之余,竟都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一個九拜之禮;臨去時,并且還向龍王道了聲珍重,約下了后會。
在下山來的中間,慢慢兒的走著談著,又向南看看自東天目分下去的群峰,我卻私私地想了好幾句打油腦,預備一回到杭州,就可以去繳卷消差:
二月春寒雪滿山,高峰遙望皖東關,西來兩宿禪源寺,為戀林間水一灣。
這是宿西天目禪源寺的詩。
武帝情深太子賢,分經臺上望諸天,自從兵馬迎歸后,寂寞人間幾百年。
這是今天上分經臺的詩。
仙峰絕頂望錢唐,鳳舞龍飛兩乳長,好是夕陽金粉里,眾山濃紫大江黃。
這是登大仙峰頂望錢塘江的詩。
晚上在昭明禪院的客堂里,翻閱了半夜《東山志》,增嘏把徐文長的一首“天目高高八百尋,夜來一榻抱千岑,長蘿片月何妨掛,削石寒潭幾度深。芋子故燒殘葉火,蓮花卑視大江心,明朝欲借橫空錫,飛度西山再一臨”律詩抄了下來,我只抄了幾個東天目八景的名目:一,仙峰遠眺,二,云海奇觀,三,經臺秋風,四,平溪夜月,五,蓮花石座,六,玉劍飛橋,七,懸崖瀑布,八,古殿棲云。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六至二十一日、二十三至二十五日《申報·自由談》,據《達夫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