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軍事(3)
- 彭家煌作品集(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彭家煌原著 蕭楓編
- 4589字
- 2015-04-22 11:20:53
“我看,這件事我俚只能暗中出主意,出頭鬧是要靠政屏和二娘子的娘家的。還是等蔣家村來了人再說吧!不過這苦肉計,我是不大贊成,如果二娘子有個什么,就是裕豐傾了家,政屏有什么了不得的樂趣!你……”四爺鎮靜的低聲的說,責備牛七,眼睛防備著政屏,怕他聽見。
牛七皺眉無語。不久,到了下倉坡的竹山,走進了政屏的后門,在蔣家村沒來人以前,一切都照牛七原來的計劃。
“二娘子不見啦,尋人啊!”“啊呀,二娘子好好的,為什么不見啦!”“如果有什么不吉利,和原拔家脫不了枷絆,事情是由他家里起的。”政屏家人來來往往將這套成語送到原拔家人的耳邊,原拔家人噴出口里的飯,丟下筷子,紛做一團去尋人。盛大漢是頂關心的,走到臥室取圍腰布,預備去尋找;忽然他狂奔出來,“不得了,嚇死人,吊在我的床架上啦。”
“快點,快點,把她解下來攤在床上。”原拔鎮靜的發號令,于是大家擁進去,七手八腳把二娘子抬到盛大漢的床上。二娘子的身段頗柔軟,臉上依然有幾分美麗的桃花色。原拔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探探,點了一點頭,“嗯,不礙事,不過暫時暈去了。”他想,即刻派人到裕豐取高麗參,西洋參,聞鼻散,順便要老弟郁益著人找堂侄日年來。原拔娘子用濕手巾將二娘子臉上的凝血揩去,又摸摸她的身體。“身上還有熱氣,救總有救的。高麗參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呢?這真是天大的禍,唉!二娘子,你平常對我俚雅蠻好的啊!為什么心一橫,命都不要啊?”她幾乎掉下淚來。擦凝血,是受了原拔的指使,因為那凝血很可助牛七、政屏的威,雖則是二娘子自己流的。
政屏過來瞧了一瞧,沖進沖出的很氣憤,口里嚷著:
“遭人命,還了得!”他的帶著勝利的威武,很使原拔家的孩子們有些恐懼,因為孩子們雅有看過“遭人命”的。
裕豐在溪鎮可算是眾望所歸的人家,四環姐為人很慈藹,最愛周濟窮苦人,治家又嚴肅,兒子原拔、郁益又能安分守己,滿崽中過舉,在外面很掙氣,雪河又愛急公好義;家里無論什么事,有的是幫忙的,雖則說人們愛鉆狗洞,雅不能說絕無感恩圖報的。亂干一百幾的小通州得了信,雅趕到下倉坡。他在二娘子的身上摸了一摸,說好救,不過要趕快。他沒進過鄉立的小學,當然不知道科學的人工呼吸法,但他主張通通氣,那通氣的方法是:一面吹屁眼,一面吮嘴唇,這是他發明的。淹得半死的螃蟹坳的毛牙子就照他這法子治好的。原拔雖明知不必通氣,但他是最謹慎的,又不便辜負小通州的熱心,就讓他去包治。
這辦法決定了后,原拔的家眷躲開了,二娘子的陰魂回來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堆了變幻的彩云。不久小通州拿了吹火筒來,關了房門。
“死在你的床上啦,你不能只在旁邊看。我在這頭吹,你在那頭吮,這算便宜了你,何如?”小通州笑對盛大漢說。
盛大漢只是笑,小通州找不到幫手,遲疑著,對于手里的吹火筒沒法辦交代,對于吹女人的屁眼免不了有點含羞;一直等盛大漢口里唱出一聲“好的”,這才回復了高興。本來二娘子雖是鄉村的姑子,然而白胖帶嫩的小胚子,很有點曲線美,禮教森嚴的溪鎮誰敢對她問什么鼎,雖然這是嚴重的時候,他俚仍是觀望著。最后是小通州先告奮勇,吹火筒在地上一蹬的說:“老盛,這是要救命,管不了那些,動手吧,來!”
盛大漢走攏來,他倆顫著手去解二娘子的褲子,窗外面的孩子們鬼鬼祟祟的徘徊著,發出嗤嗤的笑聲。那援著窗戶想偷看的,冷不防挨了甫森的“耳巴子”,哇哇的哭。
真個,二娘子死了,不知道羞恥,即令沒死,想顧羞恥,要奮勇的爬起來,但是這人命案可就功虧一簣了。恐怕這兩個莽漢有進一步的舉動,為著要貫徹牛七和她丈夫的主張,她雅只有忍著點吧。小通州素來是幫裕豐的,平常雅遭過牛七的鐵蹄,二娘子并不在乎通氣,他非不知道,但這是借題發揮的好機會,對于桀傲不馴的家伙,只有用通氣的方法去治療。他的吹火筒已經瞄準了,嘻嘻哈哈的送著氣,吹了幾口又噴了幾口唾沫。盛大漢卻是甜津津的在二娘子的櫻桃口上用盡平生的氣力來吸吮。如果吸不轉氣來,他愿意自己也斷了氣的。那時二娘子的全身震戰得很厲害,痙攣般在抽引,那種味況,恐是她前生所夢想不到的,在牛七、政屏心里,怕雅是夢想不到的。通氣,通了十多分鐘,盛大漢還想通著,又通了幾分鐘,盛大漢開起玩笑來:“小通州,我吹著,你吸著,不一樣嗎?”小通州罵了一聲“放屁”,即刻他找了一皮雞毛在二娘子的鼻前試了一試,雞毛前后搖動著,這可證明大功已告成,無須再通了,于是他俚才收手,一切恢復了原狀。原拔家人得了這喜信,視若無事的笑著,又聚在二娘子身邊。
“原拔爹,人是很穩當的,沒事著急得,你府上每年鬧鬼,以后如果再有這樣的事,我還有更好的辦法來包治,我預定了這筆買賣。哈哈哈!”小通州當眾表功,原拔又笑又氣。
六
牛七在政屏家干著急。二娘子雖是上了吊,而政屏一個人鬧不起勁,所聽到的只有“二娘子臉上通紅的,鼻孔里有氣流出入”的噩耗,“二娘子被通了氣”的消息,也微有所聞,不過不曾證實,他真氣得熱血倒流,在室內彳亍個不住,直到兩點鐘后,才見到四五個穿長衫馬褂的和兩個戴大眼鏡杖著旱煙袋的白胡子老倌,帶著五六十短衣赤足的大漢浩浩蕩蕩的擁進下倉坡的大門。牛七的精神奮發起來,春風滿面的接待那些蔣家村的紳士,并且請他俚號令帶來的那些漢子,四散在原拔家。他跟他俚畫蛇添足的談了一陣,把擔負這次事變的重任,堆在他俚的肩上:
“二娘子自從上了政屏的門,兩年啦,周圍鄰舍,沒一個不講她賢慧。政屏對她,重話都沒講過。本來嘍,她自己這樣在行,誰敢講她半個‘壞’字。這回為啦受了裕豐的欺侮,不明不白的死在隔壁,誰不瞧得氣憤,寒家就是死截人毛種,雅要跟他俚拚一下子的。只是講到來龍去脈,人總是蔣府上的人。”牛七眼睛周圍巡視探形勢,“諸位老爺是平常接都不到的,今天既是看得起政屏,都發了大駕,那末,政屏吃了虧,雅就不是蔣府上各位老爺的光彩。諸位老爺看對不對。”牛七眼睜著仍在巡視,他效了秦庭之哭,自然得到那些紳士的“是,是,是”,于是他膽壯了,即刻吩咐著政屏:
“政屏,你關照蔣府上的人一聲,只管放威武些,這是人命案,不要太便宜了裕豐。硬要在這回把他家里洗成流水坑,想什么就要什么,不好生辦出來,就把原拔家毀啦!再講,這是人命案。”牛七越說越聲音大,“鬧出了禍,諸位老爹跟我七爺擔當就是。我七爺不信邪,就是碰得惡老蟲雅要咬它一口。”他一手斫空氣的喊,捏著拳頭拍胸脯,頭向側面一擺,大有“不可一世”之概。政屏應著,帶啦白胡子老倌們到原拔家去查看個實在。
預備來大顯身手的這群莽漢,本悶得發暈,忽然得了政屏的暗示,于是原拔家的桌椅跳舞起來,杯盤碗筷,響聲雜作,同時還有許多人叫囂著助興:“把谷倉打開。”
“把大門取下來當柴燒。”“把家里的祖墳掘了,媽的。”
“……”真是天都鬧轉了。
但天崩地裂的聲音,驟給一位來客鎮住了。那來客在人叢里擠進去,這群糾糾的漢子竟先讓出一條路來,癡癡的站著看。那來客的魁梧,紅臉盤,服裝的完美,到處顯出“了不得”。他雖是戴著眼鏡,但似乎不大看見下倉坡有這許多英雄在耀武,只低著頭,誰都不理,一直沖到原拔的臥室。原拔家人互相傳語,臉上浮出喜色,好象得了救星,嚇散了的靈魂又歸回了。“這不是裕豐的豹子,就是舉人,總而言之,至少是裕豐請來的大好老。”蔣家村的人這樣猜著,沒得從前那樣放肆了。
牛七聽說原拔家來了一位紅臉漢,知道是日年,他當著許多人臭罵:
“哼,他來了怎么樣,日年,我還不清楚,裕豐隔房的窮孫子。他伯伯打流,偷人家的家伙,當眾丟過丑。全屋都是跛腳瞎眼的,娘偷和尚還說不定,讀了這些年載的書,還是個桐油罐,破夜壺,貓屁不通的紅漆臭馬桶!這沒出息的雜種,我料他跳起腳雅屙不出三尺高的尿。政屏,你去看看,他如果不安分,叫些人結結實實的排他一頓。”牛七跳起來咒,口里的唾沫飛上了政屏的臉。他罵,是會罵,能不能“排”,卻沒有他的責任。
政屏跑到原拔家,日年正跟蔣家村的紳士開談判,其余的擠在后面,集中視線,注意日年的議論。政屏知道形勢不對,日年果然有些不安分,可是牛七要他排日年一頓的話,竟無從入手。
日年起首對蔣家村的紳士們道歉,借他俚的力量鎮住可怕的暴動,隨又質問他俚帶那么多人來的用意,語意中帶有“趁火打劫”的諷刺,又請禧寶、政屏等當事人將事實辯明,那時旁大進省去了,由禧寶、政屏據實報告,辯正。日年再逐項簡潔中肯的解釋:什么“買賣手續不清的責任”嘍,“禧寶、原拔、裕豐界限很分明,陷害原拔近于可笑”嘍,“二娘子自殺嫁禍的無聊”嘍,這許多富于理性的事實,竟封住了那些紳士們的嘴。他俚無從抗辯,悄然的先后散去了。然而坐鎮東邊的牛七卻堅持著,大概裕豐不洗成流水坑,他不便就收場。
二娘子躺在床上有呼吸,有熱度,臉上紅艷艷的,只是口眼緊關著。原拔家人寸步不離的謹防著。膽小的原拔娘子那時雅安閑的說她那老雞婆孵雞蛋的要事,孩子們聚在一塊拋石子,小通州時時“可憐啦,我的二娘子死得真慘啦!”假哭著湊趣,有時也來幾句“死得夠了吧?”的俏皮話。真個,他俚看二娘子死到幾時,大有任其自然之勢。二娘子臉上硬露出死得不耐煩的神情,大概她死了這么大半天,不免有些肚餓和尿脹!
這樣的情景,誰敢鬧人命案,掀天的波浪,竟平靜下去,這是牛七意料不到的,半夜三更,不很相干的,誰肯陪著他喪氣,蔣家村的不消說,牛七的四爺,雅只顧他自己干凈,走了,只剩得牛七在東邊屋里對政屏發脾氣:
“你們真無用,以后看還找得到這樣的好岔子不?蔣家村的人雅真是些飯桶,來了這么好幾十條,沒得一條中用的,半天啦,沒鬧出一眼子印象,唉,真氣死人,氣死人!”牛七拍著腿唱埋怨,埋怨了一陣,仍是不甘心,“政屏,我的話你是不肯聽的,事情鬧到收不了場,你雅不能怪我,時候不早啦,我是要少陪!”牛七前行了幾步又站住。“但是原拔伢子不肯多出錢,人不要抬回來,聽見嗎?
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跟五嬸嬸商量商量就是。”政屏知道他的臭脾氣,送他出了門。
政屏的五嬸嬸跟牛七有意見,因為她憐惜二娘子活受罪,才出頭來調和。她向原拔商量,要他出百把串錢,放鞭爆賠禮,原拔不答應。五嬸嬸是專走五湖四海的女光棍,刁橫的牛七雅蠻怕她的。她對原拔說:
“原拔爹,你想想,二娘子盡留在你這里,于你有什么好處。可以抹糊就抹糊點吧!這件事就是政屏沒道理,你是讀書明理的大量人。家里又富足,就可憐他這一趟辛苦,雅可憐二娘子這趟糟蹋吧!我是不相干的,只愿鄰居的和好。實在和不了,雅不關我的事。”
原拔生怕二娘子會餓死,承認出五十串錢,和放爆竹,政屏自然不敢再堅持,于是豬錢和賠款點交清楚,爆竹一響,二娘子依然筆直的死著被抬回了家。
七
第二天晚邊,原拔在屋后的竹山散悶忽然發覺四五丈遠的政屏家的后門口走出個穿長衫的蠻漢來。
“這件事,真吵了七哥的心!”政屏送他出門,很難為情的忙鞠著躬說。
“這有什么講頭,都是自家人。”那蠻漢頭都不點的仍帶責備的神氣答,他忽然瞧見了原拔,急忙的直往前沖,即刻,他那偉大的肉胚,在暮色朦朧的竹山黯處消逝了。
二娘子呢,可憐,她自從死過這一次,沒得誰見過她一次。真個,她是被活埋了。但是,雅奇怪,空幾天,玩青苗龍的玩到下倉坡,誰都出來瞧熱鬧,政屏也出來了,只是他的房門虛掩著,門灣里有一堆黑影,迎龍的鞭爆就從那兒放出來,惹起許多人打哈哈。
八
熱鬧的端節過了,在省垣勾留了一晌的旁大回了家,到裕豐閑坐,那時郁益、禧寶都在店。
“噲,我說,寶先生,前回下倉坡那對貨味兒何如咧!”旁大莫名其妙的問。
禧寶沒回話,漲紅了臉,眼向郁益一脧,轉背朝著旁大,把舌頭吐出來兩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