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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軍事(1)

戰云迷漫,S市的春風依舊溫柔的薰得人懨懨的,連骨頭都酸軟。陳太太的午覺已經挺過了,再睡又睡不著,偏生常來叉麻雀的二奶奶竟自幾天缺席,于是她的沉悶的腦袋里忽然閃出個“到新世界去”來;雖則她老人家已上了四十五的年紀,又兼著勞心家務,對于這事是久已灰心了,然而每月還勉強去三兩次的。

慣伏于她監督之下的供職鐵路局的侄兒閣森,那天正值夜班,午餐后,躺在床上本擬熟睡半天,無意中在丫頭桂香口里探聽出嬸嬸要出門的消息,一種不可遏抑的幻潮,乘機浸入他那把持不住的心城,他在床頭輾轉了一會又興奮的跳下床,披著長袍馬褂在室內徘徊,獨自微笑,微笑后又轉入沉思。

他從嬸嬸下床時起,心縈紆在她的左右:默祝她,不必麻煩的對鏡整理那稀疏斑白的云鬢;詛罵她用許多鉛粉去填平雞皮臉上的裂痕是徒勞無益的事;揀選時髦花紋的衣裙更是多此一舉;要出門就放爽快點!鈔票銅子裝入皮匣子里就得,反正大權在握,還仔細的檢查數目干嗎?他正想得入神,“桂香,叫車去”的呼喚和一片下樓的腳步聲暫時段落了他這一路的思潮。他甜津津的打開房門,注視桂香的走過,而且等著她叫車回來又從路門閃過后,才關了門,心弦又按著樓上的腳步聲在振彈,推測嬸嬸在衣鏡前打旋轉,匆忙的東摸一下西扯一把的在檢點室內的一切。嬸嬸下樓了,桂香在后跟著,一種恐懼逼來,他即刻正襟危坐,預備對付嬸嬸推門進來時的盤問。

陳太太在閣森的門口走過,果然回頭望了桂香一眼,轉身來推閣森的門。

“你沒有到局里去啊!又是夜班嗎,閣森?”她出乎意料的忽見閣森,臉上突現出不安的神色。

“什么夜班,歇一會就要去的。”閣森一瞥嬸嬸那么艷麗的打扮,知道她有正事出門,不似三兩點鐘能回家的模樣。他立即堆了一副正經的顏色,就這樣回覆了。她沒回話,直往前走,閣森在門口咬牙切齒的目送。她走出門,左腳剛踏著車板,對門屋檐下一位后生牽動了她的注意。

她似在戎馬倉皇之中,孤軍陷入重圍了,左沖右突的應戰,眼光射了那后生一下,又回轉來釘住站在門口的桂香罵:“緊貼在門口干嗎?外面有什么好看的,還不趕快死進去,把桂圓湯加點水!等會兒燒焦了,看我晚邊上回來討你的狗命。”

她瞧著桂香紅了臉,低了頭,轉身進去,關了門,才把右腳移上車去,雖則掛念著侄兒尚未出門,放心不下,然而為著自身的享樂,終于暫時放棄監督他們的業務,坐著洋車,風馳電掣的去了。

桂香進來之后,一抬頭,她的視線和站在房門口的閣森的視線相交了。他正用非常的神態看她,研究她的全體;富于表情的眉目,隱藏著無名的焦急。當她走近他時,他擦著手,涎著臉,象是自語的說:“老厭物也有出門的時候,我的天!二小姐在家嗎,桂香?”

“飯碗一丟就出門啦!”桂香漫不經意的回答,直上樓去,為了性命的關系,趕緊去加桂圓湯。“太太在家時,固然應該一股正經,若是不在啊,那是更當小心翼翼的!”她以為。

閣森滿想趁此良辰,用那么的姿態,那么動聽而新奇的語句逗她,和她瞎纏,漸漸的入港,然后加以猛擊。他以為起首這一開花彈中了要害,大功便成,誰知她頭都不回的直上樓去,開花彈竟同落到泥濘里一般,泡影全無,他只得目光遙送,口空咽著唾沫,等她的倩影完全離別了他的眼簾,他才啞然的退入臥室。他那時忽然覺著自己的臥室分外的荒涼,有如郊外大戰后的荒涼,在這荒涼愁慘的境地里,他發現自己這死尸,橫陳在血跡模糊的硬土似的木床上,不堪的岑寂中,只有嬸嬸盤問的余音猶在耳中掃蕩,霎時的沖動,所有的希望,都煙消云散了。

不過,他一念到這半日消磨之難,嬸嬸出門的機會之難得與乎桂香之嬌嫩可人,已息的火又在復燃,一雙探海燈似的眼睛時時把守房門空處,生怕桂香又象輕煙般在門前飄逝;把守了許久,始閉了雙目,“煎熬下去”和“不妨嘗試一次”的念頭在腦門激戰,心的跳動和樓上的響聲刻刻關聯著,應和著,幻想愈是甜蜜,房門口一帶愈是把守得緊。他摸摸頭,頭很發熱;撫撫心,心在沖搗;下床彳亍了一會又在窗口探望,無疑的,嬸嬸無影無蹤獨自享樂去了;潛神默聽,樓上渺無音息。許是她正同他一樣,在縈思著自己,在需求而且煩惱著自己吧!

“她早已到了明白人事的芳齡,那么玲瓏活潑的心地,難道絕無方法使她領悟此中的玄妙?”“一次,只一次,誰能查出破綻來!”“她不能為著太太,就犧牲自己的青春,連一次都不肯吧!”“樓上樓下,只有她,只有我,唉,倒是一個機會啊!”“我是……她是……這還有問題?這還不能自如的操縱!”“桂香真蠢!太太,管她,她那么大的歲數兒還……反正男女就是那么一回事。”

閣森想明白了,堅決了自己的心,走出房門,堂堂皇皇的徑上樓去,不知怎樣,腳剛踏著樓梯,又縮回來,沮喪的退回臥室,等第二次努力的穩定了那意念,排除了一切的羞怯,才放膽穿云插霧似的跑到嬸嬸的門口。他如到了禁地,摹拜神廟,恭恭敬敬的站著不動,嬸嬸戒嚴時的況味,重溫一回,他打了個寒噤,幾乎又要退下樓了,幸而桂香望了他一眼,還算是給了他一個響應,才將他留住。

站在房門口有什么用,桂香除了一望之外,仍然蹲在樓板上照料桂圓湯。慢慢進行吧,樓下偏有些輕微的響動,冥冥中似有人在偵察,到處隱伏著嬸嬸,二妹時時可以回家的危機,他憤極,幾乎要將性命拚了,奮然的走進去,在桂香身上跨過,腿故意在她身上磨了一下。她不自安的瞧著他。

“要什么,閣少爺?”

這是個極難回答的問題,不能冒失,閣森只得這么著:“我要……我要……喂,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啊?”

“新世界。”

“二小姐呢?”

“不知道。”

“那末,家里只有我們倆啦!”

“……”桂香沒回話,苦笑了又紅著臉低下頭去。

“紅了臉,又笑了,又低了頭,哼,她明白了。明白了怎么辦?動手……說不定這時會闖進了誰。放棄了吧!

如果她真肯……我不……那就他媽的枉費了一場心血,逃跑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往后就不必什么啦!可是……可是……”

閣森想來想去,瞻前顧后,癡呆著,心慌了而且發顫,發顫的結果,仍然迸出無意識的循環的語句。

“太太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啊,桂香?”

桂香兩目晶明透亮的望他,完全明白他正需要自己。

陽光照在壁上的太太的照像上,反射入她的眼簾,她忸怩了,畏縮了,漸漸的要遁逃。這嚴重的形勢逼著閣森先開了腳步下了樓。他悻悻的關了房門,脫了衣服,蒙著被睡了,在被里他恨嬸嬸,恨桂香,恨自己,恨世間的一切。

他想就此屏除雜念熟睡一陣,可是越睡越醒,越醒越想,越想越不能自治了,漸漸的探出頭來,床邊的小凳上的《武則天》,《紅樓夢》,《東周列國志》等的小說,都在有興致的地方照著摺頁揭開,攤在枕邊瀏覽,總和這些有趣的材料和自己的幻想,精細的印證。他俯著身體顫動,漸漸抱著被了,抱了一陣,覺著不能得到安慰,忽又將被推開,不顧一切的叫喊:“桂香,桂香,桂香。”

“來啦,來啦,就來啦……什么事,閣少爺?”桂香一路應著下樓,走進閣森的臥室。

“給我打洗腳水。”

“少爺不是下午要到局里去嗎?是時候了,還洗什么腳!”

“局里去!那是騙太太的。今天是夜班,嘿……嘿……嘿……夜班。”

閣森高興了,吆五喝六的支使桂香,異樣的微笑浮在臉上,想借此堂皇的支使掩飾自己的丑態。他已變更戰略了。他的工作務在這紛紜的支使中入手。他的目的,務在和她接近的機會極多時達到。如果仍舊失敗,就痛痛快快的使她奔波一頓辛苦一頓也值得,就這樣報復她,泄了自己一肚子的悶氣也值得。

水,打來了。擦腳布等,預備了。閣森坐在床沿,兩腳一伸,觸著桂香的膝,“給我脫襪子。”襪子在桂香戰栗驚惶中脫了。“給我洗,”他的腳在桂香羞慚時洗凈了,但這于他沒有絲毫的裨益。他將桂香的手拉開,自己擦了一陣,但是更無味了,又將她的手仍然拉回來,終于叫她洗完功。又叫她收拾房間,預備茶煙,這樣那樣,在冗雜的使喚中,他很用了些功夫,使著她的臉上漸漸表現出和他同樣的焦急,各人的心坎中爆發了同樣的火花。

“整理好了嗎?我要睡了,把房門向里面鎖好,你再出去。”

“向里面鎖好我再出去!那不是仍然沒有落鎖嗎?”她說著,羞答答的笑了。

“你別管,鎖好了,要開要開,我為的是怕風。”

門,真的鎖了。

“來,給我蓋被,我有些怕冷。你不怕冷嗎?”閣森筆直的躺著,真的冷得發顫。

“我不怕冷,”桂香答著,跪在床沿,給他蓋被。

“外邊就這樣行了,里邊再給我按緊一點。”

桂香俯著身子去按里邊的被,冷不防被里兩支異軍突起,她被包圍。奇怪,那時閣森一點都不覺著冷,被推開在一邊。

五點鐘后,陳太太由新世界盡興而歸,在樓上的臥室吸煙。閣森穿著長袍馬褂由大門外走進來,上了樓,照例的在嬸嬸的房門口站了一站,手里還握著灰呢帽。

“你剛由局里回來啊,閣森?”

“哼,剛由局里回來,軍事緊急,晚上還得去。”

(原載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晨報副鐫》)

慫恿

端陽節前半個月的一晚,裕豐的老板馮郁益跟店倌禧寶在店里對坐呷酒。

“郁益爹,旁大說:下倉坡東邊政屏家有對肉豬,每只有百三十來往斤,我想明日去看看;端陽快了,肉是一定比客年銷得多,十六七只豬怕還不肯。”禧寶抿了一口堆花(酒),在賬臺上抓了一把小花片(糖);向老板告了奮勇后,兩只小花片接連飛進了口。

“嗯,你去看看,中意,就買來;把價錢講好,留在那兒多喂幾天更好,這里豬樓太小,雅難尋豬菜。”郁益安閑的說,忽然想起舊事,又懶洋洋的關照著:“你去了第一要過細些,莫手續不清,明日又來唱枷絆,翻門坎。

他屋里的牛七是頂無聊的家伙,隨是什么,愛尋縫眼的。”

“那怕什么,凡事離不了一個理,不違理,就是牛八雅奈我不何!”禧寶滿不在乎。

牛七是溪鎮團轉七八里有數的人物:哥哥四爺會八股,在清朝算得個半邊“舉人”,雖說秀才落第,那是祖上墳脈所出,并不關學問的事,只是老沒碰得年頭好,在家教十把個學生子的《幼學》、《三字經》,有空雅愛管點閑事;老弟畢過京師大學的業,親朋戚友家與乎宗祠家廟里,還掛起他的“舉人”匾;侄兒出東洋,兒女們讀洋書的,不瞞人,硬有一大串。這些都是牛七畢生的榮幸,況且籮筐大的字,他認識了好幾擔,光緒年間又花錢到手個“貢士”,府上又有錢,鄉下人誰趕得上他偉大!他不屑靠“貢士”在外賺衣食,只努力在鄉下經營:打官司嘍,跟人抬杠嘍,稱長鼻子嘍,鬧得呵喝西天,名聞四海。他雅喂過蠶,熬過酒,但都是冒得一眼經驗,憑著一鼓蠻勁去亂幺,每年總是虧大本,沒得“打官司”,“抬杠”那樣的成績好。他的身胚很高大,大肚皮水牛一般的,在文質彬彬的兄弟里,他真是走了種的蠻。他的排行是第七,人們便派他一個“牛七”。他膽量很大,又學會了刀,叉,拳,棍,武藝,黑夜里聽見屋前后有響動,一個人敢拿短棍入山趕強盜。有一年清鄉委員下了鄉,還幾乎挨了他的做。橫沖直撞,那里找得到對手;牛眼睛釘住了誰,誰就得小心些;若不幸闖在他手里,就同黏了油漆樣,弄不清爽。他那黑漆的臉又油晃晃的,顧名思義,雅有尊他“油漆”的。但“油”與“牛”,厲害很懸殊,因而尊他“牛七”的畢竟占了勢力。

禧寶洋腔海白慣了,生意經他知道點巧妙,是非場里可沒得他的份。他相信老板郁益的大哥原拔抵得牛七的四爺;二哥雪河而且是牛七頂怕的,而且他家里雅有人掛過“舉人”匾;尤其雪河為人剛直,發起脾氣來,連年尊派大的活祖宗雅罵的。有一年牛七沖撞了他,托族叔枚五老倌到裕豐放鞭爆賠禮,雪河叫細人子把鞭爆踏滅,跳起腳,拍桌子罵:“枚五爺,你書由屁眼里讀進去的啊?這事由你放鞭爆就了啦嗎?好不糞漲!”枚五老倌給侄孫罵了一頓,垂頭喪氣,出門投族人,要開祠堂門整頓家規,但是,空的,蛆婆子拱磨子不起,還是由牛七親自送禮賠罪了事。雪河在省里教過多年洋學堂的書,縣里是跑茅廁一樣,見官從來不下跪的,而且在堂上說上幾句話,可使縣太爺拍戒方,嚇得對方的紳士先生體面人跪得出汗,他還怕誰!這在溪鎮的婦孺都知道,背地稱他雪豹子。牛七只蠻在鄉下碌的人,撞了他,不是小蛾子撲燈火!裕豐有這樣的聲勢,禧寶那有“牛七”在眼里。

翌日早餐后,禧寶換了件白褂,赤腳上加了一雙襪,扣在褲腰帶上的牛骨頭煙盒子也取下裝一滿盒條絲煙,找了一把黑摺扇往脖子上的衣里一插,掮著洋傘,出門邀旁大到下倉坡買豬去。

下倉坡是述芳政屏兩兄弟的產業。他俚(他們)保管不住,不能不找主兒。牛七是他俚的從堂兄弟,本有承受的優先權,但他那幾年事事不順手,于是述芳將下倉坡的西邊,連屋帶田賣了一半給裕豐,現在歸原拔經理著。賣祖產,就是賣祖宗,這在溪鎮人認為是奇恥。牛七瞧著述芳兄弟許多人拖拖踏踏擠在下倉坡東邊住著,對東邊的祖產真有喪了老妣一般的悲哀。

“你屋里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以后真不好辦!蠻好的祖產,輕松的送掉,真碰得鬼,我看你,述芳!你想想,當年驊四公創業如何的艱難苦楚,到了你們手里,就風吹落葉樣凋零下來,再空兩年,怕連東邊也靠不住。將來我看你遷都遷到哪里去?”牛七這樣說,述芳雅不愿將一口悶氣從屁眼里撒出去,仗著牛七和政屏二娘子的娘家那一霸人物為后盾,于是信了牛七的主張,在賣給裕豐的一邱田的那一頭耕種起來,原拔質問所得的回答是:“媽媽的,我耕我的田,礙著誰的祖墳啊?”裕豐的雪豹子知道了,拍桌子罵牛七。因為原拔自從搬到下倉坡,家里常常鬧鬼,黑夜里有石子飛進窗,裕豐就鬧賊,這是牛七的鬼,雪河早就有耳聞,于是他派人警告述芳。述芳蠻不講理,到許起七日七夜的朝天懺,說裕豐欺他,人不知道天知道。族長貢老爹知道什么葫蘆裝什么藥,牛同豹子會有一架打,于是邀人出來和,哼,白忙了幾天,貢老爹縮了頸根,其余沒面子的白菜鬼誰來管這閑事!于是雪河在縣里告了一狀。述芳沒料到要見官,逃了。雪河又一稟帖,加了述芳個“恃勢凌人,畏虧逃審”的大罪,在縣署請動了四差八票下了鄉,尋到盂蘭會上,將述芳抓了去。禍是牛七闖出來的,就是千斤的磨子,不能不硬著背,只得聯合劣紳,上堂抗辯。雪河斬釘截鐵的幾句話,縣官就戒方一拍,牛七隨著“跪下”的命令,伏在地下,半句屁都不敢放。那場官司,牛七掉了“貢士”,述芳挨了四百屁股,還坐了一個多月的牢,赦出來后,就一病登了鬼籍。這是牛七一世不會忘記的,而禧寶卻忘記了,即令禧寶不忘記,但是裕豐這樣的勝利,恐怕更使他沒有“牛七”在眼里,況且他是跟政屏買豬,這關牛七的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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